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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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嘶啦一聲,我抬手撕去麵前人臉上的易容。
夕陽略紅的日頭罩下來,給那張終於真實的臉抹上一層生色,卻又更俊美似幻。
帶著些旅途勞頓,難掩紫潭般冷清的眸色。
“我說過,我不是易蒼。”他說。
“的確變了很多。”我僵硬地擠出一個笑容。
“不,你誤會了。”易蒼笑起來。比方才勾起嘴角的幅度大些,卻是一樣的雲淡風輕。隻有眼裏的什麼漸漸波瀾壯闊,看得我一陣心驚。
他繼續道:“我不是易蒼。我是易逐惜。”
我,渾身一震!
再料也料不到,他一出現,便告訴我,他是易逐惜!
“你瘋了!”我不由加重語調。
易蒼還是笑:“這麼激動?聲音都有些不穩了,真不像我的王座。”
我不再答,隻瞥一眼列陣在他身後,將近二十名高手。
終於得見的,易蒼的“二十五護將”。
武功氣質都的確萬裏挑一。聽見易蒼說他是易逐惜不是易蒼,卻全無反應。
“他們是我的心腹,自然早就知道我不是易蒼。”麵前人自顧繼續道,“不是你心中那個晉國現任皇帝——易蒼!”
他說完,語尾挑起,眼中已是陰厲滿布。
“那個易蒼早在五年前就死了!就在為你舉行的成人式上被譽齊刺客殺死!”易逐惜突然大笑,“他還沒斷氣,你就急著奪權,當晚子時便率精兵衝進青溪澗穀。你是怎麼對待你的救命恩人?!還想殺了我!幸好有人忠良未泯,救我出逃,還想到這個偷天換日的法子,讓我假扮死去的皇叔易蒼,終於活下來!”
易逐惜淋漓說完,氣息已有些不穩,居高臨下地睥睨我。
我微皺眉頭,看著他。
遙遠泛黃的記憶便如這圍繞我倆的初秋之風,不經意想起,依舊天高雲遠。
模糊,卻真實。
青溪澗,其實是條瀑布。
活水源頭,幽穀清靜,一派世外仙境。
瀑布腳下不遠,一座不大院落,全以竹修成。長年潮濕,簾子被褥,便總有些濕漉漉的味道。
每次我去,常能見著長發曳地的紫衣男子背對著我半蹲在台階上,圍著一個半舊的黃銅熏爐烘烤潮濕物件。台階延伸的另一頭轉角,總是叼著一截竹葉的漂亮男孩子不是在裝模作樣地練劍,就是懶洋洋靠在竹牆上睡懶覺,閑晃著一條腿。
一見是我,紫衣男子便會笑一笑,抬起一手攏去頰邊散漫的黑發,道一句,你來了。
因抬手攏發而掉落一角的簾子發出悉嗦的輕響,總是半黃稀疏的淡竹顏色,恬靜安寧。
一掛精致的紅珠項圈,總在他脖頸間隱隱欲現。
清甜的笑靨與眉眼。
長的也不算很美,卻隻能用美來形容的人。
也是十年前我死裏逃生,從青瀏江支流順水而下,衝到青溪澗跌下瀑布後救起我的人。
沈南尋。
他對我很好,我很感激。
他主動親近我直至床第,我亦不排斥。
因為知道,他心裏記掛的,其實是與我更近的易蒼。
我被救下時全身受創,因傷口發炎而引起的潰爛即使愈合,也已將原來的麵目改去許多。所以甚至帶著些慶幸地,我可以重見天日,再次人生。
於是,便算是報答沈南尋的救命之恩,我跟著青溪澗穀唯一的訪客離開。
那個人,自然就是易蒼。
與一見是我的冷哼一聲不同,叼竹葉的男孩子一見易蒼來,便是倔強地陰沉著臉,不說一句話。不接近,也不避讓。
這孩子,就是當年的易逐惜。
我一直知道,易蒼是個做事狠絕的人。
這從他奪過自家兄長,也即易逐惜親爹的皇位繼承權後,又借他人之手放逐兄長一家至邊荒
便可窺見一斑。
隻有易蒼臉上常年溫潤溫和直到溫柔的笑,美輪美奐。
而我後來才明白,易蒼為什麼明知沈南尋對他情重,還讓他與尋仇而來的易逐惜住在這荒郊野外,不設防不廢武功甚至有時候想起來還會探望一番。而每次來都會指點易逐惜的武功,親近之心外,是再難掩飾的示威,昭示彼此天壤之別。
因為易逐惜,喜歡沈南尋。
喜歡到寧可放棄家仇,長伴荒郊。
刀槍與軟糖並用,帝王之道,不過如此。
五年前那一晚,當第一支火把自我手中落入竹屋,嘭通輕響,整個青溪澗穀頓成火海。
我獨自佇立火海中。
紫衣身影,依舊笑靨甜美。
四個時辰前,我才與他結束雲雨。
兩個時辰前,酒宴正盛,易蒼遇刺。
而火海中,我手執長劍,與他靜靜對視。
他仍是一句,你來了。
我無法忘記沈南尋那一刻寧靜清甜的笑容。
也無法忘記轉角後頭,驚懼盯著我的易逐惜,那雙黑白分明,帶著顫抖的眼睛。
很漂亮的眼睛。
不自覺便會沉浸其中,叫我揪心一痛。
遙遙與當下麵前似乎不變的美麗眼睛重疊,判若兩人。
五年的時光。
我便一笑:“你看。”
易逐惜微微皺眉,還是順著我的手指看向遠遠另一邊。
一個路人背著包袱站在路口,似乎在猶豫著什麼。偶爾攔下過路車隊,卻總是對話一番又搖搖頭,繼續等在那裏。
“他想搭便車,卻似乎……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的究竟是哪裏。”我慢慢說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目的地是何處,又怎會有車順路。”
半晌,我才對著易逐惜,輕道:“逐惜,你苦苦追逐的,究竟是誰?”
是我,是沈南尋的影子,還是你無法放下的心結。
易逐惜看著我,眸底深深幽幽。
寧靜地波光洶湧。
我與他相處間,罕有的長久沉默。
他盯著我,目光裏有些探索有些追求有些狠烈有些逃避有些悠遊有些欲說還休。
我回視,並不躲閃。
甚或有些享受。
依然無奈寂寥,卻可暫時無須搏命廝殺。
即使隻是一小會兒。
“……如何,才能盡棄癡纏,逍遊一生?”
良久,才聽見易逐惜這樣一句。
我有些發怔,忽地又笑起來,不答反問:“我還是不該,殺了沈南尋。”
語畢,便見易逐惜的眼裏恨意憤意怒意殺意糾結陡生!
也隻是一眼。
下一刻,我便被他揚起的袖子遮住了視線。
而啪地一聲響,他一拳便將我揍地撇開頭去。
臉頰火辣,我嘴角的鮮血滴落下去。
我沒回頭也沒抬頭,靜靜聽著易逐惜轉身的衣袂聲。
“帶走。”
他的聲音。
好聽的,冰冷的。
我終於苦笑。
那句什麼。
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