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泓倒是看了一眼他離去的方向，才轉頭問楚王：“陛下身體不好了嗎？”
    楚王並未避諱這一點，微笑著點頭：“半隻腳已經踏進棺材裏了。”
    “太匆忙了。”簡泓低聲說。
    楚王笑意更深：“嗯，是有些匆忙，要是早點知道你這孩子在京都，還能教一教你。”
    簡泓沒問他要教他什麼，不管是治國之道還是人貴有自知之明，這時候談論，都沒有意義。他低下了頭，十分難過的模樣：“陛下，是我不好。”
    “這怎麼能怪你呢，是李景雲這個老奴才，一點都不能體諒我們的父子之情。”
    他們之前要是有父子之情就見鬼了。
    但是此刻，楚王對簡泓，是果真有幾分父子情誼的，他再一次說：“你抬起頭來，我好好看看。”
    簡泓便叫他看。
    他這個皇嗣如假包換，皇帝越是端詳，就越能從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本來也沒有懷疑過李景雲，一個是對自己的節操有自知之明（從民間隨便找幾個他的兒子，那真的不算事兒），另一個就是自認李景雲忠心耿耿，沒有這麼大的膽子騙他了。
    何況，等他快死了才騙他，不覺得安排的晚了些嗎？
    李景雲可不是覺得晚了？！
    若是皇帝的病情沒有突然惡化，他本會好好考驗一番簡泓，再與他鬥上一段時間，等差不多了，再鋪墊這個父子深情，最好還能把其中幾項功績扣在他身上，給他增添籌碼，助他順利登基。
    誰知道皇帝突然病重，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李景雲不得不臨時把簡泓的名字拉出來溜了一圈。然後，留給他一個小時說服皇帝立他為儲君。
    這不是搞笑呢麼？別的皇子汲汲營營半輩子，他一個小時拿到即位詔書？
    就連李景雲都不太信簡泓能成功。權閹做了二手準備，一旦簡泓被申斥，他隨時殺掉所有小皇子。簡泓不成功不要緊，隻要最後隻剩下他一個皇嗣不就好了？
    可是，簡泓做到了。
    楚王真的在短短的時間之內仔細思考了立他為儲的可能。
    無他，現在留下的皇子都太小了！
    楚王也知道李景雲勢大，平西候兵多，文官好結黨……這些他能做到平衡，小皇子卻不一定玩得轉。擺在眼前的，隻有一個草包五皇子，和一個剛認的、但是處處合他心意的簡泓。
    他再一次道：“孩子，我的孩子，可惜了，前幾年你都不在我身邊。”
    “不可惜，陛下還有其它的孩子，而我，也有我的母親和外祖父要孝敬。”簡泓送他個單純的笑容，“男兒孝敬父母，慈愛子女，陛下與我不在一處，心卻在一處。”
    楚王從他的話裏聽出了埋怨：“你可曾怪過朕？”
    簡泓點了點頭。
    從他親眼見到京官和地方官都毫無顧忌的收受賄賂的時候、從他看見災民遍地的時候、從他看見人市昌隆的時候、從他看見歡園那些女孩子扭曲的價值觀的時候，沒有一刻，他不曾怨過這個帝王。
    楚王驚訝於他的誠實，臉上難得出現了幾分無措。
    他沒有親自去教養過一個孩子，當然也沒有機會去接受這種來自兒女的譴責，這種體驗對他來說其實並不熟悉。所以，他幾乎是帶了兩分討好的問：“如果朕立你為儲，你第一條政令是什麼？”
    真的問出口了，楚王才發現自己並不知道期待的答案是什麼。
    如果他的回答像是上麵那些話一樣，是為了商人爭取些利益，他雖然失望，卻不介意滿足他。如果他隻是善良的請求收容孤兒，他盡管會嘲笑他的天真，但是也會賞給他數不清的金銀，讓他保持初心。但如果他的回答過於憂國憂民，他想，雖然這少年算計了他，至少，會給他留一條命。
    簡泓沒有貿然開口，他想了想，又想了想，道：“殺了平西候。”
    楚王愣住了，甚至懷疑自己沒有聽清楚，又問了一遍：“做什麼？”
    “殺了平西候。”簡泓直視他的目光，“此人屠戮村莊無數，殺良冒功，四處搶劫，若是我隻能發一條政令，那就是殺了他。”
    楚王沒有說話。
    “陛下，您會滿足我這個願望嗎？”簡泓追問。
    楚王目光深沉，心中閃過許多念頭，驚訝，懷疑，欣慰，後悔……
    若說楚王是一個明君，沒有人會讚同。他好大喜功，貪慕虛榮，無視災荒瘟疫，坐視朝臣貪汙腐敗，縱容百官欺壓百姓，著實不是個好皇帝。
    可是你說他當真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昏君？也不見得。他執掌大權三十年，前幾年也曾經野心勃勃，鎮壓西北兩地蠻夷，輕徭役，減戶稅，重視農桑，才讓大楚整整被蛀蟲禍害二十年依舊不倒，二皇子也好，三皇子也罷，朝廷百官他說殺就殺，君權之盛屬實罕見！
    就算到了現在，弊病橫生的時候，大楚也依舊維持著表麵上的和平和穩定，他的心計可遠遠不是一個昏君能比擬的。
    這個帝王在人生的最後時刻絲毫不慌，是因為他其實早就有所準備：太子沒有大的動靜，也就意味著才學兼備的太子及其黨羽一定程度上得以保全，國家後繼無憂。
    雖然頂層的官員幾乎全死了，但這同樣意味著新的朋黨不能迅速崛起，以太子現在的力量，可以穩穩掌控朝綱。
    李景雲雖然勢大，但李景雲是個太監，太監是不可能篡權奪位的，他要麼依附於未來的皇帝，要麼成為皇帝上位後的第一個功績，不成氣候。
    所以，楚王死前最後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殺了平西候。
    那麼，簡泓是因為同樣看到了這一層麵？或隻是單純的這麼一說？
    如果前三年，不，哪怕前三個月，楚王見到了簡泓，接回了他，與他相處過一段時間，更了解他一些，楚王毫不懷疑自己會改立太子。可是現在……
    正如簡泓所言，太匆忙了。那麼，簡泓的太匆忙，是他所想的意思嗎？如果是，這個孩子簡直就是他的複刻版，他考慮都不用考慮……如果不是呢？
    其實到了這一步，他的心裏已經有了定數，在他一而再再而三思考關於簡泓能不能作為皇帝的時候，簡泓就已經和廢太子並駕齊驅了。比起廢太子，他又有更多的優點，健康，年輕，當機立斷，與他沒有嫌隙，對他的政令也不會過於抵觸……
    所有人集結在福寧殿之後，楚王將壽康公，文淵公，六大尚書和幾個武官傳到塌前，往下麵看了一眼，沒有平西候。他問道：“平西候何在？”
    李景雲回道：“已經去傳，奴才這就去催一催。”
    “去吧。”楚王又對簡泓擺了擺手，“你也先出去。”
    簡泓躬身後退，沒有多餘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