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盤扣一生第一章1/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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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12
三人吃完飯後回到後院正廳,抓緊時間給強家老夫人和太太們量了身子,老夫人和太太們都很滿意,按各自鍾意的料子每人定製了三套春夏旗袍和一套棉袍。幾個太太都眼尖,看中大師姐楊繼美身上的盤扣,大師姐笑著跟老夫人和太太們介紹說:“這都是我們這位小師弟的手藝,現在我們成都店裏最時興了,我這裏還有呢……”大師姐從她包裏拿出了好多方娃子做的新式樣盤扣,仍由老夫人和太太們挑選,高興得老夫人和太太們喜笑顏開,老夫人又鼓搗要給三人打賞,大師兄一再推脫都不管用。老夫人叫黃先生收拾房間要他們三人住下,大師姐跟老夫人說他們要抓緊時間去一趟清流鎮,又還說方娃子的身世,說的老夫人直掉眼淚,一定要叫黃先生陪他們一路去清流鎮,還說:“從新繁縣城走大路直接去清流鎮隻有十幾裏路,還不用坐渡船,晚上就住我們強家在清流的店鋪裏安全,也耽誤不了你們明天回成都。”
三人這下高興了,謝過老夫人和太太們,跟著黃先生出了強家大院,看見上午推車的那個腳力大哥還在外麵等他們,又雇人家的車,說是去清流鎮明天回成都還雇他的車,腳力大哥高興得很,推著車跑得風快。
下午,太陽西斜的時候,三人在黃先生的帶領下趕到清流鎮,黃先生這才跟他們說:“你們要去的那家人跟我是本家,出了西街場口往前走兩裏多路,就在小路邊很顯眼,四周的房子都是草房,就他們家有三間瓦房……你們把包袱都給這位腳力,我現帶他去我們店鋪歇著,明天你們好一路回成都。還有你們一定要記到趕回強家店鋪吃夜飯,老夫人吩咐我晚上好好招待你們……”
三人按照黃先生的指引出了清流鎮西街口,落日輝煌,把整個西邊天上的雲朵塗染得火紅刺眼,而遠處山巒卻隱沒在夕陽逆光裏的一片昏暗之中。此時,方娃子心裏反倒沒有了一絲的激動和念想,隻有無比的悲涼和失落。大師姐看他這奇怪的樣子,就問他說:“馬上就要見到你娘了,你咋個無精打采好不開心的樣子?”方娃子心中理解那時候娘心裏的那種淒楚和走投無路,但娘畢竟是狠心丟下他去了黃家,叫他像孤兒一樣沒有了依沒靠,孤零零地飄落在一座舉目無親的城市裏,全靠有好人心的憐憫和同情過了這麼三年。當然,他心裏的好心人都是他的恩人,六爺爺、肖老板和楊師傅楊師母,還有大師姐楊繼美和大師兄陳皓遠,他會一輩子都記得他們厚重的恩德和情分,但這些恩德和情分再怎麼厚重也抵不過血親的緣分和思念。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自己的親娘,想念過去依偎在娘身邊的溫暖和踏實,想念娘口攢肚挪供養他和四處借錢供他上學的情形,念想娘給他縫製新衣裳的溫情和愛憐。但娘最終還是撇下了他,去黃家給別人當了娘,這是他心裏一直都過不去的一道坎,是他心中最痛楚的梗節,他想怨恨娘又忍心不下,心裏想娘又怨恨娘,他都不曉得現在該繼續往前走去見自己的娘,還是打轉身回清流鎮不在去見自己的娘了。隻是看見大師姐和大師兄對自己滿心的熱忱,實在是不好也不敢把自己心裏的想法說出口,隻能被動麻木地跟在他們身後一步步向前走。
大師兄老遠就看見小路邊林盤中隱沒的那三間瓦房,當他們剛一走進林盤,方娃子就聽見了娘的聲音,娘在大聲地喊著:“老大不要把你小弟帶遠了,馬上就要吃飯了!”
聽到娘的喊叫聲,方娃子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他蹲在地上哭泣起來,再也站立不起來。大師姐和大師兄麵麵相覷,不曉得該拿他咋個辦才好,大師兄蹲下來跟他說:“來都來了,我們還是進去看看你娘嘛?”
方娃子哭得泣不成聲,說:“我娘已經是別人的娘了,她……再也不要我了,我……我不敢再去見我娘……我要回去……”
大師姐站在一旁埋怨他說:“看你好沒有出息的樣子,你娘現在是別人的娘了,但也是你的娘,她一定還是心疼你的。”
大師兄勸大師姐說:“你不要這樣說他了,你看他好難受的樣子,他要是真進去見了他娘還不曉得更是咋個的難受。”大師姐又心平氣和下來,對方娃子說:“還是進去看看嘛?我陪你進去……”不想方娃子卻站起身來跑出了林盤,大師兄趕緊跟在他後麵攆出林盤。這時候大師姐聽見身後有女人在說話:“你們找哪個啊?”大師姐回頭看是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看樣子是快要生了。大師姐反應快,回話說:“我們……不找哪個,就是……就是路過的,周圍都是草房子,就你們這裏是瓦房,覺得稀奇就進林盤裏來看看……”
孕婦看了一眼大師姐,說:“看你樣子像是城裏的學生啊?”
大師姐說:“啊……對,我是城裏的學生,到清流鎮來膜拜艾蕪先生,剛才我們看這邊風景好就從清流出來看看,嬸子你家就住這裏啊?”
孕婦說:“啊,我家就住這裏,我剛才看見你們還有兩個男娃兒一路。”
大師姐說:“啊,我們一路的,好不容易從城裏來一趟,就想到處看看。”
孕婦說:“鄉下沒有啥子看頭,就是種地過日子,不像你們城裏那麼熱鬧的,聽你口音不像是新繁縣城的?”
大師姐說:“我們是成都的。”
孕婦又看了大師姐一眼,說:“我說是呢?隻有你們成都城裏的才覺得我們鄉下啥子都稀奇,我有個兒子也在成都,不曉得現在咋個樣了?”
大師姐剛才就覺得這孕婦像方娃子娘,現在聽她這麼一說就肯定是方娃子娘了,她想跟方娃子娘說方娃子也來了,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就說:“那你兒子在成都念書還是幹啥子呢?”
方娃子娘難為情地說:“不瞞你說我原來的家境不好,都敗了,沒有法子我才改嫁過來的,我兒子才八歲就去你們成都跟人家當學徒,也不曉得現在咋個樣了。”大師姐看方娃子娘很沮喪,還掉了眼淚,就勸慰她說:“沒有事的,城裏好心腸的師傅多,拿徒弟當自己的兒子看待也有,當師傅方都指望著自己的徒弟以後有出息,我爸和娘也收徒弟,對徒弟都好呢,都當自己的娃兒一樣的看待,興許你兒子也會遇到一個好師傅和好師娘呢。”
方娃子娘笑了,笑得很牽強,她說:“我兒子要有那個福氣就好了……那你家是做啥子的呢?”
大師姐說:“我爸在成都開了一家旗袍店。”
方娃子娘說:“怪不得你身上穿這件旗袍這麼好看,那盤扣更好看……”
大師姐好想跟方娃子娘說這盤扣就是你兒子方娃子親手做的,隻是現在方娃子已經跑了,話到嘴邊又鼓搗咽了回去,隻好改口說:“我這衣裳上的盤扣都是我爸前年收的幺徒弟繼業做的,他可聰明能幹了,我爸我娘都很喜歡他。”
方娃子娘臉上露出做母親的惆悵和愧疚,說:“我那兒要像你說的那個幺徒弟就好了……”
大師姐說:“會的,一定會的。”大師姐看著方娃子娘的大肚子,就說:“嬸子也是好福氣哦,嫁到這裏來又要當娘了。”
方娃子娘臉一紅,能看出滿臉洋溢著幸福,說:“我去年開春就生了一個男娃兒,當家的還想要個女兒,這不又懷上了。那你要不嫌棄就叫你那兩個一路的男同學到院子裏來歇一會兒噻。”大師姐說:“算了,他們都走遠了,我也要趕緊去攆他們,一會兒天就黑了,我走了嬸子。”
方娃子娘說:“那你慢走哈……”
大師姐出了林盤,看見方娃子和大師兄在前麵好遠的地方等她,跑過去跟方娃子說她見到他娘了,還把剛才跟方娃子娘說的那些話都說給他聽。方娃子久久地看著那片林盤和那幾間瓦房不說話,眼淚線一樣地往下掉,看得出他真心念想自己的娘,念想著跟自己娘說說話。過了好長時間,方娃子擦掉眼淚,站起身來,望著那片林盤對大師姐和大師兄說:“之前我一直念想我娘,念想娘是我唯一的親人,以後我再也不念想我娘了,我已經沒有娘了,我恨我娘不要我了!”
大師姐趕緊說:“不是那樣的,你娘好想你,跟我一直在說你呢……”
1949年春天,十三歲的方娃子在華興旗袍店裏已經學徒五年,在他前麵的師兄都相繼出師,並且也都按楊師傅給他們點撥的路子,回到他們自己的老家縣城或者是鄉鎮集市上自立門戶,隻有大師兄立誓永遠都不離開楊師傅,不離開華興旗袍店。隻是物價飛漲,店鋪裏的生意越來越差,原先掛幫的李師傅和趙師傅也都各自自立門戶,店鋪裏就剩下大師兄和方娃子兩個人跟著楊師傅一起支撐。
清明節前,楊師母就病得起不來床,請了好幾個中醫看都搖頭說得的是肺癆,實在是沒有辦法。後來師傅又請華西壩的西醫來看,說是肺結核已經到了晚期,醫生說打幾針盤尼西林試試看。楊師傅像看見了希望,差大師兄用金條去東大街城隍廟黑市換來一盒盤尼西林,請西醫來給師娘打了幾針後見好一陣子。
沒過幾天報子上說共產黨解放軍已經打過了長江,攻占了南京總統府,街上到處都在傳國民黨要垮台了,鬧得人心惶惶,鋪子裏的生意也一天比一天的差。整個夏天的生意斷斷續續,有時候十來天都不開張,方娃子這才明白楊師傅好有遠見,為啥子要給前麵出師的師兄些指路,要他們各自回老家自立門戶謀生。冬天一到,楊師母的病又發作了,而且越來越嚴重。楊師傅又請來那個華西壩的西醫,醫生跟楊師傅說怕是沒有救了,你們還是早做準備吧。
十二月初,國民黨特務在西門十二橋黑辦了好多學校裏的老師和學生,更是驚嚇得楊師母不輕,生怕在川大念書的大師姐出事,整日發燒說胡話,一個勁地叫楊師傅把大師姐趕緊叫回來,還說一定要看住繼美,千忌不要她再到外麵去亂跑。楊師母說:“我怕是活不了幾天了,可是不能看到我女兒被人黑辦了啊!”
一天晚上,大師姐兩眼通紅的來叫方娃子,說:“我娘怕是快不行了,我爸叫你趕緊到樓上去。”
方娃子和大師兄兩人跟著大師姐爬上樓,看著奄奄一息的師娘,師娘用無神的眼睛盯著方娃子,說:“繼業啊,師娘怕是過不了這一夜了,你快過來我要跟你說話。”
方娃子走到師娘跟前,“噗通”一聲跪在床邊,說:“師娘,您不要這樣說,上次醫生給您看了不是好多了嘛,您會好的……”
師娘搖了搖頭,說:“你這娃兒就曉得淨說好的,怪不得人家王神仙說你會討人的喜歡呢。好啦,不說了,師娘隻有一件心事放不下……師娘原本領你回來,是因為聽王神仙說你跟我們家繼美是有緣的,師娘也是想領你回來試一試……不想還真讓王神仙說準了,我們家繼美跟你還真是有緣。繼美也跟我說了,她喜歡你!隻是你……你現在還小,師娘怕是看不見你們那一天了,我要你現在跟繼美一起給我磕個頭,師娘就好閉眼睛了,我……我好累哦……”
“師娘……不!您不會的……”方娃子大聲哭起來。
“快……”師娘掙紮著要撐起身子,楊師傅趕緊上前扶住師娘。
大師姐也“噗通”一聲跪在她娘床前,哭著說:“娘……我會聽你話的,我會好好地待繼業……”楊師母要大師姐把頭湊過去,聽她說:“美兒,替娘好好地待繼業,這……娃年幼喪父……他娘又……又不要他了,我們不……不衛護他哪個衛護他,好……好男人都是表麵剛強……其實都是心……裏脆弱。繼業這娃心靈手……巧,聰敏好學,以後說……說不準能成大事,就是成……成不了也是個顧家的男人……娘就是不信王……神仙的……心裏也曉得……繼業是娘送……送給你的……繼業,快……”楊師母使出最後一點氣力催促著方娃子。
楊師傅也急眼了,狠狠踢了方娃子一腳,說:“你這娃兒咋不聽話呢,都啥子時候了……”
楊師母喘著氣對楊師傅說:“你……你別這……這樣對繼業,繼業他人好,老實,你別……別嚇到他了,你……你別把繼業和繼美兩個娃兒打……打散了……繼美……過來……”
大師姐一邊哭泣一邊拉著方娃子的褲腿說:“繼業……我求你了,你趕緊過來給我娘磕頭……”
方娃子再也架不住師娘的麵子和大師姐的乞求,硬生生地跪在了地板上,流著淚說:“師娘啊,我給您磕頭……你不要就丟掉我就走了啊……我親娘不要我了,你要再走了我就真沒娘了啊……”他把頭“咚”地一聲磕在地板上,大師姐跟他一起給楊師母磕了三個響頭……當方娃子磕完最後一個響頭時,清清楚楚地聽見師娘說了聲:“好……娘心裏踏實了……”然後,是師娘長長地咽氣聲。
“娘……”大師姐楊繼美起身撲在她娘身上,方娃子仰天痛哭,楊師傅看著方娃子額頭磕出來的血跡,老淚縱橫。
楊師母的靈堂擺了三天,李師傅趙師傅和師兄們都攆了回來,方娃子和大師姐在靈前跪了三天三夜,出殯那天楊師傅一定要方娃子去捧師娘的靈位牌。
楊師母下葬沒過幾天,共產黨解放軍的隊伍和裝甲坦克車就從北門駟馬橋和簸箕街浩浩蕩蕩地開進了城,
成都,這座千年古城解放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