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十、黃大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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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井先躺在院中的竹榻上,眯著眼,象一匹筋疲力盡的老馬頻頻的打著嗬欠。真的老了!他心裏一聲慨歎。他想起了家中的那頭老黃牛,他覺得他就象那頭牛。但那頭牛在幾年前全家農轉非的時候被他賣掉了。他一度是很有些難以割舍的。但不賣不行,轉正之後,責任田就被村裏收回重新分配了。他記得當時牽著那頭老黃牛趕早市時,是小女兒棉棉和他一起去的。棉棉,那個時候十三、四歲吧,而那頭老黃牛被買來時她才七、八歲的光景,她居然一直管那頭牛叫‘黃大仙’,這讓他又好笑又覺得奇怪,他問為什麼要叫這個名字?她就一本正經的雙手合十,對著那頭黃牛念叨著:大仙,大仙,指點迷津。然後從它正在反芻的嘴巴裏拉出一根被嚼斷了的草莖,說,爸爸,大仙說了,牛吃的是草,擠的是奶!它是對我說,要學會吃苦……說完,撅著嘴巴跑掉了。望著她遠去時跳動的背影,他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他一直覺得這個小女兒心思古怪,她有著比別的孩子更敏感的內心,她有時倔強的猶如一頭小牛,有時脆弱的好似太陽下一閃即逝的水珠。記得那頭老黃牛被賣掉的時候,他已經在前頭走遠了,回頭卻發現她已偷偷跑回到牲畜市場,走到那頭牛跟前,摸了摸它的眼睛,又把自己束頭發的發帶箍到一隻牛角上……
唉。有點涼了。他不自在地縮了縮身子。他聽到了那些出沒在小花園和牆角旮旯裏的蛩鳴聲,還有青蛙擂鼓聲,風吹竹葉聲,似乎還能聽到雞籠裏的咕咕聲……農村人都是睡得比較早的,這時辰會是幾點?大概九點左右吧,隱隱的能聽到幾聲狗叫,好象很遠,又仿佛很近,一陣啪嗒啪嗒腳步跑過的聲音從院牆外響起,又漸漸的遠了。這時候,他從竹榻上欠起了身子。他睜開眼睛,好象起風了,小花園中的叢竹沙沙沙的發出清越的風聲,院牆外的樹稍影影綽綽的在空中搖晃著,昏白的月亮在雲層中若隱若現。從堂屋敞開的兩扇門中流泄的燈光照在院子裏,他看到了搭在身上的毛毯,那個女人。他模糊的想著。這一刻心裏竟出奇的安定下來。他轉身向堂屋瞥了一眼,那台小彩電的災光屏歡快的跳躍著,聲音開得不大,一出電視劇正在熱播中,那個女人一定就躺在那個草床(他編的草床,夏日乘涼時用的,可隨意搬進搬出)上眯著眼津津有味的看電視吧,亦或是看著看著就打盹兒了,要不這現在都變天了怎麼也不見她出來呢?這樣一想,他就從竹榻上站起來,衝著敞開的兩扇門喊道:“喂!電視又看入迷了?要下雨了!還不出來!”這時,就見那個女人急慌慌的從屋裏來到院子中,她首先抬頭望了望天,然後嘴裏咕噥著:“這天兒……說變就變……”同時,麻利的把掛在院中鐵絲上未幹的衣服收拾了,抱到了屋裏。那院中還有一小堆白日裏翻曬的玉米,這是自己老娘的那點責任田收獲的成果,是他們一家轉正後剩下的唯一的那塊田所產出的一點果實。她從東廂房找到了兩個麻袋,和沈井先一起把那堆玉米裝進麻袋,也弄到了屋裏,隨後,這兩個人又在院子裏仔細拾掇了一番,等他們返屋插門時,雨點已啪啦啪啦的砸下來了。
要說明的是,他們一起幹活的時候,往往那嘴上也不閑著,他們總能因為什麼事你一言我一語的數落對方,他們說話從來都是咋咋唬唬的,記得有一次,那家中唯一的男孩麥子氣咻咻地質問他們,你們怎麼說話跟吵架一樣!這時,他們就會自我開脫並指責問題是出在對方的身上。對於他們之間這種微妙的備戰狀態,棉棉曾經跟他們說,你們之間的說話方式是一種物理效應——條件反射。對此,沈井先對他的這個小女兒是有一點點偏袒的,要知道她說這話的時候她當時才剛剛在物理課上學到“條件反射”的內容。他比較欣賞她能夠學而善用,也許,這就是靈氣的外在表現?
各自回屋後,女人又嘮叨了幾聲,他接了兩句便走進裏間的臥室,直挺挺地躺倒在床上。唉!隨她去吧。想想自己有時候比她還要嘮叨的。這一切都應該歸之於這個女人,誰叫他攤上了這麼一個做老師的女人呢?當老師的都比較羅嗦,他一定是被這個女人給傳染了。這個女人,田永芳。她才是他一生需要致力服務的田野!他是農藝師?他應該是她的農藝師!她是老師?她應該是他的老師!這一霎的覺悟忽然間讓他產生了一種洞若神明般的錯覺,就象此時此刻劃過窗外的那一道閃電,對,同一時刻他的腦海裏也劃過了一道閃電,他不禁有些得意起來,原來自己和這個女人一輩子磕磕碰碰、吵吵鬧鬧的生活是緣於此嗬!他們彼此都對對方的工作嗤之以鼻,她曾不止一次的撇著嘴說他空占著政府機關幹部的名額,一輩子直來直去,不會變通,混了幾十年還是兩袖清風!他也曾多次嘲諷她說,不就是個小學教師嗎?除了9月10號那天被人喊幾聲人類靈魂的工程師,發一個破瓷盆,一個水壺之外,誰也不當你是老幾。不過,吵歸吵,他們之間的相互扶持也是顯而易見的,別的不說,她不辭辛苦的為他生了四個孩子。不,五個,還有最初的那一個,田埂。一個非常漂亮的男嬰,快到一歲的時候發高燒死了。他還清楚記得女人當時悲慟欲絕的樣子。26年了!時間一恍而過,他們的頭發白了,餘下的四個孩子長大了!這四個孩子,田禾、田麥,田桑,田棉,名字中有衣有食,這是在繼那個漂亮的男孩“田埂”早夭之後,他細細思量之後所取的名字。田埂,隻長草不生莊稼,也許就是當初起名的時候太草率的緣固,以致釀成了那個嬰兒的早夭。當然,他並不相信這種近似於迷信的臆測,但他卻不由得會去這麼假想,他從來不把一件事背後的曲曲折折抖於人前,包括他的家人,甚至是那個和他同甘共苦了幾十年的女人。這是他的行事作風,用事實說話,而不是甜言蜜語或是其他,當然,他喝醉了酒就免不了要說說胡話,大倒苦水了。
窗外,大雨傾盆,啪啪啦啦的雨點不停地砸落在玻璃上,黑夜似乎蜷縮在雨水中一幕幕的傾泄下來。他微微的睜開眼睛,他想喝點水,摸索著撳了下牆上開關,白熾燈驟然一亮,他覺得有些晃眼,探頭看看,床頭櫃上的杯子卻是空的。這個女人!他搖搖頭。想叫一聲還在外間看電視的女人,卻還是忍住了。他便自己趿拉著鞋子走下床來。端著杯子走到外間,向草床上瞥了一眼,忍不住便又想和她拌幾句,想想還是作罷。便隻倒了杯開水,複又從茶葉罐裏搓了點茶葉丟到杯子裏,便直接返回到裏間臥室。其實,在某些小事上,他就是這樣一個不按牌理出牌的馬虎男人。先放茶葉還是先倒水,就跟是先有雞還是先有雞蛋一樣,從來都是他所不屑一顧的問題。這個男人,他活得簡單,活得辛苦,活得兩袖清風,但他也有他的自在。他望著窗外雷電交加的夜色,不知道為什麼,心中隱隱的有些擔憂。霜降已過去幾天了吧。天漸漸的涼了。這場雨之後,夏日的暑氣算是真的消匿了。
偏偏就在這時,一隻麻雀忽然間撞到了玻璃上,它舉著翅膀,顛簸了幾下,尖叫著,不知所措地彈開了小身子,消失在大雨滂沱的夜色中……沈井先目睹著窗外乍然發生的這一幕,沒來由的心頭一緊。他從來不這樣的,睹物感懷隻是他久違的年輕時的浪漫標識而已。現在的他老了。老了!孩子們都象鳥兒一樣拍著翅膀離開了他們的身邊……還有小女兒棉棉,棉棉?那個長大後越來越安靜的女孩子,暑期裏從不願出門隻想呆在家中的女孩子!她會不會和她三姐阿桑一樣患上神經官能症?不,不,不會的。她隻是有點兒孤僻罷了。明天雨停了,得去看看這個孩子了。他心神不寧的念叨著,同時,扯起嗓子喊了起來:“噯!我明天去看棉棉,看她現在怎麼樣了,你煮點雞蛋,再弄點她喜歡吃的東西!”外間很快就傳來了女人的聲音:“哦,知道了。你去後別忘了跟棉棉說,跟同事要處好關係,這可不是在家裏,別耍小孩脾氣!”
“不用你廢話!”他一咕嚕喝了好幾口濃茶,然後重新躺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