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正德門，馬車不能再往裏走，兩人下車，穿過長長的甬道，一起到皇帝居住的福寧宮。
    門口的看守都是李景雲的人，見他到了紛紛行禮，問也沒問一聲，就讓他將簡泓帶了進去。由此可見，這位大太監為了篡權也是打下了不錯的基礎。
    ……
    簡泓來到這個世界一年後，終於見到了這具身體名義上的父親，也是唯一一位活著的親人。心裏多多少少還是有點漣漪，不管有沒有感情，父親這兩個字，都含有一種特殊的意義。
    出乎意料的，楚王醒著，半坐在床邊，在和太醫聊天，看著精神還好，並沒有行將就木的死氣。
    見到他們兩個，楚王眯了眯眼睛，好像是沒能看清他，又招了招手：“你過來。”
    簡泓便慢慢走到了床邊，蹲下身來，任由他幹枯的手指在他的臉上撫摸。
    “你是簡氏的孩子？”他問。
    “是，外祖簡易星，冀州布商。”簡泓答。
    “那你今年該是十九。”老皇帝慢慢回想著，“一眨眼，你都十九歲了。”
    “是。”簡泓應了。
    他們父子兩個生疏的很，楚王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他並非不知道自己在民間有子嗣，但他的皇子多了，除了長子和幼子，其它的孩子都是野生野長，他沒有怎麼上過心，也沒有更多的感情。是人之將死，才突然發覺：太子因為他的猜忌被廢，二皇子和三皇子都因為貪汙和結黨被殺，現在鬧騰的歡的五皇子，也隻是一個宮女所出，粗俗魯莽，比之太子何止差了十萬八千裏，其它孩子都小，難能擔當大任。
    李景雲見他愁眉不解，這才道：一年前，二皇子被抄家當日，他發覺二皇子一直在追殺聖上遺孤，他救下了簡泓，那孩子卻不願入宮，在京城安家之後，隱居度日，隻是偶爾接濟百姓，開辦學堂，算是秉承聖上宏願。
    僅僅是心善這一點，就足以讓皇帝對他有幾分好印象，願意在死前見他一麵。
    見麵之後，老皇帝發覺，這個少年比他想象中要優秀得多。他氣質卓然，不卑不亢，善解人意有有孝心。他的幾個皇子裏，單單氣度上，也隻有太子可以比擬了。
    “我聽景雲說，你收養了一些無家可歸的孩童。”
    簡泓點了點頭：“買下人的時候見他們受盡苦楚，於心不忍。”
    楚王的神色柔和一些：“你還教他們讀書？”
    簡泓實話實說：“不是我，是管家招募的一些讀書人，聽聞都是靈州書院的學子。”
    楚王臉上都有了笑意：“那你呢，你為什麼不教？是書讀的不好？”
    “術業有專攻，我的確不如他們。”
    春秋筆法楚王見得多了，這人嘴上謙虛，其實是否認了書讀的不好這一句。楚王拍了拍他的手背，突然道：“讀書好啊，我多年不曾讀書，還記得當年太傅教我背《竹書》，昔堯德衰，為舜所囚也……後麵是什麼？”
    “舜囚堯於平陽，取之帝位。舜放堯於平陽。舜囚堯，複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簡泓替他背全了。
    李景雲心裏一咯噔。他不讀書，但是聽得懂這幾句。
    皇帝在傳位的時候告訴皇子，舜囚禁堯搶奪了帝位，難道不是在影射簡泓指使李景雲囚禁皇帝？
    他這邊驚濤駭浪，那頭父子兩個卻其樂融融。
    楚王又考了他幾句，有史書上的，有經書上的，不一而足，簡泓能回答的都回答了，有些經書他是真的沒看過，也就隻能實話實說。
    楚王臉上卻越發滿意。話鋒一轉突然又問道：“史書你也都看過了，你覺得哪一種治國之論最好？”
    簡泓對上了他的目光，從帝王的眼睛裏麵看不到任何情緒，他便移開了視線，道：“沒有最好，隻有最適合。如果天下承平，百官賢明，無為而治便是最好。如果倉廩豐實，國力強盛，那就開疆拓土，征戰四方。如果災難橫生，流民四起，那就休養生息，推行教化……”
    因為他的話，楚王臉上的笑意淡去，慢慢多了些正色。
    聽他一一說完，老皇帝才又問道：“你從前可曾想過，當了皇帝會怎麼治國？”
    簡泓笑了，再一次對上他審視的目光：“那時候隻盼著上位者如何如何，盼著聖上能頒布什麼聖令。”
    “什麼，什麼聖令？”
    “例如，商人之子能參加科考，商稅再減一成，與農稅平齊。”他說。
    帝王多疑，他從不相信李景雲是真心帶了一個孩子與他父子相認，也不肯相信這個孩子出淤泥而不染。
    可簡泓的話讓他突然意識到，不管簡泓和李景雲有怎樣的謀算，一切計劃都需要他的首肯。是他，鬆了口。要不是自己主動要這個孩子進宮，他這輩子都不會有進宮的機會。
    或許李景雲狼子野心想要一個傀儡，但這個孩子胸中有溝壑萬千，並不是李景雲能輕易駕馭的。
    他在今天之前，其實對李景雲也沒有這麼大的敵意，因此，他更願意相信這是跟了他十幾年的老奴給自己安排的後路——他為他挑選了一個仁善的後人。
    楚王沒有接簡泓的話，轉頭道：“景雲，去召集各位皇子與百官，速速前來。”
    李景雲連忙答應一聲，速速退下，從頭到尾沒有看簡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