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九,七家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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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他便覺得自己與皇族血脈相差甚遠。
每次隨父親來到皇宮,皇室的堂表兄弟姐妹都可出口成章,或懂得巧玲的言語,逗得皇宮裏的長輩眉開眼笑,而他卻半天憋不出一句好話。
他兩個哥哥與其他皇室兄弟輕鬆地玩在一起,他卻覺得融入這個群體是一種負擔,更喜歡一個人在庭院裏亂跑。
夜晚庭院裏的竹林空無一人,當他向宮殿跑回去時,突然轉角一張鬼臉出現在他眼前,他驚嚇中一揮衣袖,整個人摔倒在地。那張鬼臉後麵比他年長的孩子哈哈大笑。
風箏上那張奇異的怪臉上赤色的雙眼圓瞪,血盆大口裏畫著參差不齊的尖牙,臉上滿布奇異扭曲的圖案。孩子們拿著一盞精致的玉燈在風箏背後照亮,那張鬼臉在背光下異常恐怖。玉燈纖薄輕盈,上麵刻著行雲與流水,和風箏不一樣,這明顯不是小孩的玩具。
被捉弄的幼子非常憤怒,猛地向他的兄長們撲去,卻撲了個空。小孩們更是大笑不已。他單手一伸,鉤著那玉燈,轉眼間碎裂在地。
那燈本是父親明天要贈與皇上之物,價值連城。如今已身在宮中,臨時哪來代替?孩子們將過錯都推到他身上,父親大怒,更將他打得口青鼻腫。
涅王幾乎是刻意地把自己失敗的童年忘記,但躺在床上,那近二十年前的回憶總是不自覺地浮現在眼前。每次看見穀地的銅麵具,他都下意識地回想起那風箏上怪異的人臉,隻覺當年兄弟們幼稚可笑。
然而成年後,兄弟們變得相敬如賓,但父親與兄弟早已將他排除在外,成為一個與皇室格格不入的異類。他性格變得反複無常,一時沉默寡言,一時又激動暴戾,總覺有滿腔的怨念無處發泄。
但據老孫所說,當年接到聖旨,分封這涅河以西的艱險之地,他非但沒有半點怨言,反而欣然接受。
“穀地雖小,但畢竟是他的國,一個真正屬於他自己的王國。”
自從將臨氏滿門滅族後,本來他的王國應可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但總是覺得哪裏不對。他又想起南越人離奇的死狀是否和瞿有關?應該怎樣和深穀大殿的獵人交涉?他想起了鎮郊那用作獵瞿的無名據點,進而又想起臨氏少女臉上的淚水,越發輾轉難眠。
那時少女大概八九歲。那夜她在車上目睹那場屠殺。
南越軍洗劫過後,臨府幾乎有一半被毀。以臨氏為首,七家族殘餘兵將仍然在臨府聚集。那五百多人雖然看似人多勢眾,但他們眼裏隻有絕望。雖然此行目的在於談判,但臨氏長男,即少女的哥哥,還有各家族的年輕當家,頭上紮著紅色布巾,已抱有必死的決心。他們手持火把與各種武器,身穿薄甲,已陸續出發走在主街上。
但是涅王的斥候早就向他通報,臨氏為首的兵眾向涅王府前來。
“豈有此理,為什麼,他們明明已經被我踩在腳下,為什麼他們還不屈服?刁民,刁民!為何一次又一次挑戰本王!”
涅王大怒,拍案而起,將身後屏風前的寶劍一抽而出,插在眼前的桌上,將桌麵插穿。
“無論鎮內的巡兵,還是關口的守將,馬上統統給我召集過來,將這些刁民殺得一個不剩!”
那夜,七家族連談判的機會都沒有。他們的府兵拚死抵抗,涅王府軍如洶湧的暗藍色涅河之水,從四麵八方不斷湧來,涅王府的弓箭手在房頂不斷射來亂箭。橫屍遍地,整條主街被落花染紅,覆蓋在黃葉樹的落葉上。
涅王府軍將七家族的軍隊幾乎圍剿殆盡後,殘兵掩護著臨氏長男從陋巷狼狽地逃脫。此時,臨氏長男已身中四箭,刀傷無數,血花不停地散落。
少女在門外焦急地等待著自己的哥哥,但當他倒在少女懷裏時,已幾乎暈厥,奄奄一息。少女雙手顫抖,不知所措,隻記得自己一邊將哥哥拖進屋內,一邊無助地向父親求救。父親也早料到有此結局,隻事先令家人收拾隨身行李,馬上逃亡。
涅王得知七家族兵隊大敗,他咬牙切齒,雙眼發紅。那是野獸逮著獵物時那種興奮。他竟走到屏風後親自穿上鎧甲,拿起那柄刻著涅王府水紋的畫戟,腰間掛上鋼刀,發瘋似的衝到馬廄套上馬鞍,親自帶著追兵追趕正舉家逃亡的臨氏一族。
去往鄉間的道路崎嶇不平,她的哥哥在身旁的馬背上奄奄一息,幾乎睜不開眼睛。涅王那十來匹快馬正離他們越來越近。涅王兩眼發光,左手持戟,右手揮刀,他的馬所經過之處人如草般被割下,同時狂笑不已。身後殿後的殘兵不斷傳來慘叫,被涅王砍倒後又被後麵的騎兵踐踏而過。
少女猶如一隻兔子,在狼群追趕下拚命奔跑。她第一次感到身陷深淵深處的絕望。
騎兵們將他們圍住,此時除幾位族長外,其餘男人已幾乎死光。男人們高喊著求饒,但騎兵隊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裏,雙眼隻盯著狼狽的女人們,發出邪惡的狂笑。他們將尖叫著的女人擄走,一邊撕扯著她們的衣服一邊把她們各自綁在身後。有些騎兵已經下馬,抬著尖叫的侍女走向樹叢深處。樹林裏麵不斷傳來竭斯底裏的叫喊。
少女驚恐不已之際,發現自己正被涅王一舉抱起。此時她已呼吸困難,暈厥過去。
少女已不知道自己暈厥醒來多少次。背部劇痛,帶著麵具的易瞳師手握皮鞭,不斷抽向她的背,血花不停飛濺。
她看見眼前的女人們被綁在木樁上排成一排,衣衫破爛近乎全裸。她們背部有深深的鞭痕,還插著數支箭。她們已中箭氣絕。雖然氣絕,雙腿仍在扭曲顫抖,不停地顫抖。雙腿之間紅花伴隨著滴下的屎尿,不斷飄落,少女那時大概還未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站在一旁涅王的騎兵隊手下時而小聲交談,時而哈哈大笑,做出下流的手勢。
這時她看到柵欄外有人群圍觀,又瞥見死去的女人們上方同樣排成一排的壯觀的大麵具,才意識到自己此刻身在刑場。穀地裏平坦的空地並不多見,這原本是鎮裏舉行儀式的廣場,卻在以前被涅王改作刑場,而麵具仍留在此處。原本在儀式會場工作的易瞳師,也被涅王府授予官職,如今成為刑場的官役。非常諷刺的是,此刑場已處決過無數暗殺涅王而失敗的易瞳師。
不知是因為適應了疼痛還是因為極度的絕望,少女已變得麻木,但此刻,鞭刑似乎確實停了下來。
她聽到背後張弓的聲音。
“慢著,把那女孩帶過來!”涅王朝那箭在弦上的易瞳師吼道。
帶著麵具的劊子手手持大刀出現在她麵前,他眼前的父親叔伯跪地將被斬首,少女已雙眼模糊,欲將雙眼合上。
涅王將踩在少女背上的左腳放下,跪在地上,雙手從後麵抓起少女的臉,用雙手的食指與中指撐開少女模糊紅腫的雙眼。
“看吧,看清楚這個你無法選擇而來到的世界。你別無選擇,隻有變得更冷酷,更無情,即使有天你要複仇,也不至於因惻隱而無法下手。”
少女隱約聽到涅王這樣說,這話又仿佛是涅王的自言自語,好像不是說給她聽。少女看著眼前的情景,忽然失去意識。頭顱已滾到她腳下,但隻聽見涅王發瘋似的狂笑聲。在兔子的眼中,狼群或人類想必就是它們完全無法戰勝的惡鬼。此刻少女仿佛掉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裏麵有無數的惡鬼不停將她撕成碎片。
她最後看見的,隻有那眼前滿眼血紅的落花。
回府的路上,涅王一語不發,表情凝重。少女橫躺在他馬背上,大概已經死了。
“殿下,您將那臨氏女孩的屍體帶回府有何用?”
他的騎兵手下像是喝醉了,或是殺戮的狂熱還留在體內。
“在下懂了,難道殿下竟有如此癖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他身後的騎兵隊傳來一浪接一浪的狂笑。
“閉嘴,吵死了!統統給我住口!”涅王憤怒地咆哮。
狂笑立刻停止,騎兵們尷尬地互相對視了幾眼。
為何自己剛剛會對少女說出奇怪的話?從剛剛開始,一種前所未有的空洞襲來,完全無法理解剛才殺戮時的亢奮。此刻自己明明已經贏了,但這種惡心的挫敗感比任何時候都強烈,這是怎麼回事。
體內流著皇族的血!自己這狗屁的人生活到這個時刻,卻隻為在這狹小不見天日之地,屠殺一個家族手無寸鐵的老弱婦孺。那種隻身一人身處深淵的寂寞無比強烈,他身後的騎兵隊還沉醉於殺戮的快感與勝利的狂喜。
而此刻,他卻想一劍刺進自己喉嚨死個痛快。
他想起刑場的麵具,想起那鬼臉風箏。
“我累了。”他說到。
此時遠處懸崖邊上已能看見黎明的曙光。他轉過身,將垂死的少女隨手扔到街上。
街上走來一個人影,走到少女麵前,將她細小的身軀搭在肩上,繼續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