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法子確實是有效果的，之後一月，他連荀應歡的影子都沒有見過。隻零星聽聞丫鬟說，好像他與人鬥馬，從馬上摔下來折了一條腿。
    簡泓放了心，偶爾也出門去看看風土人情，從書鋪裏買一些書回來。荀逸知曉之後，便主動送了一箱子書過來，他是探花郎，挑書上倒是有眼光，簡泓並未拒絕。
    觀察了一月，簡泓對大楚的情況大致了解：地主家餘糧充足，百姓食不果腹。
    還不算無計可施！
    簡泓很快擬好了計劃，隨後便安靜等著李景雲的邀約。與書中所寫一致，在他到荀府的滿兩個月的時候，荀逸約他去畫舫看景，便見到了李景雲。
    ……
    “終於見到公子了，陛下十分憂心，不知公子近日吃的可好，睡得可香？”李景雲語氣中透出幾分親近，看樣子他沒少監視簡泓，對他還算滿意，所以主動拉近了關係。
    簡泓伸手扶了他一把，臉上帶了些苦澀：“勞煩公公掛心。”
    李景雲說牽掛他的是楚王，簡泓說的是公公，可見這位小公子不隻是聰慧，對人的好賴也分得清楚。他給了荀逸一個眼神，示意他出去。
    簡泓餘光掃了下四周，見他身邊隻有一個黑衣男人，放下心來，直言道：“一路逃亡，我也算見識過了世麵，想為百姓做些事情，卻有心無力。”
    李景雲的目光一沉。他對簡泓滿意就是因為簡泓沒有立即去巴結荀逸，表現出了一副看淡權勢的清高姿態。可這人頭一次就開口跟他要權，未免太過心急。
    鑒於他現在也沒有太多的選擇，李景雲決定再給他一個機會，順著他的話道：“公子需要多少人手？”
    “這卻需要公公安排了。”簡泓好似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將自己懷裏的計劃書取了出來，直接攤在桌上，“開設萬書樓，供學子抄書，同時開設粥坊，鼓勵百姓讀書換糧。”
    李景雲覺得少年人的想法可笑，眼神已經逐漸冷了下去。
    且不提這什麼勞什子萬書樓，就粥坊一事。官府在各個地方都有粥棚，許多官員地主也會主動賑濟，但報到奏折裏的是賑濟百姓，實際上究竟是個什麼情況，這就仁者見仁了。摻了石子兒的粥也是粥，用泥沙熬的也是粥，君不見年年施粥年年餓殍遍野？
    想起麵前人是皇商出身，李景雲自以為猜到了原因：莫不是染上了商人惡習，重利好名，要叫自己這邊出力，他自己得一個仁愛的好名聲吧？倒是好算盤，就是算計錯了人。
    簡泓仿若不知，繼續道：“盛世推行教化，亂世休養生息，現在明明是亂世，京中卻一派繁華景象，可見聖上從未重視河東河西的連年旱災，如此，唯有以盛世之法救亂世之民。”
    “隻讓官府施粥是下下策，災民遍地，就是國力強盛也不見得能耗得起。何況官府施粥也不算少，最後進了誰的肚子卻是個問題。”
    這句話倒是讓李景雲又疑惑了，難道並非他猜測那般？
    簡泓繼續道：“不如直接呈稟聖上提議修建萬書樓，集萬家之書，令百姓開智。這般一來，有工事便需征徭役，征徭役便給了百姓一條活路；二來，不是免費施粥，而是願意奉行上令、修習聖人之言的百姓才能得到獎賞，也更叫百姓感恩。”
    說得倒是好聽，為上者獲取名聲，為下者獲取利益，好像是個好主意。但李景雲依舊不屑，楚王是好名，可別把楚王當成一個傻子，國庫裏多少錢？興建這萬書樓要出多少？各地修建的人力物力從哪裏來？楚王會為了一點點名聲興師動眾？
    簡泓接著說：“如何叫富戶出糧卻實在是個難題，我翻遍典籍，見書中有”水泥”製造之法，能用石灰石和黏土做建材，細膩如陶瓷，堅硬如青石，鋪於官道，馬車行駛無一絲顛簸，構築房屋，千斤銅鼎不會有損，風雨不侵，水火不傷。”
    “將此物賣給富戶，換取餘糧，應當可行。”
    李景雲眼中的神色變換，終究還是緩了緩，將他手中的計劃書接過，水泥的製作方法寫的十分詳細，隻是沒有前人做過，不知道是否可行，試試倒也無妨。
    後麵詳細寫了窮苦百姓靠背書換取糧食，靠建造房屋和官道獲取工錢的章程：一斤水泥擬定作價幾何，用多少糧食換取，又需多少人建造萬書樓，用時幾何，屆時每日可賑濟多少百姓，一裏官道需建造多久，能養活多少百姓，京城一地能容納多少難民，其它地方又應當如何操作……
    簡泓用了整整一月寫出來的計劃書，盡管有些地方還隻是個預算，有些信息也不見得就準確，作為一個提案而言已經綽綽有餘。
    “健兒無糧百姓饑，誰遣朝朝入君口？”簡泓感慨道，“公公斬奸臣而救大楚，雖劍走偏鋒，卻叫人十分欽佩，晚輩東施效顰，若是不可行，公公就當看了一場笑話吧。”
    李景雲本要將這些紙扔回去的手一頓。他也不是聖人，斬奸臣救大楚不是他的初衷，隻有他和他的賬房知道抄家的多少寶貝送到了李府，但是這話沒有必要告訴簡泓。他也確實殺的是奸臣，也確實將一部分錢糧交到了國庫，抄家富國的功績舍他其誰？這人說到了他的心坎上，所以李景雲按下了手中的計劃書，決定再給他一個機會：“公子憂國憂民，有明君之姿，老奴願意鼎力相助，隻是此事還需要一些官員出麵，不知公子可有推薦，老奴自當呈稟聖聽。”
    “公公說笑了。”簡泓苦笑著搖搖頭，“我不過是隱姓埋名的商人之子，此事若要成功，便萬萬不能提及我的姓名，還請公公全權做主，在聖上那裏，也不必提及我。”
    這句話救了他，李景雲的眉頭舒展開，若是此人生了不該有的心思，這招棋就廢了，他也不見得多高興。如今見他還算識時務，最多隻是有幾分聰慧和善心，便無妨，隨口應道：“自當向聖上諫言。”
    簡泓知道自己的馬甲沒掉，卻也知曉他不一定會答應——辦法是利國利民，卻不見得利他李景雲。於是想了想，又加了一重籌碼：“便全由公公做主了，對了，那書上還寫了一個鋪設地龍的法子，今日忘記帶來，不知公公可否叫人隨我去荀府一遭？”
    “地龍？”這東西自古有之，李景雲自然是知道的，但是見水泥的構思輕巧，便想，說不得與尋常地龍也不一樣呢。
    “正是，家中祖父患有風濕，煤炭又毀嗓子，我見書中寫有地龍幹而不燥，便吵著要家中鋪設，怎奈地龍貴不可攀，尋常人家不得擅自建造……”簡泓似是回憶到了從前的一些事情，神色柔和下來，不過很快又正色道：“前塵往事，概不可追，若是早日尋到這法子，倒是叫人少受許多罪。”
    李景雲便知曉這法子確實與尋常地龍不同，他自問自己年幼時遭了罪，大權在握便追求享樂，有了幾分興趣，答道：“公子的一番孝心，長輩必定感動，既如此，點漆，你陪公子走一趟吧。”
    老狐狸，說得他好像是無私獻給皇帝一般！有種你別用！簡泓審時度勢，把吐槽壓了下去，想起另一件事情：“近來我噩夢連連，不知公公能否借我一個護衛？”
    “自然，公子且放心回去，不久便有人前去保護。”李景雲臉上笑意更深，能明暗兩條線監視簡泓，才能叫人更放心。
    兩人相談甚歡，李景雲起身送他，船艙外，荀逸站在船頭等著，見人出來便迎上去，站在李景雲另一側，賠笑道：“這兩月招待不周之處，還請李公公多擔待。”
    這話說得有意思，明明招待的是簡泓，擔待的卻是李公公……可見荀逸這人看著正直，實則是個諂媚小人。
    簡泓心底冷笑，麵上卻不露異色，清冷地看著四周風景，沒有注意到後麵一艘船越靠越近。
    時間倒回之前。
    荀逸在船上站了很久。他表麵上卻是韓相國的人，投靠李景雲也沒有幾個人知曉。武將那頭和東廠這頭都看他不順眼。巧了，正有平西王的幾個擁躉在此處遊船，見他明明出來尋歡作樂，又撐著自己潔身自好的名頭站在船頭，也不知道膈應誰呢。
    近日韓相國在朝堂上屢屢被申斥，文官集團岌岌可危，助長了某些人的膽子，於是便有人暗自生了主意，驅船撞了過來。
    隔著一個船艙，他們三個人站的地方正是盲點，誰也沒有看見。李景雲身邊的暗衛點漆第一時間發現了不對，隻是他不好暴露，李景雲更不好暴露，便側身擋住了那船可能看過來的方向，示意道：“進去。”
    李景雲反應也很快，轉身就要往裏走，簡泓和荀逸一左一右緊隨其後。
    剛走了一步，船身便晃了起來。李景雲往船艙走的腳正邁到一半，懸在半空，一個沒有站穩就往左倒去。荀逸眉頭一皺，下意識錯了一步躲開，簡泓卻下意識拉了他一把，將人扶穩了。
    荀逸看他放在李景雲臂彎上的手，暗歎一聲，果然成大事者忍常人所不能忍，皇子金手也能去扶一個閹人！
    這是李景雲第二次與簡泓身體接觸，與上次相比，這一次簡泓將人扶穩了又送了一把，見他進了船艙才放手，其間他的手一直放在他的胳膊肘，足足有一分鍾。
    李景雲打量簡泓的神色，見他眉心微皺，透過窗戶向另一艘船的方向看去，好似對兩個人的肢體接觸完全沒有感覺。他最擅長察言觀色，即便是這般危急時刻，也知道剛剛這兩個人都是什麼態度。
    他習慣了荀逸這樣自命清高的讀書人對他們的輕視，卻不習慣簡泓看似正常的碰觸，心中複雜，也不知道在想什麼，隻是轉頭對荀逸說：“出去處理一下。”
    等他走了，李景雲開口：“多謝公子。”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簡泓也隨口答了，沒有放在心上，豎著耳朵在聽外麵的動靜。
    李景雲有心問問他你對閹人什麼看法，隨即失笑。
    什麼看法他自己最清楚不過。若他不是挨了這一刀，隻是一個尋常農家少年，見到太監說不得還要帶頭去丟個石子。以己度人，旁人對他的種種偏見他習以為常。他早就走上了一條被所有人看不起也不可能信任所有人的路，這人是裝的也好，真的也罷，其實都沒有任何影響，該用他仍舊會用他，該棄時也仍舊會棄。
    不多時荀逸與那邊的人吵完，畫舫也到了岸邊，李景雲與他告別。
    簡泓回去之後反複想著今日的每一句話，確定沒有問題才放下心來。他其實無所謂李景雲掌權與否，他又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遲早要走，這天下與他無關。之所以建萬書樓，除了力所能及做點事，便是為了之後鋪路。當皇帝隻是第一步，傀儡皇帝不足以讓他壓上一切，他還要做第二手準備，萬書樓就是他未來的信息集散之地。
    又想了一次會麵的種種細節，簡泓突然意識到荀逸躲開的那個動作。
    他扶李景雲一把是下意識的行為，身邊有人站不穩，不管是男的女的他都會拉一把，太監當然也不例外。現在想想，他的想法卻不見得是正常的想法。李景雲處處受到旁人的歧視，他不是善人，世界卻也未見得以善意待他，荀逸的行為，或許才是正常人的行為。
    簡泓思索片刻，隨即無奈，有些習慣和教養是二十幾年養成的，不可能說改掉就改掉，況且改了對他沒有絲毫好處。他說白了他就是要抱著主角的大腿，為了所謂的正常得罪了金大腿可還行？當然不行。君不見那些歧視太監的人在這篇文裏的下場多慘？所以他很快就將這件事情拋諸腦後。
    另一頭，馬車上。
    李景雲也回顧了今日簡泓的種種作為，眼裏透出興味：“點漆，你說，簡泓這人如何？”
    “聰慧異常！”點漆評價。
    這個評價太高，李景雲都有點蒙：“哦？說說看。”
    “隻是一張水泥方子，尋常商戶得到，也不過是囤積居奇，變成銀子。他卻能想出萬書樓、賑濟點，把水泥的收益最大化。不過……”
    “不過什麼？”
    點漆聲音幹脆：“不過這人是個傻的，這麼好的東西，得利的是聖上、興建萬書樓的人和百姓，最後卻與他沒什麼幹係。”
    李景雲哈哈大笑：“你這可是前後矛盾了。點漆啊點漆，你明明看得清清楚楚。”
    點漆也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如果簡泓真的去建造水泥牟取暴利才真是個傻的。
    簡泓這人，身上最大的弱點是商人出身，李景雲若要用他，必然會千方百計弱化這一點，他若是隻看得到利益卻看不到長遠，水泥廠建成的那天也就是他的死期，收益隻會便宜李景雲。
    他把方子和計劃書一起交出來，看似現在全然沒有收獲，但是頭一個，他會收獲李景雲的好感。第二個，他會留下一個仁愛百姓的為君者印象，不管是李景雲還是楚王知曉，他都會被優先考慮；最後一個，上位者獲取的隻有名聲，但名聲這種東西，隻要未來有人澄清一二，全都會還給他。
    所以，點漆說他，聰慧至極！

    作者閑話：

    加了億點點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