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三十一,髓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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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氏三兄妹已退出了王後的房間。除了王後,裏麵還有一位夜郎的穩婆,她彎腰駝背,滿臉皺紋,比正常人女人矮了一半。身上的黑色長袍鑲滿五顏六色的格子布片,脖子上的銀項鏈有一個個圖案精巧的銀製大圓盤。少女見過此人一次,那是王後在鎮裏請回來,精通菇菌藥性,並可與赤色群星交流的奇人。
少女接過了那夜郎穩婆冒著煙的奇怪藥湯,藥湯裏還飄著各種她從沒見過的菇菌碎塊。她看了王後姐姐一眼,王後點頭示意。若此人不是王後請來,少女無論如何也無法信任眼前這個怪異的夜郎老巫婆。她身體此刻非常不適,但還是將湯喝光,把菇菌嚼碎吞下。她變得迷迷糊糊,身體的極度不適似乎逐漸消退,整個人像飄在半空。
她聽見嬰兒的哭聲,又像深夜怨婦的抽泣。那是瞿的聲音,不,但那聲音像小貓一樣。她聽老艾形容過瞿幼子剛從娘胎出來的時候那像小貓一樣的叫聲,觸動人的憐憫神經,即使瞿幼子的樣貌如何怪異,也不忍下手,隻好把它抱在懷中。
她又再產生那奇異的幻覺,跳動的心髒,包裹心髒的層層肉球,最外層肉球上浮沉的眼睛。此刻,那些肉球開始伸展,伸出分岔的樹枝,樹枝末端又不斷分岔。底層的樹枝伸到外麵,外層的樹枝又彎曲插向自己,隻是那些樹枝上的都是暗紅的血肉,不斷伸展,圍成薄膜。薄膜的外麵就是裏麵,裏麵就是外麵。此刻薄膜雖然圍成一個空腔,卻竟分不清表裏。順著層層薄膜看去,可從外麵走到空腔裏,卻又可順著同一路經走回薄膜外。這是何等奇異的結構。這樣的空腔還有無數個,互相交織,層層堆疊。不斷糾纏,漸漸成為更大的觸手。此時眼睛全部跑到中央,將那一直跳動的心髒圍合起來。她分不清那是瞿幼子,還是自己腹中之子,或許這兩者是同一人。
“恭喜主祭大人,髓之子順利降臨。”
閃電被穀地懸崖所遮擋,但遠處的雷鳴清晰可聞。房間外傳來間斷的閃光,將夜郎女巫的右側麵照得閃亮,左側麵卻埋在漆黑的陰影裏,她身旁投下與她身材不相稱的巨大投影。
夜郎老巫婆將那孩子高高舉起,渾濁的液體粘在血色花瓣上一同落下。
嬰兒全身像被一條條爛肉包裹,不斷蠕動的無數觸手密密麻麻地將身體圍合。觸手暗紅色半透明,繞著身體穿插,分不清頭尾。有些觸手伸出,又馬上縮回去。一些纏著老巫婆的雙手,不斷分岔,纏到手臂。黑色的臍帶還連在孩子的下方。而這些觸手團塊的中央有數十個赤色的小光點,此起彼伏地快速閃光。
這竟是我的孩子?少女無法相信眼前這小小的怪物竟來自自己的身體。
少女胃液翻騰,翻身劇烈嘔吐。這種惡心,就像剛剛吞下瞿母血丸的感覺一樣。老巫婆切斷臍帶,舉著髓之子,慢慢走到少女麵前。
“走開,別過來!將他拿走!”少女揮手將老巫婆推開。厭惡,實在太令人厭惡。
“主祭大人,他是你的孩子,看他多麼的可愛,嘻嘻嘻嘻。”
少女瞪大空洞的雙眼,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她又想起此刻藏在大殿屏風後的那柄瘋王之杖,扭曲怪異,超出常理。
“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王後房間外傳來詭異的笑聲。
“主祭大人,請不必擔心,髓之子隻要吸收一副好看的皮囊,自然會變成俊美的少年,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殘廢的老猿猴,此刻正爬進王後的房間。
在穀地,什麼惡心怪異的軀體她都見過了,為何對眼前這小小的怪物竟如此厭惡?那種厭惡,並不完全出於嬰兒怪物般的外貌。她又想起草菅人命的涅王。她想起那狂歡的屠殺之夜,慘死的每個人都是從子宮裏生出來的一堆血肉。
她的厭惡,是故意將一個生命帶來世上,對此過程的厭惡。但這是她自願選擇的路,一切怨不得人。
髓之子出生後,她更加地煩躁不安,無法入睡。好不容易入眠,她又夢到髓之子的觸手將她糾纏,將她拉到漆黑的無底深淵。
一個月後,六家族的長老再次來到大殿商議上次未完的細節,但她的雙眼掛著深深的眼袋,精神萎靡,心不在焉。一切交由易瞳師們自行決定。
她想起老艾,想起遠遊在外的盲王,想起此刻仍然在鎮裏調查的任兄。一個個男人都在她最脆弱的時候離她而去。幸好還有她的王後姐姐。她無精打采地站起身,在六家族長老麵前轉身離去,邊走邊解下頭上沉重的發簪。她聽到易瞳師們說自己產後身體不適,先回房間休息。
她走在大殿建築群的步道上,易瞳師們和仆人們向她鞠躬。她卻感到他們異樣的眼光。
“我是怪物之母,也怪不得他們。”
王後又來到少女的房間。少女眼神空洞地盯著麵前仕女送來的藥湯,藥湯裏麵是另外一些她從沒見過的菇菌。王後並沒有說話,她隻是沉默地抱著髓之子。髓之子隻有在王後懷裏才能平靜下來,她自己抱著卻令其發出怪叫。但是,髓之子的觸手卻蔓延到地下,然後不斷分岔,爬上少女的身體,鑽進少女的直踞深衣裏。
此畫麵如此詭異,但這兩個女人似乎已習以為常,少女感到胸前微微的疼痛。
“阿淵,你隻需要好好睡一覺,這湯有助安眠。”
她已經很久沒有服藥,她越來越不信任那夜郎老巫婆,開始覺得王後也是被她所騙。誕下怪物,也是因為那老巫婆的巫術。
但是,隻有王後與那老巫婆,才若無其事地將她和髓之子當作正常人,當然還有那殘廢的老猿猴。就連任氏三兄妹,都似乎要刻意躲開髓之子。
這是瞿母之血的代價?這小小的怪物,竟是穀地真正的主人?為什麼易瞳師們對此知之甚少?王後口中的“遞歸律”,又到底是什麼?
她總算勉強將那碗湯飲下,吃掉裏麵怪異的夜郎菇菌。但這夜她仍無法入眠,獨自坐在房間中央,麵前是竹搖籃裏的髓之子。她煩躁抑鬱,焦慮不安,這種焦慮遠遠蓋過睡意。
天氣已漸漸轉冷,深夜,她竟覺得冷了,她很久沒有感到如此的冷,似乎瞿母之血漸漸從她體內消失。
很辛苦,很辛苦。她不知道怎樣形容這種感覺,孤獨,苦悶,壓抑,都不足以形容,她想大哭一場,但似乎連哭泣都覺得累。眼前一片黑暗,所有事情都如此無趣令人厭惡。
這是死的感覺,她明白了,這是死寂。
她拿起房間那柄儀式用的短劍,劍尖對準自己的喉嚨。她令髓之子誕生的任務已完成,她可以死個痛快,將命還給她那又仁慈又任性的養父。
此時髓之子卻又像瞿一般尖叫悲鳴。
“不。。。。。。不可。。。。。。”髓之子短短一個月,便可用稚嫩的聲音發出簡單的話語。
不,在死之前,我為何不先。。。。。。
她跪在地上,雙手反手握劍,將短劍高舉過頭,眼睛瞪大,呼吸急速。劍尖此刻正正對著搖籃中的髓之子。
“母親。。。。。。大人。。。。。。殺我。。。。。。不妥。。。。。。”
她聽到,一把稚嫩的聲音如此說到,那聲音在那個時代實在無法形容。就像合成器發出的純粹幹淨的高頻電子音。同時,髓之子身上那些紅色的星型光點忽然急速閃爍,觸手圍在身上不停繞動,像在對他的母親傾訴千言萬語,但他卻隻能發出這八個字。
少女雙手顫抖,深深吸了一口氣,張大嘴唇發出一聲哀嚎。短劍掉落地上發出哐當的聲音。她在哭,她意識到自己在哭,但無論怎樣哀嚎,就是無法流出一滴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