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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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法登台唱戲,自然也就賺不到任何銀錢。
風吹雪隻是呆呆地坐在院子裏頭看著九月陰沉的天,不做言語。謝師傅常常到院子裏來,或多或少地安慰了他兩句,告訴他這段時日飲食的禁忌。
“嗓子是天生的,也可以後天練出來,今天沒有,保不準明兒就有。”
話雖如此,可隨著時間的推移,來的次數也越來越少,終究還是冷落了。
林盡成了朱家戲班最紅的戲子,城裏人都在說,林公子今天上哪唱戲,扮什麼角色,慧茹扮什麼角色,沒有人提起風吹雪。
最忙的時候,林盡數日不在戲班,風吹雪身旁了無一人,隻是吃了睡,睡了吃。
過了些時日,就如林盡一開始向風吹雪說的那般“戲唱的不好,就搬出去住”,這雖然不是林盡的意思,但卻是朱掌門的安排。風吹雪在朱家戲班幾名掌事人的眼裏已經成了棄子,自然不能和林盡住在同一屋。
甚至連練戲,風吹雪也不用再來了。
風吹雪被擠到了幕後,但他既不會拉琴,也不會敲鼓,到了幕後也隻是做些簡單的戲前準備工作,朱掌門說道:“好歹也讓朱家戲班紅過一陣子,過河拆橋不是我的本性,就當作是混口飯吃留他在幕後吧。”
風吹雪並不感到怨恨,這是人之常情。
第二年,戲班裏又來了新的師弟,有好苗子,貼上了牌子。有幾個師兄弟對著風吹雪喊道“師兄,這怎麼沒有你的牌子呀?你的牌子應該貼最上邊,和林公子並排呀!”
這也是人之常情,風吹雪想哭,但在別人的麵前還是勉強忍住了。
這幾個師弟第二天便被打得鼻青臉腫,謝師傅眉頭緊鎖,詢問是誰幹的好事時,沒有人敢應聲。
隻見林盡手上纏了厚厚的一層繃帶。
當天晚上,林盡被朱掌門叫到了主堂,窸窸窣窣地說著什麼,風吹雪聽得最清楚的那一句,就是“不準你再跟阿雪走那麼近,你還有未來,他沒有了!你看他那頹廢樣!哪像是有救的樣子……”
從此,林盡被安排住到了東院,而風吹雪在西院最角落的草屋裏頭。
風吹雪在那之後第一次走出戲班,就是去看林盡的戲。林盡唱的正是風吹雪最喜歡的《貴妃醉酒》。風吹雪不知道自己唱的怎麼樣,但林盡唱的固然是極好的。自從不再一同登台,風吹雪這才發現,原來林盡才是那個真正應該紅的角兒。
看客們愛看風吹雪,是因為自己的嗓音,因為自己的女角扮相,因為調情橋段。而看客們愛看林盡,卻沒有那麼多的理由,單純隻是因為林盡唱的戲好看。
風吹雪不能靠的太近,太近了會被人發現,由於害怕“朱家戲班昔日當紅的風吹雪如今隻能在台下觀望”這樣的流言,他隻能遠遠地站在誰都不能發現的角落裏,踮著腳尖望著戲台。
這一幕,像極了當年老夫妻抱著自己看戲時那個距離,五歲的那一天,自己下定了決心要學戲,十五歲的這一天,也一樣要下一個決定。
“我要把嗓子找回來。”風吹雪想。
這是一個向天搶時的過程。男孩子學唱戲,變聲期大部分就這麼廢了,即使不廢也是損失巨大。運氣好的成功轉型,抑或是變聲期過後聲線逐漸穩定,用變聲後的聲線勉強維持戲台人生,但十有八九的隻能改行。或是幹脆離開戲班另尋謀生,或是轉到幕後拉琴敲鼓。
“能有碗飯吃就不錯了。”人們都是這麼說的。
但風吹雪不甘心,每日天不亮就起了床,捏手捏腳地走出屋外,去了城西郊外一片稻田旁練功喊嗓。
“我幫你找回嗓子吧,我們一塊兒練。”林盡有天晚上這樣對著風吹雪說道。
“我自己可以,盡哥現在是戲班裏最紅的角,別為了我分心。”
風吹雪回答道。
喊嗓是一個枯燥的事情,咿咿吖吖的,沒有柔美的腔調,隻有自己感受到從丹田內婉轉而出的一條線,搖擺不定,風吹雪試圖將其抓牢,讓其隨著自己的心意去變動方向。
風吹雪自小便喜歡這片稻田,風一吹,水稻綠油油地同個方向擺動,養眼靜心。隻有在這裏練嗓,風吹雪才能夠保持十分的專注。
於是他每天都會早起,夏天的清晨涼爽,冬天的時候太陽甚至還見不著影。練上許久,趕在天亮之前,戲班早飯飯點之前回到戲班,幫著林盡做一些幕後的準備。
數不清已經在這片稻田旁喊了多長時間的嗓,風吹雪開始覺得自己的嗓音越來越高,穿透力越來越遠,有時也能唱些以往簡單的戲詞,但距離別人印象中的“風吹雪”,卻還是相差甚遠。
直到不知過了多少個日月,風吹雪來到稻田時,稻田清爽的淩晨風光裏,多了一個舞槍弄棒的身影。光線模糊,風吹雪倒也看不清楚,應當是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他在河東,自己在河西。
瞧那模樣,也是個戲子,多半是唱武生的。風吹雪定了定神,這也無關緊要,他練他的嗓,他練他的槍花棍影,互不相幹也互不打擾。
入秋以後,天氣一天比一天轉涼,但喊嗓的,舞槍的兩個少年從來未曾遲到,也沒有互相打過招呼。直到白雪開始鋪滿路麵,這倆人也像是在賭氣一般,誰都不肯先行一步回去。
白雪融化,風吹雪感覺自己的嗓音就像春水上的浮冰一樣,漸漸化開,他整了整站姿,氣定神閑地唱起許久不曾唱過的四平調。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
“唱得好!”
風吹雪本想多唱幾句,卻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喊所打斷,尤為不滿地把視線投遞過去,河東那個少年正向自己招著手。天剛蒙蒙亮,風吹雪依舊看不清坐在對岸那個少年的麵容,隻能跟他對著隔空喊話。
“好在哪?!”
風吹雪帶著一點兒怒氣,從遇到這個少年開始,兩人便是井水不犯河水也從不互相打招呼,不想今天第一次唱起了自己喜歡的戲曲,光唱了一句便被打斷。想著既然相互看不見長相,那態度就算蠻橫些也不打緊,便放下了戲班中乖孩子的姿態,率性為所欲為起來。
“你這一句海島冰輪初轉騰,就唱得好!”
“你是哪個戲班的?!”
“你管我呢!”
“你槍也舞得好啊!”
“你還懂槍?你一花旦懂什麼槍就說好!”
“你怎麼知道我是花旦?!”
風吹雪喊道,對岸的少年聞言沉默了一陣子。
“聽聲音就像!也不見你舞過槍,你不就是花旦!”
這一番話,在風吹雪聽來也是極為牽強,但卻也無關緊要。
“你再唱幾句!”
“我現在沒法唱,我嗓子壞了,唱不好。”
“我看你剛才起的那句就挺好!”
“還不行……”風吹雪別過頭,這麼長時間以來,沒有人關心過他,也沒有人在乎他是否還能繼續唱戲,他覺得自己似乎要掉眼淚了,慌忙別過了頭,即使兩人相隔甚遠,也沒有其他人能看見。
“嘿!你是哭鼻子啦?”對岸的少年聲音洪亮,帶著嬉笑的氣氛。“別哭呀,我看你每天這麼練,老天爺不會辜負你的嘿。”
“我想唱戲!我想登台唱戲……”風吹雪再也忍不住,眼淚簌簌地往下掉。
“一定能成!這片稻田一年四季你都看過,你不成還能有誰成!”
這一句話就像是一劑強心劑,風吹雪不可否認,對岸的陌生少年確實鼓舞了自己。
“那你呢?你是哪個戲班的?”
“關你屁事。”
“那你在對岸那麼久了,為什麼不跟我打聲招呼!”
“嘿,你以為我閑得慌啊!今兒跟你打招呼說這些,是因為老子明兒就不來了,你一個人多保重啊!”
原來第一次的交談,就是最後一次的告別。
風吹雪抹去了眼角的淚痕,大喊道:“你叫什麼名字?”
“等你登台唱戲了,我會回來看的!”
少年沒有回答風吹雪的問題,拿起槍揚長而去。風吹雪感覺自己的世界似乎有一半變得空蕩蕩的,明明第一天交談,卻仿佛失去了一個至交。水稻才剛種下,眼前稻田水光淋漓,心裏卻是大雪紛飛,白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