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幹淨的青綢鞋踩在牢房潮濕的地麵，一步一步，發出幾吧幾吧粘稠的聲響。
    腐臭的味道，這麼多年了，我還是很不喜歡。
    段空遊的側臉靠在牆上，直直看著牢房天頂上唯一漏下的一小塊晨光，很是寧靜。
    我走近去，自顧蹲在他身邊。
    段空遊身上的衣服已經有些破爛，血痕明顯地縱橫在衣表之下。
    但顯然，受刑的人根本不介意。
    “總是愛幹些沒用的事。”我碰了碰加在他身上的粗大鎖鏈，冷笑道。
    “你說的是他們想要挫我的傲氣，還是指我讓楓先走？”段空遊的聲音啞啞的，平靜，很是嘲諷。
    從沒聽過的口吻。
    倒是至少還願意和我對話。
    “他們隻是想借你來拖住我，所以不殺你。而楓……有你一個當籌碼，其實也夠了。你也明白的，所以執意讓楓走，放棄讓自己逃脫的最後機會。”我說著，不帶一絲情緒。
    “……總有很多事，明明不想幹明明不想再背負，卻直到再次麵對，才知道所謂海闊天空隻是一種無聊的安慰。總是逃不過的。”段空遊的聲音悠悠的，皺眉歎息，“即使知道，殺了你，又有什麼用呢。”
    我依舊蹲著，看著段空遊隨著歎息而垂下的眼瞼，道：“你不是我的朋友。”
    段空遊終於略略驚訝地睜眼，轉頭看我。
    我繼續道：“因為如果是我，便不可能做到楓那般，全然信任地受下你盡在咫尺的一掌。”
    段空遊定定地看著我，有些明白，又有些更不明白。
    “所以謝謝你。”我笑起來。
    “什麼意思。”段空遊終於又成了段空遊，皺眉問我。
    “至少讓我，不再是一個人。”我道。
    聞言，段空遊眼神閃爍，低下頭去，又輕笑一聲。
    說不上是慰藉還是自嘲。
    “我膩了。”我說著，又自顧站了起來。走至天頂唯一漏下的晨光旁。伸手，五指裏是永遠無法掌控的皎潔月光，“已經厭倦孤身奮戰。”
    “你……”段空遊再次抬頭看我，帶著不確定的戒備。
    “也該到了，扯下這張麵具的時候。”我繼續輕道。
    “你想幹什麼？”
    “沒能聽見你再叫我一聲老妖，真是遺憾。”我笑，“這段可以胡鬧可以狂笑可以隻做老妖的日子，很快樂。多謝了。”
    段空遊眉心一皺，隨即放開，乍地沉眸，又傲然揚起了額。
    我的那句話，很靜，很柔，也很冷。
    驟然出現在我手中的寸長刀光，更靜，更柔，更冷。
    段空遊大無畏地哼了一聲，蕭索和狂放融合得恰到好處。
    我手中刀光便也同他的這一聲哼交疊一處。
    極輕微也極清脆的一響。兩記相距極近的聲音，疊成一聲。
    段空遊一怔，愣愣地看著他突然能活動自由的手。
    禁製手腕的兩幅鐐銬已跌落在他兩側地上。從最脆弱的縫隙裏探入崩裂，與泛著腐臭的肮髒稻草睡在一處。
    而我順著晨光裏跳躍著的粉塵，一路看進段空遊的眼裏：“現在起，你可以叫我……”
    自段空遊瞳仁裏映出的我自己，一身錦衣，小半張臉照在晨光下，笑容撲朔。
    隻有那雙盯著他段空遊的眼，黑暗裏燦然若星。
    然後我提步，邁進晨光裏，站定。
    滿眼滿眼的盈色。
    一字一頓。
    “易、生。”
    我揚眉，最後一個字出口的同時仰臉，任晨光滿滿當當罩了一肩，靜謐又淋漓地勾起嘴角。
    易生，易死。
    亦真，亦幻。
    就讓我親手，來為自己鋪成這一條——修羅之路！
    ———————————————葬珍瓏—————————————————
    一個時辰後，尹世軍率領全體部下，出山狩獵。
    目的，檢驗騎術有之，振奮人心有之，炫耀聲威有之。
    滿山紅葉遍，壯馬輕嘶交錯，出征般陣仗。
    而尹世軍和李蘭青見我出現，同時黑下臉來。
    當然不是衝著我，而是衝著我堂而皇之帶在身邊一同行去的段空遊。
    目光對撞，我對著他倆笑笑，同時聽見段空遊不滿又譏諷的哼哼。
    尹世軍似是警告又似是放任地瞪了我倆一眼，便又如常地和身邊人談論國情去了。
    而李蘭青則是微側過馬，沉臉聽著這時才匆匆奔過來的獄卒冷汗著報告。
    說的什麼？不用聽也知，就是我私帶重犯離獄了。
    不但離獄，還帶了出來溜林場。
    我看了眼身邊段空遊。
    不必如我一般戎裝，段空遊單隻一身尋常深藍勁裝，絲毫不減風姿。幾日牢獄之災未磨英氣，反是更添幾分精幹炯然，引得周圍一幹不明所以的眾將暗中議論不休。
    段空遊回頭看了一眼我，還是個冷哼。
    此時，三聲號角，連綿響起。
    狩獵，開始！
    歡呼聲與馬蹄聲交錯，煙塵彌漫了整個開闊山道，又各自綿延，不多久便消失在各個方向。
    段空遊也得了匹馬，一個輕叱鞭揚，得得聲裏轉眼消失在前方山徑猶未散的塵霧中。
    “與虎謀皮。”李蘭青已縱馬至我身邊，冷聲道，“小心後悔。”
    “哦，與虎謀皮。那隻虎……”我轉頭認真地不解，“是你，還是尹大人？”
    “哼。”李蘭青也不多話，韁繩一緊，也縱馬疾馳而去。
    “哎呀？怎麼今天人人都喜歡哼哼，我也來哼一個？”我笑，一夾馬肚，悠然隨行而去。
    被圍作官家獵場的大片山林，自然有著普通群山難比的茂密多產。不過散漫溜馬，間隔不久便可聽見不遠處也不知是什麼的獸類撲騰而過。
    我兩手空空地晃悠，唯一做的事就是和隔三差五與從旁經過的馬隊點頭微笑，直到看見另一頭熟悉的身影。
    馬背上已吊了三五隻野兔，兩隻野鴨，弓箭在手，正興致勃勃瞄向前方的另一隻獵物。
    “收獲頗豐。”我衝著他不輕不重說了句。
    段空遊轉過臉來，興色頓消，隻答了句：“不吃白不吃。”
    “既然已經決定與我合作，何必還要這樣防備。”我笑，“對你沒有好處。”
    “要保命，就得做些無奈的事。但要好好活下去，就要做些喜歡的事。”他輕笑。
    “那就得忍。”
    “就看是忍一時，還是忍一世。”段空遊揚眉，“我鄉裏巴人，可沒這麼好耐性。”
    “代價，總是需要。”
    “付出大於需要的代價，豈不冤枉。”
    “很多時候，代價，並不是為了應付需要。而是為了杜絕日後的需要。”我笑起來，“你說呢？”
    “我說的話，還不如……”段空遊笑著的眉眼突然斂下，殺意暴漲間手中的弓箭拉開滿月直對準我，“不忍！！”
    我一凜。
    身未動，就這麼直直對視。
    不遠處便是凜冽殺意，似乎順著弓箭對準的方向，穿透空氣，激射而來。
    那許久前的秋露堡前，易逐惜相似的身影。
    我竟驀然惆悵。
    看著段空遊馬背上的野鴨，我輕輕歎了口氣：“段空遊，你烤的野鴨，真的很好吃。”
    段空遊愣了一愣。
    殺意退去，換上一絲痛苦。
    滿弓的弦，便鬆了一分。
    就是這一刻！
    背後弓箭立即上手，不過一瞬，我已舉箭向他！
    在他錯愕的這個間隙，幹脆利落拉弓滿弦。
    形勢，倒轉！
    “好一場兄弟情誼。”
    一道聲音，突然插入。
    話未盡，人已落定。
    就這麼看似絲毫沒有用力地，出現，靠近，落定。
    “李蘭青……”段空遊看著李蘭青就這麼一晃般晃到身邊，再一個錯愕，手中弓箭已被李蘭青奪了過去。
    “我說過，你是與虎謀皮。”李蘭青轉身對著我輕笑。
    我皺眉，隨即鬆開。
    李蘭青很少笑。
    看上去很古板。
    卻原來笑起來，會讓人覺得莫名陰險，如遇蛇蠍。
    “多謝提醒。”我一邊道謝，手中弓弦卻是越拉越滿，“下官知錯了。”
    我的笑容也越來越滿。
    越來越失了溫度。
    箭頭仍對著段空遊。
    而段空遊一直看著我。遠遠看著。
    任我的弓弦滿月，直直對準他。
    看得出他也有一絲猶豫，一絲掙紮，卻還是牢牢地站在原地。
    動容一般的意味，便在我心底融開。
    朋友。
    是麼。
    輕若飄雨的一聲響。
    我的箭，依舊射出！
    一如既往的決絕利落！
    淩厲破空！！
    卻同時，看見李蘭青勾起的唇線，上挑三分。
    破空的，是兩支箭！
    交錯而過！
    另一支——李蘭青！瞄準了我！！
    就抓住我出手射向段空遊的一瞬！
    “結束了。”
    即使不加聲調亦猶如輕歎般感懷誠摯的聲線，亦在這電光火石間響起。段空遊獨有的一種。
    而李蘭青在這一句響起刹那之前的刹那，雙眸一震！
    連思考回神的空隙都不及，李蘭青驚退！
    他後錯一步半，堪堪避過我那支幾乎就在段空遊眼前突然折轉方向，變成對準他李蘭青胸口直紮而去的箭！
    他躲開了箭，卻躲不開近在他咫尺的段空遊！
    瞠目，李蘭青也隻來得及不可思議地回頭看向段空遊。
    段空遊終於笑了。
    也終於有空去笑了。
    因為他的指尖，已截雷之勢扣上了李蘭青的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