第十六章天池（五）
    水中的魚。
    這是卿楚時隔差不多一個月再次見到宋之言的觀感。
    碧藍色的池水，清澈透明，沒有絲毫的雜質，不似洞中溫暖如春，那池水遠遠就能感覺到一股刺骨的涼意。
    這山洞中或許有溫泉，但是，用以給宋之言療傷的療傷的天池之水覺得與溫泉扯不上什麼關係。
    卿楚放輕了腳步，走到池邊。雖然齊亦北並沒有說中途不能打擾這樣的話，但是，涉及這種秘法治療的事，卿楚終究還是不敢大意。若是因為這些不小心讓宋之言前功盡棄，實在是浪費了他以前為他療傷的力氣。
    *
    宋之言閉著雙眼，安靜地躺在池中，身體完全淹沒在池水中，神色安詳，麵色紅潤，偶爾還從嘴裏吐出一個水泡，水泡在池中旋轉上升，最後在接近水麵的時候破裂。
    卿楚看著水下的少年，平靜而安寧，長長的睫毛隨著水流輕輕地浮動。相比於宋之默的俊朗，宋之言的容貌更加精致，青澀帶著雌雄莫辨的美麗，此時躺在水下像是一個遠離塵世的精靈，當然這是在宋之言睜開眼睛之前。
    仿佛是感應到了卿楚的到來一般，宋之言睫毛微顫，緩緩睜開了雙眼，隨後又閉上了眼，如此重複幾次，好像終於完全清醒了過來。
    宋之言首先看到了是站在卿楚身邊的齊亦北，目光似乎有些暗淡，隨後目光稍移，落在了卿楚身上，眸中仿佛有什麼東西在瞬間被點亮了一般，灼灼地看著卿楚。
    很明顯地感受到宋之言眼中傳來的喜悅，卿楚倒也不會自戀到認為自己突然人品爆發了，宋之言突然對他的惡意一下子消失殆盡了。見到他宋之言這麼高興的原因大概是這些天在水下被憋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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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卿楚的想法基本算是接近事實，唯一不太準確的地方大概就是至從一路跟著卿楚走到天上以來，宋之言原本對卿楚的惡意確實已經差不多消失了。
    曾經同生共死的經曆，總是能夠讓人產生想要親近的心理。何況宋之言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撇開那些傳聞不談，宋之言也不得不承認，卿楚這般人物，風采令人心折。
    除開了原本哽在心間的結，那麼，後來很自然地對於他此次中毒卿楚出手相救的事懷抱感激。
    不是完全撤去了防備，宋之言的想法比宋之默要簡單許多。對方花了這麼多的心思來救他，不說那開始為了幫他洗髓卿楚耗費的功力，就是現在令天山狼族如此盡心救治，宋之言不是不曉世事的孩童，雖然並不清晰其中的細節，想想也知道絕對不是一兩句話的功夫可以達到的。
    如此恩同再造，縱然卿楚真的是別有目的，在付出了這麼的心力之後，宋之言都覺得他起碼現在至少應該懷抱感激。至於以後的事，不是還沒有發生嗎？說不定卿楚也許就是單純想要救人而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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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因為懷抱著治愈的希望，宋之言曾經以為他已經經曆過了洗髓那種徹骨的疼痛，那麼，就算這樣的治療再多麼痛苦，也應該是可以忍受的。
    曾經是真的這樣相信的，但是，方才在宋之言見到卿楚的那一刹那，他甚至想哭，或許是真的哭了，隻是水中的眼淚，連他本人都無法察覺。
    天池的水，與周圍的溫泉截然不同的冷徹，他必須服下九轉還魂丹，在天池之中浸泡七七四十九天，其間不能間斷。
    四十九天，需要四十九粒九轉還魂丹，每日有專人送到水下令他服用。
    因為九轉還魂丹的作用，他在水下也不感覺到多麼寒冷，也不要吃飯喝水，他甚至可以看到池邊的風景，聽到池邊人們的談話，但是，他不能動，也不能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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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兩天，宋之言欣賞著水下特意的風景覺得很新奇，但是，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宋之言突然覺得這樣的日子實在是比死更加痛苦的煎熬。
    他每天見到的人除了開始帶他進洞的人之外，就隻有每天來給他喂藥的齊亦北，隻是他們都很少跟她說話。想想也是，誰會沒事幹跟一個不能說話的人聊天，何況本來就是陌生人而已。
    知道齊亦北每次給他喂藥那副肉痛的神情都再也激不起宋之言半分笑意的時候，宋之言突然覺得心上被一種陌生的感情包裹，那種寂寞、孤獨，和著惶恐，一天一天，幾乎要把人逼瘋。
    空蕩蕩的山洞裏，能夠感知的隻有身邊涓涓的水流，有時候會有一種感覺，好像自己待在這兒，已然被所有人遺忘。
    那種感覺太可怕，天地之間，好像什麼都沒有，不知道什麼時候連自己都不存在。
    再次看到卿楚的那一刹那，宋之言覺得自己幾乎有一種再世為人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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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卿楚看著宋之言的反應，又忘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齊亦北，齊亦北頗為無辜地回視了卿楚一眼。
    他承認他是故意的，但是，這小子一來，把他這麼多年煉製的九轉還魂丹吃得一幹二淨，給點兒教訓也是應該的吧。
    在看到宋之言的時，卿楚就覺得有些不對勁，現在想想大概也知道是什麼回事了。不過，這天池算是天山狼族的禁地，就算宋之默上得了那絕壁，也進不來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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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卿楚對宋之言問道：“你現在感覺怎麼樣？”又想了想，補充道，“好的話就眨一下眼睛，不好的話就眨兩下吧。”
    話音剛落，就看見宋之言迅速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後，過了半晌，有迅速眨了兩下眼睛。
    卿楚盯著宋之言看了看，隨後轉向齊亦北，問道：“我可以在這兒待一會兒嗎？”
    “最好不要讓他太費神。”齊亦北叮囑了一句，就轉身離開了，留下了卿楚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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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卿楚撩開了水青色的長袍下擺，席地坐在了池邊，望著宋之言道：“身體還不錯，隻是有些無聊？”
    宋之言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目光晶亮，像是可憐的小動物。他方才的確是這個意思，但是，又豈是“無聊”二字說得清的？
    看到宋之言的模樣，卿楚有一種錯覺，好像是一隻小狗睜著可憐兮兮的大眼睛看著自己，不得不說，由宋小少爺的臉上出現這幅神情很有喜感。
    卿楚笑了笑道：“你忍忍吧，天下聞名的碧落之毒哪是那麼好解的？”
    宋之言有些委屈地撅了撅嘴。道理他也不是不懂，隻是忍不住抱怨一下而已。
    “你就不想知道你大哥的消息嗎？”卿楚岔開了話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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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卿楚覺得，對宋之默來說，也許天山狼族這將近一個月的生活，在王府就不說了，就是比之他以往在京城作為宋家大公子的生活，也應該舒心地多了。
    天山狼族尚武，比之北楚這股風氣更加純然濃厚。崇尚強者，更加崇尚強者。所以，像宋之默這種聲名遠播的人，到了這兒，光是每天應付大大小小的挑戰就已經夠他費心的了。
    在卿楚看來，這對宋之默來說，倒是一個絕佳的提升功力的機會。武者講究內外兼修，但是，內家功力，又豈是一朝一夕的事，而外功就簡單地多了，謀略、經驗，都可以成為助力。
    聽說宋之默到了這兒之後，還未嚐敗績，狼族對他必然是敬若上賓，而且除了可能憂心宋之言之外，這兒沒有京城臨祈那些風雲詭譎，爾虞我詐，想來心情也該放鬆不少。
    卿楚一直也沒有下山，隻是偶爾聽吟風說起宋之默的情況，在這兒索性就隨意挑了些有趣給宋之言講了，包括宋大公子突然爆發的桃花運。
    狼族敬重勇士，宋之默宋大公子在狼族受歡迎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隻是，狼族的姑娘奔放熱情，似乎讓宋之默有些“受寵若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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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卿楚清越悅耳的嗓音，合著溫軟似水的調子，透過碧青的池水，悠悠響起在宋之言耳邊，原本煩躁的心緒也漸漸安寧了下來，心上也浮上了幾許暖意。
    卿楚口才很好，那些事聽他說來，好似真的發生在眼前一般，兼之言語幽默風趣，宋之言聽得津津有味，雖然心裏覺得取笑自己大哥有些不太厚道，還是忍不住麵上露出了爽朗的笑意。
    看著宋之言終於笑了出來，卿楚跟著笑了笑，然後長袖一臉，站起了身來，道：“要想見你大哥，就再耐心多待幾日吧。”
    本來看出卿楚的離去之意，宋之言眼中就有些不鬱，此時又聽他說不幾日便能見到宋之默，更是黯然，不由想起他在此間這麼多日，連卿楚都知道看看他，為何卻沒見到宋之默，莫不是他真的將自己拋諸腦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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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之言至小榮華富貴，更兼周圍上下榮寵非常，少年家中突然遭逢劇變，就隻剩下一個兄長相依為命。本就是敬重有加，又加上憂患與共，感情自然不是尋常人家兄弟可比。
    若是平常，宋之言也絕對不會作此想法，隻是此時身子被劇毒折磨得虛弱非常，又在這陌生之地煎熬了這許久，現下心性難免有幾分偏激。
    卿楚仿佛知道宋之言的心思一般，溫言道：“此間是狼族的禁地，宋之默是進不來的，你且在忍耐一段時日吧。”
    那溫潤的話語間，說不出的勸慰安撫之意，宋之言隻覺得心頭有一股熱流，突然將一直以來塞在心頭抵得他胸悶的鬱結一下子衝散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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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之言心緒一鬆，忍不住為自己之前的想法有些惱然，怎麼會那麼愚蠢得去懷疑自己大哥？隨即又想到既然此間禁地宋之默進不來，為什麼他卿楚又能夠輕易進來。
    宋之言臉上原本的陰翳黯然一掃而光，隨之而來的好奇卻太過強烈，卿楚暗笑，到底是小孩子，什麼事情都寫在了臉上了。
    “你很好奇我是如何進來？”卿楚挑眉問道，果然見宋之言一下子瞪大了雙眼，那模樣倒是讓少年臉上多了幾分稚氣，卿楚一笑，朝著宋之言眨了眨眼，道，“這件事嘛，需要一點兒技巧。”隨後又搖頭道，“你大哥一派正人君子，正氣凜然，我這法子他大概是學不來的。”
    說完朝宋之言擺了擺手，轉身便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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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之言隔著碧青的水色看著那一襲水青色身影漸行漸遠，沒有道別，其間也沒有回頭，瀟灑卓然當世無人可比，卻分明沒有分毫留戀之意。
    此情此境，竟然讓人恍然有一種錯覺，方才那一番閑談好似隻是一場夢境。
    卿楚身旁的風景美輪美奐，絕世無雙，卻總是讓人恍惚覺得鏡花水月，仍然甘心沉溺，隻是，那人悠然而立，笑意溫潤，竟仿佛隻是一個毫不相幹的局外人，淡眼看著眼前的浮浮沉沉。
    宋之言猛然想起卿楚最後一句話，總覺得說不出的怪異。
    宋之默少年成名，周圍羨慕、嫉妒、佩服、憤恨的都是不乏，但是卿楚那一句話沒有鄙薄輕視，更加沒有讚譽傾慕，一時之間那溫潤的話語竟是讓人分辨不出任何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