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尾【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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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
玄衣黃袖,位至四品的太監總管福常躬身站在禦書房門外,恭送前來議事的五位朝廷重臣。
“國主回來了,王座逐惜公子也依舊才智卓絕,實乃我晉國天賜之福。”
“是啊,沒想到上任王座成璧竟是後燕皇子,聽說正在後燕國內呼風掀雨呢。”
“國主養病多年才不計前嫌將王位交予逐惜公子代坐,隻是這一場病如此嚴重,竟使國主壯年白發。”
“那也是國主眼光卓越,挑到逐惜公子這般好人才。”
“嗬,可還是國主更勝一籌啊。”
“隻是聽說王座最近身體抱恙,麵色看去倒是如常……”
遠遠地,福常還能聽見他們如此議論。
也無心多聽,直起身子,福常轉身進了禦書房。
裏麵一聲輕咳,在他踏進一隻腳,還來不及開聲的時候就傳了過來。
“殿下,天還涼,注意身體。”福常躬身行禮,恭謹道。
站在他身前兩步,望向窗外,衣著華貴的年輕人便輕笑點頭:“知道了。”
說完,年輕人似乎想了想,轉身走了出去。
福常待年輕人出了門才又直起身來,使了個眼色,便有小太監即時上前,端走王座留在書桌上已半涼的茶盞。
福常回頭,看著年輕人又瘦了些而更顯頎長的背影,微歎:“五位官人又怎麼看得出來,王座的左眼,一夜便半瞎了……怕是再治不回來了……”
而走出書房的頎長身影熟練地拐過幾個轉角,穿進已春意初顯的東苑花園。
又冬了。花草已敗,綠意亦盡。隻亙古不變的陽光,毫無保留打在了他的臉上。
停步,抬頭,享受日頭一般愜意地眯了眯狹長的眼,帶起眼尾那一絲總不散去的清冷優雅。
精邃俊逸風采不凡的臉容已比以往更顯氣度逼人。豔陽下,抹了鼻翼一片深如雕刻的影。
此時的王座,彼時的晉君。
易逐惜。
不多時,易逐惜再次提步,不慌不忙走進王座禦苑雕漆大門,直到臥房前。
揮手示意,自他進了大門便跟在身邊身後的一眾仆從會意,散了個幹淨。
易逐惜伸手推門。
卻突然在空中頓了頓動作。
然後苦笑一聲,推開房門。
呼啦啦一陣風響,隨著開門動作而掃蕩了整個華貴中簡潔利落的臥房,揚起了易逐惜的發梢。
易逐惜默默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好半晌,才垂眸一笑,想轉身,又似想到了什麼,終是試探般跨步邁入。
熏香縈繞爐邊,長長薄紗垂簾隨風輕蕩,拂過與易逐惜晨時離開前一模一樣的擺設、地毯、插屏、香花。
從窗口投進的陽光分外溫暖,靜謐的華美與蕭索。
易逐惜的肩膀卻突然僵直。
半晌,才腳墜千斤般,走向白紗掩映的窗邊。
一步一步,踏過從窗外投來,同樣一步一搖的竹影搖曳,蝶影紛飛。
白紗再次高高揚起,越過了易逐惜的頭頂,叫他可以直直自窗紗底下穿行而過。
腳步落定時,幾乎痙攣著,易逐惜環抱住來人的肩。
那悠閑坐在窗頭抬目遠眺,身形掩在飄揚白紗後,似乎一眨眼便會化夢消失的人。
“你來了。”易逐惜的聲音克製著,不自禁漏出些許的起伏。
“你怎麼知道我來了?”那人這才回過頭來,彎起了好看到惑人的眉眼,“我還以為你在門口四顧無人就該轉身走掉了。”
易逐惜便笑。
來人一腳晃蕩著,一腳橫過窗頭,抵在另一邊窗欞上,此時裝模做樣地抬手靠在眉梢上,遠眺似的看了眼頭頂正大好的日頭,戲弄道:“難道是因為,月亮出來了?”
易逐惜摟著那人的力道緊了緊,將頭埋在那人肩頭悶笑不已,道:“哎,你個又花心又絕情的。惹了白霜天、南尋、易蒼,又來惹我,還有個小流江,兩年前卻狠心拋下我消失不見。怎麼又想起回來了,易生。”
易生失笑。
白霜天、沈南尋、易蒼和易逐惜倒也算了,怎麼還扯上個流江。但流江跟著易逐惜是真的出息了,易生偷遛進宮時還特意去瞄了一眼,已是禁衛軍小頭頭的流江正和一幫弟兄打鬧得歡。
易生嘿嘿笑道:“可不就是因為某人不斷求醫問藥,還裝得極低調生怕被人得知似的,能不引得我回來一探究竟麼。”
易逐惜毫不介意地點頭承認,一手輕輕把著易生的下巴掰過臉頰,正對自己,道:“現在總可以告訴我,那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我醒過來,就躺在了肯山城東邊普惠鎮的客棧裏,還圍了一群禦醫忙活不停。最主要的……我身上糾纏不解的雙毒,如何都不見了?”
易逐惜平緩說著。
柔若春風一般的語調,不沾塵埃。
但任誰都聽得出來他的小心翼翼,還有眼底閃動洶湧的誠摯,與近似恐懼的擔憂。
易生看著這樣的易逐惜,又輕輕笑了,眉頭卻略略皺起。說不出的憂愁與灑脫奇異卻完美地在易生本就出色的容顏上融合一處,幾乎叫人恍惚。
然後易生開口,有些心疼的模樣。
很是款款的語調。
卻說了三個字:“不知道。”
易逐惜一愣。
易生換個了坐姿變作正朝易逐惜,道:“我設下的最後一道殺陣,理應是沒人能活著離開的。包括我自己。”
易逐惜認同點頭。
易生道:“可是我設陣時隻估計到了底下已無前朝墓道,卻不想還有一條地底暗流,直通肯山城護城河。”
易逐惜聞言了然:“機關啟動時炸通了暗流,將我倆送回了人間。”
易生點頭,又道:“我本就生龍活虎一人,被暗流卷入也一時清醒著,隻是覺得,突然似乎有些什麼很奇怪……然後就發現,我倆身上被飛石劃破的傷口偶然地貼在了一起,血液相觸,再加河水衝刷,似乎,呃……”
他說著說著,自己也不明所以地皺起了眉,最後一個輕歎:“毒就解了你就活了我還得把已然昏厥的你背上岸馱回去。”
一邊瞅著易逐惜疑惑中似乎陷入沉思的表情,易生繼續無奈道:“你冒然施行換血,本也是大險。卻不料玄天蠱聖的毒血雖是混了青花毒流到你身體裏,精氣卻因為我解開最後一根針的束縛而逞醒釋放,與我的身體合在一處,留在了我體內。我想了很久,也許就是因此,玄天蠱聖已一分為二,減緩調和了雙毒,以至於再次混血一處時,你體內玄天蠱聖的毒血被我體內玄天蠱聖的精氣激發出來,剛好與青花毒抵消了……”
“……也就是說,就這麼,解了?”易逐惜忍著為這般荒唐理由撿回命來而大笑的衝動,肩膀抖了抖。
彼此之間的陰謀算計已是將人力運用到了極致,兜來轉去,卻還是被天命玩弄了一遭。
“我也覺得這理由牽強,自己都不信。”易生抬起雙手,啪地拍住易逐惜因笑而柔潤光彩起來的雙頰,“所以我將你留在客棧,招來了流江。”
“然後你就跑了。”易逐惜道,“你的小流江差點兒也跟著你一道丟下我跑了。”
易生一笑:“誰知道是不是你活了,又輪到我死了,自然是跑路比較幹淨利落。”
易逐惜便苦笑。
而易生已經托起了他的下顎,說了一句:“你的左眼怎麼了。”
易逐惜一怔,眼裏泛起些許交疊的複雜情緒,點頭。
易逐惜已掩飾得很好。易生竟看得出來,還在這麼短的時間裏。
“毒性還是沒能除幹淨麼。”易生的眼神沉下去,皺起的眉頭和嘴角彎起的弧度卻深了些,又道,“看來,我一個人跑路是十分正確的。”
易逐惜看了他半晌,竟也點頭。
易生的語調微微苦澀:“可我現在卻有些迷惑了,是不是當時不跑路,或是帶著你一起跑路比較好呢。”
“不會的。”易逐惜握住了易生的手,道,“你厭倦了宮闈朝廷,自是該做你的江湖逍遙客去。而我,卻也不能離開這裏。”
易生深深看了易逐惜一眼,深吸了一口氣,略帶了些狼狽地緩緩道:“易蒼還沒這麼大麵子留下你……因為,沈南尋?”
易逐惜握著易生的手勁加了兩分,似是撫慰,一邊淡笑道:“南尋死了。”
易生看著他。
“被我殺了。”易逐惜繼續道,“所以我再不能走。”
易生一驚。
易逐惜道:“記得你說過,我當時殺死的那個垂死的易蒼,本就是你的人假扮的……而我回到這裏才知道,原來沈南尋並沒有被你殺死。而假扮成易蒼被我殺死的人,也不是你的人,而是為了掩護易蒼逃脫而易容的沈南尋。”
“他?!”
“我有時候會在想,南尋在被我殺死的時候,到底在想些什麼呢。”易逐惜笑得清冷好看,悠然的愁緒,“是報恩,是報仇,還是一死解千愁。”
“也許都有一些。”易生緊緊回握易逐惜的手,道,“但他並不是想借一死來折騰你,所以才至死沒讓你知道他是沈南尋。”
“他心裏,永遠也隻得一個遙不可及的一人。”易逐惜輕道,伸手卷起易生頰邊一縷散發,“還好,現在我心裏也有一個人。他卻能活生生站在我麵前,觸手可及。”
相視而笑。
“自你處得到的玄天蠱母,我也交到了易蒼的手上。天下之勢,如今,已在他一人之手……”易逐惜道,“你怎麼不問,易蒼當日為何要演上假死的一出戲,又怎麼騙過你,讓你從他的‘屍體’裏取出極難脫離宿主活體的玄天蠱聖,又為何會一夜白頭,一夜出現,卻整個人說不出地,似乎換了個人一般。”
“撕下了終日溫柔的假麵,卻是換上了一張真正溫柔的臉。”易生一個歪頭,“易蒼做的那些,不過就是為了他的天下大計,我能理解,也不怨恨,亦不想再管。隻是有那麼些好奇,到底是誰叫他改變至此。”
“是啊,是誰呢。”易逐惜說著,與易生交換一個不甚確定卻唯一答案的眼神。
——沈南尋。
“成璧在後燕正與他的皇兄成霜搶皇位搶得歡,這其中少不了你的助力吧。”易生忽道。
易逐惜微微頷首。
“一旦他登位,自然少不了晉國的好處。原來這就是那瓶青花毒解藥的交換條件。想不到你們這對敵手當起同夥來,倒是配合無間。”易生嘿嘿笑道。
易逐惜隨意挑眉:“狼狽為奸而已。”
易生,便也緩緩挑眉。
有些靜謐的曖昧的心照不宣的氣息流轉。
相握的手,各自加重了力道。
深情款款,柔情蜜蜜,對視。
然後——雙雙驟然出掌!
易逐惜首先出招,借著交握一手使力一拉,另一手迅速反翻而上!
而易生不躲。
不扭不閃不奪回主導,而是借著那一拉“撞”進易逐惜懷裏,掌勢斜飛急進,比易逐惜還快了一步搶上易逐惜胸前大穴!
易逐惜卻也不退。
也不回防。
一個沉力,將相握之手往下一拖一頂,直接將易生拋上了天去!
於是易生的掌勁被打亂方向,掃向一側,卻又在砸爛盆栽之前輕輕化開。身體騰上了天,輕捷如豹的身手卻翻騰一躍,並不似被拋上去的,而更似是借了易逐惜一拋而點足飛上!
隨即凝氣下沉半寸,易生將彼此幾乎脫手的掌心貼靠在一起,一握一拉一個翻腕扣定作為支撐,竟是懸定空中,同時雙腳急出!
易逐惜步法一變,順勢接招。
刹那間就變成了一人正立一人倒掛,借力倒掛之人兩腳對付正立之人一手,而正立之人一腳對付倒掛者一拳。
——易逐惜的另一隻腳,總得站定在地上的。
看起來,實在是很不公平。
而兩人使的都是上乘的貼身搶攻,快狠綿延之餘招招擦過彼此身上重穴,一個疏忽一個失手便要認栽。
不過一轉眼,已是十六腳化開三十七掌,騰躍變招間呼嘯生風眼花繚亂。
易逐惜在心裏苦笑一聲。
不過隻是想親熱一番,怎麼也得這般鬥智鬥勇大動幹戈。
麻煩的是此刻隻算切磋,又不好動真格,彼此都隻是徒形不著力,如此一來就成了隻要被擊中要害,即使餘心餘力,都得認輸了。
念過,易逐惜更打醒了三分精神,一個轉身錯開易生的攻勢,腳步一兜就站定在易生背後。
連眼前一花都不及的一瞬間,一氣嗬成。
兩背相靠,易逐惜的指風卻是落了空。
易生抓住了那來不及眼花的一刻,自易逐惜貼靠而來的背部“滾”了過去!
易逐惜也隻得跟著一個空中騰躍,免得彼此仍然牢牢相扣的左手食指被這一“滾”扭得筋骨錯斷。
而這一緩和便失去先機,怕又要回到原本膠著。
但是,並沒有。
忽停。
易逐惜順著騰躍落定易生身側,易生拳掌腿腳同時急出,易逐惜渾身的力道卻竟是突然卸了個幹淨。
帶起銀色長袖獵獵一揚,和著易逐惜此刻溫柔的笑意,很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
易生免不了一驚,哪敢大意,不知易逐惜耍的什麼花樣,急急收掌變招回守,護在胸前。
而易逐惜就著這極近的距離,空門大開地雙手環上,腦袋也靠過去,直到貼在易生耳邊,輕柔道了一句:“很想你。”
易生一愣。
飛霞般美麗的豔色,隨即迅速輕薄地染了易生那被吐息貼住的頰旁。
而易逐惜的袖,忽又是一揚!
看似卸去的勁道竟是被他留在了指間,這一個環抱一個呆愣臉紅裏,激射而出!
直射易生背後大穴!
卻是中途一滯。
因為易生往前一靠,
因為易生一把勒過了易逐惜的領子。
因為易生就這麼輕飄飄忽悠悠地,吻上了易逐惜的唇。
於是易逐惜中途一滯的指勁,就再也接續不上了。
接上的,是另一道指勁!
易生的指勁!
隨著易逐惜在那一吻裏的驚愕,易生反掌連出,疾指而過,瀟灑利落地拂了易逐惜六處穴道,就在易逐惜悶哼著想要推開他的一刻伸手一撈,就將半跪欲倒的易逐惜攬在了懷裏。
“很好,武功尚精道。”易生好整以暇道。
易逐惜隻一個苦笑。
他見過玄天蠱聖的威力,心知肚明如果用上真功夫真內力,他未必是現今的易生的對手。
如今失手吃癟,也隻好由著易生將他扶到最近的椅子上。
而易生半躬著身子,靜靜地笑著,靜靜地看著易逐惜,褪去了方才一較高下的亢奮,更近似一種欣賞,一種回味,一種珍視。
看不夠似的,又將臉靠近去,很仔細地用目光描摹易逐惜麵容每一處。
易逐惜甚至能感受得到,如有實質的視線烙刻過自己的眼角、眉梢、鼻翼、唇瓣。
“我也很想你。”易生突然放棄似地歎了一口氣,抬手環過易逐惜的腦袋,額頭貼額頭,極近極近地對視,甚至帶著些童稚般的別扭不甘願,“所以我不想見你,也不敢見你。”
溫暖的觸覺,跳躍的脈搏。
易逐惜沒說話,半晌苦笑點頭:“明白。”
“我有我的意氣,你有你的羈絆,誰都帶不走誰。”易生輕道。
“豪情快意,朝廷江湖,各得其樂。”易逐惜深深看著易生,眸底潛流紛湧個不停,近似炫目,“隻要你會想起我,足夠。”
易生便笑:“想啊想啊吃飯睡覺上茅廁都在想啊。”
易逐惜卻忽道:“順便想起我宮裏的桂花蛋奶棗泥糕。”
聞言,易生一僵,嘿笑一聲。
易逐惜瞥了一眼就放在桌幾上的那盤糕點。
清香軟糯的桂花蛋奶棗泥糕。正看反看,都看不出來已經有人偷咬過好幾口。
“想起就好。”易逐惜重複一遍,再次看向易生的眼眸便有些上挑,很有些狡黠。
然後易生就笑不出來了。
不是因為聽見這句話,而是因為這句話之後,就看見易逐惜沒事人一樣地悠然而起。
——易逐惜,不知何時,學會了移穴之術!
而易生同時足心一軟,差些跪倒於地。
於是就變成他被易逐惜一撈而起。
易生不滿地恨聲哼哼:“太奸詐了,竟然在棗泥糕裏下藥。”
“說誰呢。”易逐惜則是麵不改色地抱起易生平放榻上,很自然地將全身體重壓上去,親了親易生鬆軟厚密的睫毛。
易生很乖地躺著,任易逐惜散了他一頭黑發,泄了一榻的黑亮流輝。
易逐惜看著看著,似乎有些癡了。
迅速躥升的體溫,連身上總是縈繞不去的清茶氣息都濃烈了數分。
“當然是……”易生卻是很無辜地一笑一歎一個挑眉,“說我!”
他這一句,易逐惜就僵了僵。
被放平的易生很“乖”地被他壓著,雙手很“隨意”地攤在榻上——那左手卻也“極自然地”伸出了易逐惜視線以外!
床頭櫃!
上頭雖無脂粉釵玔,各式華貴的男用簪子倒是一大把,隨意拈來都足以反製易逐惜!
易逐惜當然驚了一驚,然後愣了一愣,呆了一呆,睜大了眼睛。
看著的不是易生。
不是簪子。
事實上,也沒有簪子。
而是易生從床頭櫃上揪過來突然對準了他的一麵——小鏡子。
易逐惜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霎時斂了麵容。
也不知是怒是羞是惱是憤,瞪了易生一眼,幾乎咬牙地一字一句道:“什麼玩意。”
易生就用很是調戲的眼色瞄了瞄易逐惜此刻才發現的,他那紅豔得簡直逼人作孽的唇,邊愉快地用手指輕輕拂過易逐惜的唇際,笑:“所以我說,我很奸詐啊。”
易逐惜將易生手裏的鏡子連同易生的手腕往一邊按死,陰著的臉色更沉幾分。
易生投降似地似笑似歎,瞟了眼茶幾上被他偷啃過的糕點,道:“我溜進來查探你近日的藥方,順便換了你本欲下在這糕點裏的神仙夢。”然後他微微支起上身,盯著易逐惜,問道,“你難道沒發覺我方才親你的時候,有點甜味麼?”
易逐惜微皺了下眉,似乎有些疑惑,索性伸出紅豔舌頭舔了舔唇:“……嗯,是有點。”
“那你現在有沒有覺得,又有點澀澀的?”易生繼續問。
易逐惜又舔了下,點頭。
易生卻是突然鬆懈了一般,大樂著全身放鬆癱在了榻上,很是開心的樣子:“所以我說,我很奸詐啊!”
“……”額頭忽地開始冒出顆顆細汗,薄薄的殷紅染上瘦削頰頸,易逐惜有些強忍地咬了咬唇。
易生看著,竟有些癡了。
他不再笑,卻道:“其實,抹在你唇上的,不是毒,也不是藥。不然你早該警覺了。”
易逐惜一怔,
易生繼續道:“而我換了棗泥糕上神仙夢的時候,順便在你的飲食裏也下了點不是毒,也不是藥的東西。”
“……而和我唇上的一同吃下,才發揮藥性?”易逐惜已不知是笑是怒,一陣酸軟難支,“而我是被你誆得舔下!果然奸詐……”
說著,易逐惜還沒意識過來,已被再次笑嘻嘻的易生壓在了身下。
易生同樣很不客氣很理所當然地,將全身的體重都壓了上去。
相視,都有些不知是鬥是和的旋流洶湧。
漸次平靜。
漸次深邃。
漸次迷亂。
易生的頭,低了下去。
盈盈凝視,鼻尖緊貼著鼻尖,隻隔張薄紙的距離。
吐息糾纏,溫暖著撩人。
頓了頓,易生孩氣一笑,依舊凝視著,卻用鼻尖磨著易逐惜的鼻尖玩了起來。
易逐惜微微笑出聲來,一歎:“……讓你一次吧。”
易生眸光一亮,唇便在一個笑意裏,貼上易逐惜的頸側。
再用十分認真十分誠懇十分討好再加十二分撩撥地湊在易逐惜耳邊低低問了一句:“我可不可以要你一萬次。”
“好。”易逐惜卻是想都不想地答應下來,很快很確定,很從容很坦蕩,複又邪邪一挑眉,“我會記得要你一萬零一次。”
易生一怔,將頭埋在易逐惜的發裏,低低沉沉不住笑起來。
易逐惜撇過頭,亦是難掩笑意。
胡亂拉扯下易逐惜的衣衫,易生沿著半露微露最是勾人的胸膛一吻而下,啃上易逐惜胸前敏感的突起。
有些微破碎的吸氣,如同低吟,便從易逐惜的喉嚨深處溢了出來。
易生一抬手,拔下易逐惜的發簪。
黑瀑般的長發瀉下,微微打著柔韌的旋,披散在易逐惜光潔的肩膀胸前。
風情,優雅。鋼鑄的柔情。
瘙癢了易逐惜的眼,灼痛了易生的心。
不帶一絲贅肉的優美線條,精幹的觸覺,微微泛青的血管,有力搏動。
一切因熟悉而遙遠,因遙遠而懷念,因懷念而迷惑,因迷惑而沉淪,因沉淪而動情。
因動情而湧然而上的溫柔,因溫柔而再不可扼,從身體最深處咆哮而出最原始的激情。
易生竟忽然哽咽。
鼻尖實在的氣息。指間實在的觸覺。手心實在的溫度。
如同感動的悸動。
再多字句,卻也隻彙成這麼樸實的一句:在,就好了。
他抬眼看向易逐惜。
同樣濕潤耀眼,映著頰邊紅暈的眸色。
同樣的煽情癡情動情。
同樣的迷醉陶醉沉醉。
隔著剩餘衣料亦再難忽視,彼此愈見炙鐵般的昂揚。
易生伏在易逐惜胸前,幾乎可以聽見彼此鼓噪的心跳。
他感受著易逐惜玉潤皮膚的紅潤敏感,氣息拂在易逐惜胸肌而泛上的陣陣熱霧。
眼裏,一波一波地深邃。
一種,想要捏碎般的珍惜。
微弱的喘息與氤氳的欲色,打亂了冬日的幽寧。
易生的技巧很好。
易逐惜昏昏沉沉半眯著眼,還是能清晰地看見自己的欲望在易生蒼白卻精幹的小腹上留下道道白濁痕跡。
一手還扶在易生肋側,情動間順帶著易生的一縷烏黑長發一並貼在了掌心。
發絲柔滑的冰冷與肌理溫潤的暖意一並傳到腦海,有些微妙的摩挲,挑逗一般。
感官已有些混沌。
隻有與易生的從頭至尾交握的手掌,從頭至尾的存在感。
最大力地相握。
似是一種詢問,似是一種確認,似是一種掠奪,似是一種恩賜。
易逐惜便微微勾起嘴角。
亦是帶著詢問確認掠奪恩賜地迎上身體,更肆意地結合,更傲慢地沉淪。
淩亂衣物包裹著兩具律動的軀體,在最深最沉最濃的夜色裏,釋放最深最沉最濃的渴望與占有。
———————————————葬珍瓏—————————————————
直到一室星輝,易逐惜才悠悠醒轉。
身上是清冽的浴香。身邊,已沒了那人。
如同一場幻夢。
他便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死命交握過的手。
殘留的,這般濃烈的溫度和情意。
易逐惜便笑了起來。
如同一夢未醒。最最輕緩地勾起嘴角,不發出任何聲響。
然後握拳。最大的力道。
似要把殘留的氣息與溫度一並融進血脈裏去。
腦海中是易生臨走時一句,我在這裏。
沒有前文,沒有下文。
無從而起,無疾而終。
易逐惜便突然笑出了一聲。
再低頭時,自枕下摸出來一塊銅牌。
一張令牌。
映著月色細看,分明可見上頭繁複花紋最中央,“生惜總號”四個篆刻大字。
——生惜商號,兩年間突然聲名鵲起的商界奇葩。生意遍布晉、趙、北秦、元嘉四國,涉及以糧食綢緞為主要供給的一整套行商鏈。它的突然出現、神秘發跡以及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老板,都成了四國街頭巷尾的熱議。
“生惜……原來如此……”易逐惜摸了摸手中猶帶體溫的,不知何時已從易生身上偷來的令牌,笑得好看,一手攬在後腦,盡量避開身後不適地躺了回去,“改做生意了啊。那與元嘉複辟成功的鍾氏新王做兵甲生意而一夜暴富的人物若是你,倒也是不奇怪了……不過,生意人自是該知道,什麼叫做投入一分,十倍收回的道理……看來連今晚的一並討還,也快了……”
帶著三分算計三分暢意兩分安心一分醉意最後一分小小幸福地,易逐惜終於閉了眼睛側過頭,再次沉沉睡去。
第一道晨曦,穿過窗格鏤空精致的空隙,透過隨風翩躚飛舞的窗紗。
轟轟烈烈,徹徹底底,溫溫軟軟,罩在易逐惜露在被外,小半張睡臉上。
靜靜的,俊俊的,倦倦的。有多少年,都不曾如此嬰兒般酣然甜睡。
福常已站在門外,身後是兩排一色衣衫的小太監。
福常清了清嗓子,打算無論如何,也要喊起這昨晚連晚膳都沒傳的主子。
屋裏的窗,仍開著。
清風隨晨曦灌入,撩起片片薄紗。淡青色與純白色掩映飄揚著,露出原本擋在窗紗後頭,本自擱在角落茶幾上,已染了好些塵埃的棋盤。
星星點點的黑白數子,分外孤落,也分外悠閑地靜靜躺著。
進,卻攻不下。
退,又放不開。
無解的珍瓏。
一如昨夜繾綣的兩人,那不知分合的未來。
雲雨旖旎,也不過貴在一句兩情相悅。
日升月落,誰道得清這一世緣起緣分。
又如何。
世人總是想著求進求取求勝,卻總是忘了,其實最適合自己的一個位置一種心態,才是最重要,最舒心。
如此,即可。
誰說不棄癡纏,便不可逍遊一生。
棋局已了,珍瓏未結。
將至未至,猶未可知。
——隻需,相愛。
——隻需,相待。
——隻需,十指相扣,不再寂寥!!
——————————————葬珍瓏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