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盤扣一生第一章1/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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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1
1947年夏天,念高中二年級的大師姐楊繼美剛放暑假,新繁縣城的強家賬房黃先生就差腳力給楊師傅捎信,說強家三太太正月來成都看燈會的時候在店裏做了兩身旗袍,回到新繁老夫人和大太太、二太太看了都說好。隻是老夫人年事已高,車勞馬頓也怕是來不了成都,可是老夫人又實在是看上了楊師傅的手藝,幾次念叨這事。所以,想請店裏派一個師傅帶些上好的料子樣板上門去量幾身衣裳,再由楊師傅親手縫製,價錢啥子都好說。
新繁縣城的強家做事也周全,順便叫那腳力捎來了一大堆新繁特產泡菜和薑糖,看來人家誠意十足。楊師傅要捎信的人帶話回去,說:“老夫人和各位太太這麼看得起本店,就是對本店的抬愛,是本店的福氣,我們咋個還敢多收顧客錢呢。過幾天本店要進一批上海過來的新料子,等新料子一到就派人多帶些上好的料子樣板過去,一定要讓老夫人和各位太太滿意才對。”
楊師傅打發走捎信的人,就跟大師兄說:“你年輕腿腳快,這也正好是個鍛煉的機會,過幾天新料子到了你帶著繼業跑一趟,多帶些布料綢緞讓強家的老夫人和太太們挑選,一定要讓人家強家滿意了。到時候要是繼業願意的話,你再陪他回鄉下家裏去看看,這娃來成都三年了,還從來沒有回去過。”大師兄把楊師傅的話跟方娃子說了,方娃子說:“跟你一起去新繁縣城我沒有啥子說的,回宋家我才不去呢,我都跟人家沒有啥子關係了,還回去看啥子?”
大師兄說:“這是師傅說的。”方娃子強嘴說:“哪個說我都再也不回宋家了!”
大師姐曉得了這事,晚上來找大師兄和方娃子說:“我也想跟你們一起去,現在正好放暑假,再說我還從來沒有去過新繁縣城呢,就當跟你們一起去耍一趟。”方娃子對大師姐說:“這事恐怕想你都白想。”大師兄也說:“這事師傅要不答應我們才不敢帶你一路去呢。”大師姐楊繼美自己也曉得,這事要不經她爸和娘同意,大師兄打死也不敢擅自做主。於是,就去找她娘說,楊師母說:“哪有小姐家跟著到處去亂跑的,再說了,聽說天回鎮和龍橋這一路也不咋個太平,經常鬧土匪呢。”大師姐又去纏她爸說:“也就三四十裏路,我們早晨走早點兒,下午就到了。再說了是去給人家大戶人家老夫人和太太們量身子,你要派我一個姑娘家的去了,人家會說我們店裏想得周到,做事情漂亮是不是?我這念一個學期的書了,心裏悶得慌,就想出去散散心。”楊師母在一旁說:“你這女娃子也太小瞧你爸教的徒弟了,就算是新繁強家避諱男人給女人量身子,大娃子和繼業他們兩個量女人身子還用真量啊?憑他們兩個現在的眼力價那還不一看一個準啊!”不過,周師傅想了想女兒說的也對,那大娃子和繼業兩人有眼力價是一回事情,要叫繼美跟著去了,這態度和誠意不就全都在了。於是,周師傅欣然答應了大師姐楊繼美跟著一起去走一趟。
幾天後,上海的新料子到了,大師兄把準備齊全的料子樣版收拾好,分成一大一小兩個包袱,這天一大早三人上了路。大師兄穿一身半舊褂子,頭戴一頂黑色瓜皮帽,方娃子前兩天剛剃了光頭,穿著大師兄幫他放大了的他舍不得穿的那件衣裳,依然還是顯得有些緊繃,手裏拿著一把油紙陽傘,兩人各自背著料子樣板的包袱。大師姐楊繼美身著一件下擺開叉很低的藕荷素色旗袍走在前麵,這身旗袍是大師兄的手藝,方娃子給做的領口並蒂蓮盤扣和前斜門襟雙蝶起舞盤扣,都是纏絲鏤空手法,兩副精致優美的盤扣相輔相成、相得益彰,腋下和腰間還有兩對蜻蜓點水盤扣活靈活現。這身漂亮雅致的改良旗袍陪襯大師姐清爽大方的短發,清秀文雅的身姿,活脫脫一副小家碧玉清純雅致的韻味,甚是好看。
三人一出北門,方娃子就按照師娘的交代給大師姐雇了一輛雞公車,還一再跟腳力交代說:“你車要推穩當哦,隻要我們家大小姐覺得你好,明天我們從新繁縣城回來的時候還雇你的車。”腳力當然想做成這筆來回生意,高興地跟他保證說:“小師傅,保證沒有問題,你們家小姐要是說不穩當我就不要你的錢!”
大師姐上了車,跟方娃子說:“繼業,我跟你說好多回了,喊你不要叫我啥子大小姐,也不要你叫我大師姐了,你就是不聽,你要是再這樣子叫我我就不跟你好咯!記著,以後叫我繼美……”
方娃子心裏生氣,邊走邊說:“哪個稀罕你對我好!我還是叫你大師姐好。”
“不!我偏要你叫我繼美,你咋個就不改口呢……”大師姐固執己見地跟他爭辯。方娃子不想跟她矯情,就跟她狡辯說:“你又沒有像大師兄那樣出師,我憑啥子要口呢?再說了,就像大師兄現在出師了我們也沒有改口叫他陳師傅,還不是叫他大師兄你說是不是?你非要我改口,那我還是應該叫你楊師姐嘛!”
太陽可是火辣了起來,方娃子把手裏的那把油紙陽傘撐開給大師姐,大師姐今天心情特別好,沒跟方娃子太多的計較,高興地逗他說:“那過幾年,我讓我爸我娘也擺酒席,我就要叫你改口你信不信?”
方娃子還老實巴交地說:“那我就叫你楊大師姐好了。”
大師姐狡黠地說:“我讓我爸我娘給我們兩個擺喜酒,你改口該叫我啥子呢?”
方娃子這才明白大師姐說的啥子意思,生氣地說:“我不跟你說了,你就是再擺喜酒我也叫你大師姐,大師姐、大師姐、大師姐……”
大師兄走在一旁想笑又不敢笑,直衝衝地向前走去,推車的腳力明白是咋個一回事情,也跟插話說:“你這位小兄弟好福氣哦,你還拽啥子拽呢?”
這回方娃子真生氣了,他攔住雞公車厲聲地對腳力說:“你說啥子話呀,這有你說話的份兒嘛?你要再瞎說我們不要你的車了!”
大師姐坐在車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說:“哦,你說不要就不要了,我要呀!大哥你就接著說,他不要你我要你,看他咋個辦。他要真不要你了,我就叫他背我去新繁……”
聽了大師姐說的話,方娃子氣得脫掉那身緊繃的衣裳,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水一邊說:“我不跟你說了。”他加快步伐跑到前麵去攆大師兄。
隻聽見大師姐在身後大聲叫喊他:“繼業,你生啥子氣嘛,跟你說起耍的……”
日上三竿,烈日炎炎,蟬聲四起,沒有一絲的風,腳下揚起大路上的塵土,隻有雞公車車軲轆“嘰嘰……”地叫喚聲,使人感覺身邊熱浪滾滾,空氣沉悶,倒是路邊那一片片綠油油的稻田還給人一絲少許的涼意。大師兄對方娃子說:“你這件衣裳啥子都還上好的,你又不舍得穿,現在穿起小了不合身真是有點可惜了,我再給你放大都沒有法了,回頭我看隻好給你改成背心穿還差不多。”
大師姐坐在車上一隻手撐著油紙陽傘,另一隻手不停地用手絹扇著風,看走在前麵默不做聲的方娃子也在不停地擦汗,就說:“繼業,你走那麼急幹啥子嘛,走慢一點,陪我說會兒話嘛。”
方娃子頭都不回地說:“我不想跟你說話,我沒啥子和你說的……”
大師姐從車上下來,幾步攆上來,說:“好啦,我不逗你了。那你就不興背誦兩首詩詞給我聽聽那,好嗎……快呀……你要背誦不出來那就說明你笨!”
“我才不笨呢!”方娃子不服氣地說。
大師姐繼續急他,說:“那你背呀,你要背誦不出來就是笨……”
方娃子停住腳步說:“那你說背誦啥子?”
大師姐得意地說:“那就背誦跟這田園風光有關的嘛,你要是能背誦兩首以上我就說你不笨。”
方娃子看她一眼,邊走邊說:“背就背嘛,哪個不會嘛,我先背誦一個範成大的……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
“還不錯,再來一首陸遊的遊山西村吧。”大師姐高興地說。
方娃子又背誦道:“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那王維的春中田園呢?”大師姐問他。
“屋中春鳩鳴,樹邊杏花白,持斧伐遠楊,荷鋤覘泉脈,歸燕識故巢,舊人看新曆,臨觴忽不禦,惆悵遠行客。”方娃子一字不漏地背誦了下來。
“你可以嘛!不過這些古詩詞好是好,但在我們學校裏現在最時興的還是新詩。新詩你知道嗎?”大師姐問他。方娃子說:“曉得一點,但我不愛那個。”
大師姐認真地說:“這新詩就是白話詩,是以白話作為基本語言手段的詩歌載體,它不像原來的那些古詩詞有嚴格的平仄韻律限製,更容易讓我們甩開舊體詩的束縛,表達和抒發真實的思想感情。蕭紅的《沙粒》你知道嗎?我背誦給你聽啊,那才叫絕呢,”七月裏長起來的野菜,八月裏開花了;我傷感它們的命運,我讚歎它們的勇敢。我愛鍾樓上的銅鈴,我愛屋簷上的麻雀,因為從孩童時代它們就是我的小歌手啊!我的窗前結著兩個蛛網,蜘蛛晚餐的時候,也正是我晚餐的時候,世界那麼廣大!而我卻把我的天地布置得這樣狹小!”咋個樣,美嘛?”
“不美,我才聽不懂呢。”方娃子搖了搖頭說。
大師姐生氣地說:“你真老土!”
大師姐接著又說:“哎,你知道但丁嗎?十四世紀意大利最偉大的詩人。但丁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那是在他少年時代,他隨他父親參加了一個友人的聚會,他遇上一位名叫貝阿特麗齊的未滿八歲的少女。少女的端莊,貞淑與優雅的氣質令但丁對她一見鍾情,再不能忘掉。遺憾的是貝阿特麗齊後來遵從父命嫁給了他人,婚後數年竟因病夭亡。哀傷不已的但丁將他的這段經曆和情感寫成了一篇抒情散文詩,取名叫新生。還有但丁的神曲和地獄最有名了,這兩本書我都有,回頭我給你看。不過,我還是喜歡蕭紅,她寫的《牛車上》我最喜歡了,我的理想就是要做蕭紅那樣的中國女作家……”
一路上,方娃子第一次聽大師姐說那麼多新詩,也是第一次聽說了中國有個著名女作家叫蕭紅,知道了意大利中世紀詩人但丁,不過郭沫若和魯迅他是曉得一些。大師姐崇拜但丁已經到了神聖膜拜的地步,她說但丁不僅僅是一個偉大的詩人,而且還是一位思想家,哲學家,主張獨立自主。大師姐說她最欣賞但丁的那句名言,“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不過大師姐最終還是喜歡蕭紅這樣的中國女作家……方娃子一路上都在想,大師姐是衣食無憂慣了才這樣天真爛漫,才讀那些新詩入了魔,想當那些新派思想的人想瘋了,這些其實都跟他沒有啥子關係,他現在就是想好好跟著師傅學好手藝。
晌午的時候,三個人終於到了新繁縣城。強家家大業大很了不得,進了大門分前廳、中廳和正廳三重大院,屋頂飛簷翹角,巍然屹立,氣勢宏偉。院前照壁上鐫有浮雕石刻,前後各有鏤空的福壽二字和蝙蝠圖案,精美論絕。院內綠窗紅柱,簷上花鳥彩繪,光彩奪目。廳堂四壁山水壁畫,楠木案頭書櫥,雕鳳刻龍,陳設典雅考究。院子後麵還有小花園,魚池石山,竹樹掩映,清出絕塵。
當下人通報成都華興旗袍店派來的人到了,幾房太太前呼後擁老夫人齊聚在正廳上,大師兄急忙上前去行禮,稟告老夫人和各位太太們說:“見過老夫人和太太們,我是成都華興旗袍店楊師傅的大徒弟,姓陳名皓遠,我這裏先代我師傅向老夫人和各位太太問好,老夫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太太們合家歡好、美貌安康!”說得老婦人和太太們滿臉的高興。之後大師兄又將大師姐和方娃子介紹給老夫人和太太們,並且說明由大師姐給老夫人和太太們量身子是楊師傅特意安排,喜得老夫人眉開眼笑,直說:“楊師傅想的周到,還煩勞你們大老遠的跑這麼一趟。管家回頭一定要記住打賞,趕緊先領他們幾個小師傅去吃了晌午再說……”賬房黃先生在一旁一一應道。
大師兄和方娃子急忙解開包袱,展開事先準備好的料子樣板,對老夫人和太太們說:“這些都是新進的上海最好的料子,老夫人和太太們先看看有那些鍾意的,我們師傅說了,老夫人和太太們要做就做最好的、心裏最滿意的。”
老夫人催促說:“不急,你們先去吃了飯再說。”
在強家廚房吃飯的時候,大師姐悄悄誇獎方娃子,說:“還是我們家繼業聰明,教大師兄說那一套話把人家一家上上下下高興得都不成樣子了。”
大師兄也說:“還是繼業想得周到,要不是繼業在路上教我說這些,我還不曉得咋個跟人家開口呢。”
大師姐悄悄問方娃子說:“我們都到新繁來了,你真就不想回你原來的宋家去看看?”
方娃子堅定地說:“我才不想去呢!”
大師姐又慫恿他說:“那你就不想你娘?”方娃子沮喪的說:“我娘去了青白江河那邊的清流鎮,離這裏二十多裏路呢。再說我們是來做正事的,跑那麼遠去師傅要是曉得了還不打我啊?”大師兄說:“師傅才不會了,我們走之前師傅還專門給我提及過,說是隻要你願意,就要我陪你一路回去看看。”方娃子依舊犯擰,說:“我恨宋家,打死我也再不回宋家了……”
大師姐急了,說:“你就不想去看看你娘嗎?你要心裏想得慌我們就去一趟,這事昨晚我娘還跟我說呢,我爸也是這個意思。”
方娃子猶豫地看了一眼大師兄,大師姐心裏明白,就對大師兄說:“我們就陪著繼業去一趟他娘那裏,看看他娘。”
大師兄說:“其實師傅也就是這個意思,那我們就抓緊時間,明天早上去一趟,我們明天中午再往回走,我看來得及。”
大師姐說:“有啥子來得及不及的,要真來不及我們就在新繁多住一晚上再回成都,反正我爸我娘曉得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