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農曆三月廿三，是帛畫夫人的生辰。
    即便曾經有過手遮天的權利，最終還是個普通的人罷了。帛畫夫人雖然因痛失愛子而患上癲狂之症但是既然活著她就占著一任主母的名分。新任家主不但沒有將她的生辰倉促度過，而是隆重的宴請八方賓客。馮氏的封地在富饒繁華的南方，最北麵以延綿百裏的富水山為天然屏障，雖然名義是商都的下屬國，其實他的勢力早已超越日益衰落的大商。最南麵靠海，繁華的碼頭每天人頭攢動，商船往來交易頻繁。
    聽聞馮家家主要以帛畫夫人的生日舉行宴會，並秉承四海皆兄弟的家風，廣發邀請函。不管是家財萬貫的大商人，還是名聲在外的大文豪，或是俠肝義膽的武林豪傑都在邀請範圍之類。
    慶生宴以流水席整整舉辦三天，白日有登山遊湖賞花對詩比武等等活動，努力讓任何來賓都感興趣；夜晚則縱情聲色，肆意享受，美酒佳肴，輕歌曼舞，雜耍喜劇，輪番上演讓人如沉醉溫柔鄉一般，樂不思蜀。
    這幾天的宴會我都沒怎麼參加，府中一下子多了許多南來北往陌生人，我便更不怎麼出門了。但卻絕不寂寞，我如今成天煩著流光的宴會表演還有……那些暗中接應的事，憑我的暗中觀察如此多的陌生人，如此亂的城鎮，這絕對是一個逃走的好時機。
    “你似乎一點也不著急啊？”看不慣那壞小子翹著二郎腿悠哉遊哉的樣子，我忍不住一盆冷水潑了上去，“貌似你明天晚上就要表演了吧。”
    “放心啦，我都準備好了。”
    我挑眉：“我怎麼沒發現你又做準備？”不怪我諷刺他，這家夥根本就是火燒眉毛了都不知道著急。
    “那不是重點啦，我說的準備是……那件事……”
    他笑著看著我，眼裏是不言而喻的奸詐，我心裏一愣，順而明白過來，故意曲解道：“那我就等著看你的表演了。”
    到了演出那晚，我在柱子後麵探頭探腦。好大的場麵啊。宴會廳裏人聲鼎沸，粉衣侍女衣袂飄飄，來往在大廳裏，笑語聲不斷。未染坐在主席台上，他的臉早已光滑如初，甚至更勝過去，光彩照人，讓眾人折服不僅有樣貌還有天生優雅的氣度……
    我在下麵靜靜的看他，許是我的視線太過灼熱，他竟然轉頭看向這裏。我趕緊躲在柱子後麵，瞧見他視線掃過一無所獲的微微皺了皺眉。我鬆了一口氣，卻再也不敢輕易看他了。
    宴會以回字型在四周擺上了美酒佳肴，包圍著中央的一張高出地麵一米，長寬約十五米的大舞台。舞台四周圍上雕花欄木，台上鋪著厚厚的豔紅色的毯子，整個看上去寬大又華麗，足夠幾十個人舞蹈，翻滾表演。如此大的場地，沒有功力的表演者可能連舞台的氣勢都壓不住，可小小的流光將要站在如此空曠的舞台上，還要在這些有權有勢看過無數能人異士表演的達官貴人麵前高唱，這小子到底行不行啊！？我實在擔心。
    這時有人悄悄貼在我身邊，青冥在我耳邊小聲的問：“靈君，少爺擔心流光，讓我來問問，要是不行就別演了。”
    我眼睛一亮又喪氣的搖搖頭：“我問過他了，我也跟他說不行就別演了，反正沒人在意這表演，可是他說沒關係非要上台……”
    “金橘班上來啦……”
    我抬眼一看，剛剛在台上翩翩起舞的舞女依依下場，舞台上空無一人，緊接著金橘班報的劇目《轅門斬子》的鑼鼓，嗩呐，絲竹的配樂伴秦聲響遍了全場。在讓人耳目一亮的伴奏聲中，四位娉婷小旦踩著碎布悉數上場，台下觀眾朗聲叫好。快板節奏忽快，‘當當當’的直擊人心，紅衣亮眼的刀馬旦一上場就吸引了眾人眼球，那刀馬旦扮相煞是美豔，還沒開唱就引得台下叫好聲不斷，那大眼在濃妝重彩的襯托下更是勾魂攝魄，身姿靈動，嫋嫋如行雲流水，隨著節奏忽快忽慢，當的一聲鑼鼓讓所有人都回了魂，清亮的嗓音響遍全場。
    “風和日暖豔陽天——”
    “好！”
    “好啊！”
    金橘班不愧為紅遍大江南北的班子，就憑這一開口就鎮住全場的一嗓子也著實厲害。台下立刻叫好聲不斷。
    《轅門斬子》講述的是宋朝時期，遼邦擺下“天門陣”，楊延昭之子楊宗保去穆家寨取降龍木，被穆桂英所擒，穆桂英因愛慕宗保的人品武藝，私自招親。楊宗保回營後，楊延昭大怒，將親生兒子宗保綁在轅門欲將其斬首。穆桂英為救自己所愛的人，投降大宋，並獻上降龍木，大破天門鎮，立功救下楊宗保的故事。
    我站在柱後靜靜地看著，在膾炙人口的唱段“忽聽得老娘親來到帳外”中，楊延昭麵對母親的求情，先是委婉拒絕，繼而耐心解釋，最後慷慨陳詞。第一句，表現了因母親突然到來的驚詫。接下來的“迎娘、見娘、拜娘，行腔徐緩逶迤，唱出對老母的一片敬愛之情。一聲“嘎調”拔地而起，直衝雲天，尖銳淩厲，勢不可擋。表現了自己執法如山、不殉私情的堅定意誌。
    一幕戲下來，金橘班的表現可圈可點，讓人拍案叫好。
    我看完了戲，忍不住跟著全場拍手叫好。可是流光呢？戲已經演完了他沒有出場啊？
    ……
    舞台上又空了，被金橘班吊起全部興趣的觀眾都在注目著舞台等著下一場好戲。
    當傳來第一聲悅耳的琵琶聲時，我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那孩子最後還是沒有出場，無論如何至少沒有填什麼亂子，這樣我已經很是滿意了。正要回去找流光，忽然聽到一聲熟悉的嗓音：“半冷半暖秋天，熨貼在你身邊。”
    我愕然的回首，正好被舞台上那人恍如月下水潭深幽的碧波水眸掃到，頓時渾身僵硬了。好小子！你不跟著金橘班混混，竟然敢獨自出場！
    流光一身花旦的青衣，長發光滑若絲，水袖和衣擺搖曳生姿，飛舞如輕盈的蝶。施了彩的媚眼似笑非笑，含情又似無情，點了朱紅的檀口輕啟，悅耳又獨特的曲調響遍全場。
    靜靜看著流光飛舞
    那風中一片片紅葉
    惹心中一片綿綿
    隻有一縷青衣在大紅的舞台上，身姿像妖媚的青蛇，又如一溫青酒澆在人滾燙的心頭，迷醉人眼的舞，沉醉人心的歌，暈暈沉沉，大地在顛覆，日月在轉移，隻有舞台上那一抹孤寂……
    半醉半醒之間
    再忍笑眼千千
    就讓我像雲中飄雪
    用冰清輕輕吻人臉
    帶出一波一浪的纏綿
    那人像羽落的仙，伏在大紅的像是鮮血染紅的地麵。讓人心碎的舞姿。忽而又站起身，可站立不起天地不分，連思緒的精力都沒有。像虛弱的蛇在疲憊的爬行。我的眼中仿佛隻剩下那歌聲，眼中隻留那翩翩舞姿，渾渾噩噩之間，忽聞一聲：“下雨啦！”
    我無暇去管，在場也沒有一人在乎那逐漸下大的雨點。
    留人間多少愛
    迎浮生千重變
    跟有情人做快樂事
    別問是劫是緣
    四周的宴會席上都有可以擋雨的飛簷，隻有舞台中央沒有可阻擋雨水的屏障。流光在雨中大笑著舞動旋轉，長裙擺動伴雨飛揚，雨水淋濕了她的頭發，濕透了她的衣裙。笑聲雨聲混成一片，雨水擋不住旋轉的腳步，舞動的身體……
    終於，是疲憊了，還是絕望了，雨水順著他的眼角滑落，像是傷心女子的眼淚。他嘴角蠕動喃喃歌著：
    像柳絲像春風
    伴著你過春天
    就讓你埋首煙波裏
    放出心中一切狂熱
    抱一身春雨綿綿
    天地為之震動，閃電伴著雨水劃過、雷聲轟鳴……
    半冷半暖秋天
    熨貼在你身邊
    靜靜看著流光飛舞
    那風中一片片紅葉
    惹心中一片綿綿
    半醉半醒之間
    再忍笑眼千千
    就讓我像雲中飄雪
    用冰清輕輕吻人臉
    帶出一波一浪的纏綿
    留人間多少愛
    迎浮生千重變
    跟有情人做快樂事
    別問是劫是緣
    像柳絲像春風
    伴著你過春天
    就讓你埋首煙波裏
    放出心中一切狂熱
    抱一身春雨綿綿
    一眼神光，心魂蕩漾。在雨水的珠簾中，那纖細的身影模糊了所有人的視線。幽幽言語，喬木之姿。勾三魂射七魄，飛身仙界變絲羅。餘音嫋嫋，幽怨的歌聲還在耳邊回蕩，那吟唱者是孤寂了千年的漂泊的魂。
    一場春雨一場夢，那忽而來臨又忽而離去的春雨，像是台上的那名舞者，在餘音未消散之前卻早已消失了蹤影……
    “滴答滴答”是清脆的滴雨，從房簷上滾落，“啪”的摔進塵土中。在場的所有人都無聲安靜著，默默的注視著那豔紅舞台，而舞台上早已空無一人……
    “是夢嗎？”我喃喃道。可那在心頭滑過的濕潤的痕跡，是痛苦的哭泣，淚水與雨水夾雜讓人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忽然，一雙冰涼的的手緊緊抓住了我。我渾身一個機靈，瞪大眼道：“流光！”
    “閉嘴！”他捂住我口中的尖叫。
    我看著還在滴水的發梢，濕漉漉的青衣，在一場激烈的舞蹈後紅撲撲的臉頰，實在是被迷惑了。剛才那個勾魂攝魄，不知是仙是妖的家夥現在踮著腳尖捂著我的口。
    “你準備好了？”他絲毫未發覺我的疑惑。
    我腦袋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什麼，趕緊點點頭。
    “那還不快走。”
    被他飛快的拉著跑開宴會場，我回首看見那些依舊沉醉未醒的觀眾，那被淒迷哀傷氛圍包圍的紅舞台……
    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宴會廳，幾乎所有人都在看流光的一舞，一路上竟然順利的無一人阻攔，但我們仍舊不敢鬆懈，一路飛奔著……
    看著眼前高高的圍牆，我仰頭感歎。牆外麵就是一個新世界，一個屬於我的世界……
    “喂，看什麼呢？還不過來幫忙？”流光拎著一個小布包，衝我吼。
    我認命的幫他把藏好的竹梯子架在牆上。牢牢的固定住。
    流光小心翼翼的翻上牆，深吸一口氣跳了下去，外麵傳來“撲通”的重物落地聲。
    “喂，我好了，你趕快。”流光在牆外壓低嗓子說。
    我咬咬牙，回頭看了看在黑暗中隱約可見的馮府建築的輪廓。過去的那些愛啊，恨啊，悲傷啊，快樂啊，都放下吧。我要的是新的開始！
    一腳穩穩的踩在竹梯上，我仰頭看著上麵的藍天，眼裏滿是堅定的向往，那是屬於我自由的天空。
    坐在牆頭上，我又一次回首，看見那片高高的屋簷磚瓦，再見了義父，再見了，未染……
    “喂，你到底下不下來，站那麼高想當靶子啊？”
    我站在牆頭衝他抿嘴一笑。
    “要接住我哦！”
    ……
    “哎呀，我的媽！壓死人了！”
    ******
    馬車漸漸遠去了，空曠的街上空留馬蹄踢踏的聲音。
    那片馮府高高的屋簷被隱藏在黑暗中，可若在白天你一定會驚叫著發現上麵竟站著兩個迎風而立的人！
    “少爺，就這麼放他走了？”青冥的聲音在黑暗中傳來。
    “他想飛，我留不住……”
    未染漆黑的眼眸在黑夜裏閃著盈盈水光。
    “青冥，是我錯了吧？本來我可以留住他的……本來他是愛著我的……”
    “少爺。”青冥的心也在抽痛。
    “罷了罷了，就讓他走罷。”淡淡一聲歎息包含了怎樣的疲倦與無奈。
    靈君，我祝福你。在那麼廣闊的新世界裏也許你會愛上新的人，開始另一段新的故事，而我，將成為你的過去……你會忘了我吧，還是會永遠恨我？可是我會記住你，牢牢的將你刻在心上，連同你的那份，用雙倍的愛去思戀你……
    馬踏塵埃，剛下過雨的路麵上還有著坑坑窪窪的積水，像是被誰踐踏在心頭的傷痕……
    ……
    在馮王封地風光回歸的金橘班這回真的出名了，如果原來金橘班隻是在貴族中揚名的，這回不管是販夫走卒，市井百姓都流傳著金橘班中有神秘仙人的消息。
    可無論是誰，在馮府那一場讓人終身難忘的表演之後都再也沒有見過那名金橘班的舞者，即便有癡迷的達官貴族瘋狂的人肉搜索還是沒能找到。有人說他是墮入凡塵的仙，有人說他是勾魂攝魄的妖，又有人說他是漂泊千年的魂……
    可無論是哪種，有一點人人都明白，就是那一場舞那一首歌已經成了千古絕唱，再也不可能讓人聽到了……
    “半冷半暖秋天，熨貼在你身邊，靜靜看著流光飛舞，那風中一片片紅葉……啊欠！”
    “感冒了？”我轉頭問。
    流光揉揉鼻子，吸吸鼻涕。鬱悶的點點頭。
    “叫你趕緊換衣服你不聽，現在感冒了吧！真是活該。”嘴裏這麼說著，我還是起身從馬車裏拽出一床錦褥，把他整個裹起來。
    “對了，那是什麼歌？怪好聽的……”
    “這首歌叫流光飛舞。”
    流光拽著被角，笑的無比自信。
    “多虧這首歌吸引人眼球，要不咱們怎麼會這麼容易就溜出來了？嘿嘿。”我見他小人得誌的笑，哪有半分勾魂的魅樣？正為自己曾為這種人失神而氣惱著，他忽然一把拉開馬車的窗簾，清新的空氣一下子充斥了整個空間，窗外的天地的景色盡數映入我的眼中。
    我呆楞的看著窗外的一排排青衫樹，遠處綿綿不斷的山巒如畫，耳邊是流光豪氣萬丈的聲音：
    “靈君，今後這天地將任你縱橫！”
    （君臨天下第一卷，完）
    ******
    左右逢源卷的完結也代表靈君有喜有悲的童年時期宣告結束……很多人表示不喜歡長大後憂愁了許多的靈君，但是每一個孩子的成長都伴隨著心智的複雜，煩惱的增加，所以希望大家能善意的去看待他的迷惘和猶豫。
    在一卷完結後還會有未染和司馬曜的兩片番外，希望大家支持。
    第一卷寫得不好，很多地方的處理很粗糙，瓶頸的地方每次看都不滿意，想修改又無從下手，反響也不好，很糾結啊。歎氣——不過總算完成了計劃，好歹無愧於心了……
    以後還望大家多多指教~鞠躬~
    09/07/28晚by溯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