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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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停在了一處別樣精致的郊外小院。
成璧終還是沒能攻下肯山城。而城外二十裏,就是這無名小院。
我甫下馬車,一人家丁裝扮,青衣小帽,恭順不失風範地迎了上來。
“十分抱歉,我家主子近日身體不適,謝絕所有來訪,還請……”
那人還未說完,我已將隨身寶劍遞上,微笑:“我就是為霜天的病而來的。”
家丁驚異的神色一閃而過,轉眼又恢複成了原本的憨厚模樣,隻收下寶劍拱手一歎:“明白了。主子先前交代的貴客,想必就是公子了。請隨我來。”
聞言並不意外,我環視了一眼好似一片平和寂寥的院外。
樹間,橋下,牆沿,屋簷死角,窗欞下。
隻是隨時監視這門口,隨時取人性命的高手,就不下二十四人。
不愧是譽齊國主白霜天的貼身護衛,聲息微妙得幾乎完全融入自然。若陷入他們的包圍圈還能生還,隻能用奇跡來稱呼了。
進了院門,我卻有些訝異。
裏頭,是真正的靜謐安閑。
連灑掃的三兩仆人也是真的不懂武功。
我不禁有些好奇有些敬佩,也有些生歎。
直到進了最後一道門。
見到半伏在榻上,卻幾乎將整個上半身都探出窗子的人。
背著身,看不見表情。
隻見他微仰著頭,似乎很是認真地看著那近在頭頂的樹杈間,撲飛嬉戲的鳥雀。
我終於輕歎了一聲。
“這聲歎,聽著卻像是在笑呢。”一道清麗的聲線,隨著的,是微微回轉身的半個淺淡笑容。
我竟一時有些怔忡。
幼時比女孩子愈加漂亮的容顏,已蛻變成了男女不分的豔。
卻混了眼角眉梢凝固不去的自持淡薄,變成另一種冰山高月般的惑人。
深刻利落的側臉,溫潤中的錚錚豪氣。
我笑起來。
小時候就認定他是最好看的。多少年波折無數,仍沒有發現有人能超過他。不想如今再見,依舊是這般衝擊。
到底為什麼,那時候的我總是這麼任性地認定他是柔弱的,需要保護的呢。
“因為我有笑的資本。”我說著,從容拖過一旁椅子坐下。
我本就沒有他好看,自十年前青瀏江那麼一沉浮,容貌更是折損十之三四。不想他尚能一眼認出我,我是否不止該笑,還合該鼓掌相慶?
領路的下人躬身而退。
“分別這十年,各自都經曆了許多事。”白霜天終於轉身正對我,不帶半點戒備地斜坐在榻上。
如同真的對著十年不見的老友。
我此時懶散靠在椅背全身放鬆的姿態,也是相似。
——殊死相鬥裏這種放開所有顧忌的狀態,隻會出現在兩個時刻。
一個是最開始的時候。
另一個,就是最後攤牌,迎來結束的時候。
而自白霜天五年前下令在我的成人式上格殺我,卻誤殺了易蒼的一刻起,便相當於抹殺了一切回轉的餘地。
“當該慶幸,經曆了那許多,我們都還活著。”我笑,“白綽還依舊對你死心塌地。”
白霜天輕笑:“就和當年的你一樣。”
他說完,靜靜看著我。
看不出有什麼逼迫或者試探。隻是在陳述事實,再靜靜看著他對著陳述事實的人。
我微微一嘻,抬手支起下顎:“很久前我會想,白老頭撿到我們倆的時候,的確隻是純粹可憐兩個蓬頭垢麵差點凍死的小鬼吧。”
白霜天點頭,道:“也許一切隻是錯在,白爾雲查出碧璽球獸是我送你之時,你已經太過出色。”
“若不是有碧璽球獸,我怕早被白老頭那幾個跋扈的世子們活埋了。”我看著白霜天從腰間取出的一塊通透桃色,輕笑道,“若不是它,我也不會被白老頭當作你來好生照料培養,被逼著文韜武略樣樣精通。”
白霜天聽著我話裏濃重的諷刺,也隻是晃蕩著手裏的碧璽球獸,道:“若是他早些告訴你這玩意代表著從小被送與燕國充作人質的譽齊七皇子,也就不會這樣錯雜,憑白生出許多事端了。”
碧璽球獸。
譽齊政教不分,國教東神教中的二十八神獸,也就成了譽齊皇室皇子們的代稱。
以九頭龍為首,以下第七位,就是球獸。代表著譽齊自出生即被送入燕國充作人質的七皇子,白霜天。
“霜天。”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十年前我會如此努力,所做的一切,泰半是為了你。”
本來該有的翻覆情緒,說出口時,卻早已沉寂。
白霜天緩緩微笑:“我知道。”
兩句話,似乎一切早已開始,也都早已結束。
很寧靜,又很萬語千言地默默對視。
長久的時間裏,我腦中幾乎一片空白、近乎享受地沉浸在這對視裏。
那些記憶片段,恍惚般閃過又消失。
八歲。
大雪飄落的深冬。
被早已麵目模糊的貧窮父母轉交到人販子手裏,再被人販子推搡著踩在雪堆裏的時候,我已經凍僵得沒有絲毫痛覺。
誰的聲音如許柔和溫暖,說了句,這個人,我要了。
我吃力撇過頭去看,卻也隻是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子。
同樣的衣衫襤褸。
人販子大笑著俯過身去取笑,卻突然頓了頓,讚了句好漂亮的小娃子。
——漂亮麼?
不可以啊,你也會被賣掉的。
我看著陽光下模糊的小小背影,頭腦混沌地想著。
我用這個來買他。卻聽見那孩子說。
人販子的大笑在他看見孩子手中閃亮的桃色時戛然而止。
這可是好東西。孩子笑道。
人販子伸手就要搶,孩子卻突然低頭道,隻是這鏈子,很難解開,要這樣。
說著就好似很複雜地擺弄起桃色寶石上串聯的鏈子來,終於解開,便分別扯著兩端鏈子,向著急不可耐的人販子伸出雙手,道,我來幫你戴吧。
人販子不疑有他,蹲下去。
戴好了。孩子拿起已在人販子脖頸上的晶石道,瞧,這樣看去,會很好看。
怎樣看去?人販子問。
這樣。孩子道。
我吃力地爬起來,想說快跑,也想說塊拿回你的寶貝,他是壞人。
可什麼都說不出來。
眼裏,隻剩下一注血紅,還有一聲淒厲的慘叫。
而手裏捏著桃色寶石的孩子,就這麼麵無表情地看著噴了一脖頸鮮血的龐然大漢惶然倒下。
隻頰上染了兩三滴血紅,終於回頭看向我。
很漂亮的臉。
即使一片髒汙,蒼白著臉色。
仍是從骨子裏透出的,不知何處來的貴不可攀。
手中晶石,悍然已成了一把匕首。
分裂成兩半的桃色分掛在項墜底座兩側。隱藏在晶體內部,此時閃爍凶光的刀刃上血跡斑駁。
孩子輕輕鬆開指尖,便是微不可聞的一聲響,收刃。
又變回了那塊美麗的石頭。其上精雕細琢的半獅半龍神獸,張牙舞爪,栩栩如生。
他走近我身側。不帶表情。
我已嚇得又癱坐回雪地上。
對死亡的恐懼。
甚至是更莫名其妙地,比死亡更恐懼的恐懼。
我不自禁顫抖,怔怔看著他自顧將晶石掛在了我的脖子上。
而他就這樣微笑起來。
和冬日陽光一模一樣的絢爛與溫暖。
他開口,說,你可以叫我霜天。
我仍愣愣看著他。
看著他用手托起我頸間寶石,再瞥了眼死去的男人,頰上仍然是那個又殘酷又溫柔的笑容。
然後白霜天看回我,繼續開口。
我用這個,和一條命,買下你。你,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