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8章 金鎖記(3)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8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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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巧卻不像要責打她的光景,隻數落了一番,道:“你今年過了年也有十三歲了,也該放明白些。表哥雖不是外人,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樣混帳。你自己要曉得當心,誰不想你的錢?”一陣風過,窗簾上的絨球與絨球之間露出白色的寒天,屋子裏暖熱的黑暗給打上了一排小洞。煙燈的火焰往下一挫,七巧臉上的影子仿佛更深了一層。她突然坐起身來,低聲道:“男人……碰都碰不得!誰不想你的錢?你娘這幾個錢不是容易得來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輪到你們手裏,我可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上人的當——叫你以後提防著些,你聽見了沒有?”長安垂著頭道:“聽見了。”七巧的一隻腳有點麻,她探身去捏一捏她的腳。僅僅是一刹那,她眼睛裏蠢動著一點溫柔的回憶。她記起了想她的錢的一個男人。她的腳是纏過的,尖尖的緞鞋裏塞了棉花,裝成半大的文明腳。她瞧著那雙腳,心裏一動,冷笑一聲道:“你嘴裏盡管答應著,我怎麼知道你心裏是明白還是糊塗?你人也有這麼大了,又是一雙大腳,哪裏去不得?我就是管得住你,也沒那個精神成天看著你。按說你今年十三了,裹腳已經嫌晚了,原怪我耽誤了你。馬上這就替你裹起來,也還來得及。”長安一時答不出話來,倒是旁邊的老媽子們笑道:“如今小腳不時興了,隻怕將來給姐兒定親的時候麻煩。”七巧道:“沒的扯淡!我不愁我的女兒沒人要,不勞你們替我擔心!真沒人要,養活她一輩子,我也還養得起!”當真替長安裹起腳來,痛得長安鬼哭神號的。這時連薑家這樣守舊的人家,纏過腳的也都已經放了腳了,別說是沒纏過的,因此都拿長安的腳傳作笑話奇談。裹了一年多,七巧一時的興致過去了,以經親戚們勸著,也就漸漸放鬆了,然而長安的腳可不能完全恢複原狀了。薑家大房三房裏的兒女都進了洋學堂讀書,七巧處處存心跟他們比賽著,便也要送長白去投考。長白除了打小牌之外,隻喜歡跑跑票房,正在那裏朝夕用功吊嗓子,隻怕進學校要耽擱了他的功課,便不肯去。七巧無奈,隻得把長安送到滬範女中,托人說了情,插班進去。長安換上了藍愛國布的校服,不上半年,臉色也紅潤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住讀的學生洗換衣服,照例是送學校裏包著的洗衣房裏去的。長安記不清自己的號碼,往往失落了枕套手帕種種零件。七巧便鬧著說要去找校長說話。這一天放假回家,檢點了一下,又發現有一條褥單是丟了。七巧暴跳如雷,準備明天親自上學校去大興問罪之師。長安著了急,攔阻了一聲,七巧便罵道:“天生的敗家精,拿你娘的錢不當錢。你娘的錢是容易得來的?——將來你出嫁,你看我有什麼陪送給你!——給也是白給!”長安不敢做聲,卻哭了一晚上。她不能在她的同學跟前丟這個臉。對於十四歲的人,那似乎有天大的重要。她母親去鬧這一場,她以後拿什麼臉去見人?她寧死也不到學校裏去了。她的朋友們,她所喜歡的音樂教員,不久就會忘記了有這麼一個女孩子,來了半年,又無緣無故悄悄地走了。走得幹淨,她覺得她這犧牲是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半夜裏她爬下床來,伸手到窗外去試試,漆黑的,是下了雨麼?沒有雨點。她從枕頭過摸出一隻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來。猶疑地,“Long,Long,Ago”的細小的調子在龐大的夜裏嫋嫋漾開。不能讓人聽見了。為了竭力按捺著,那嗚嗚的口琴忽斷忽續,如同嬰兒的哭泣。她接不上氣來,歇了半晌,窗格子裏,月亮從雲裏出來了。墨灰的天,幾點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圖畫,下麵白雲蒸騰,樹頂上透出街燈淡淡的圓光。長安又吹起口琴來。“告訴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愛的那故事,許久以前,許久以前……”
    第二天她大著膽子告訴她母親:“娘,我不想念下去了。”七巧睜著眼道:“為什麼?”長安道:“功課跟不上,吃的也太苦了,我過不慣。”七巧脫下一隻鞋來,順手將鞋底抽了她一下,恨道:“你爹不如人,你也不如人?養下你來又不是個十不全,就不肯替我爭口氣!”長安反剪著一雙手,垂著眼睛,隻是不言語。旁邊老媽子們便勸道:“姐兒也大了,學堂裏人雜,的確有些不方便。其實不去也罷了。”七巧沉吟道:“學費總得想法子拿回來。白便宜了他們不成?”便要領了長安一同去索討,長安抵死不肯去,七巧帶著兩個老媽子去了一趟回來了,據她自己鋪敘,錢雖然沒收回來,卻也著實羞辱了那校長一場。長安以後在街上遇著了同學,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無地自容,隻得裝做不看見,急急走了過去。朋友寄了信來,她拆也不敢拆,原封退了回去。她的學校生活就此告一結束。有時她也覺得犧牲得有點不值得,暗自懊悔著,然而也來不及挽回了。她漸漸放棄了一切上進的思想,安分守己起來。她學會了挑是非,使小壞,幹涉家裏的行政。她不時地跟母親慪氣,可是她的言談舉止越來越像她母親了。每逢她單叉著褲子,摣開了兩腿坐著,兩隻手按在胯間露出的凳子上,歪著頭,下巴擱在心口上淒淒慘慘瞅住了對麵的人說道:“一家有一家的苦處呀,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處!”——誰都說她是活脫的一個七巧。她打了一根辮子,眉眼的緊俏有似當年的七巧,可是她的小小的嘴過於癟進去,仿佛顯老一點。她再年青些也不過是一棵較嫩的雪裏紅——鹽醃過的。也有人來替她做媒。若是家境推板一點的,七巧總疑心人家是貪她們的錢。若是那有財有勢的,對方卻又不十分熱心,長安不過是中等姿色,她母親出身既低,又有個不賢惠的名聲,想必沒有什麼家教。因此高不成,低不就,一年一年耽擱了下去。那長白的婚事卻不容耽擱。長白在外麵賭錢,捧女戲子,七巧還沒甚話說,後來漸漸跟著他三叔薑季澤逛起窯子來,七巧方才著了慌,手忙腳亂替他定親,娶了一個袁家的小姐,小名芝壽。行的是半新式的婚禮,紅色蓋頭是蠲免了,新娘戴著藍眼鏡,粉紅喜紗,穿著粉紅彩繡裙襖。進了洞房,除去了眼鏡,低著頭坐在湖色帳幔裏。鬧新房的人圍著打趣,七巧隻看了一看便出來了。長安在門口趕上了她,悄悄笑道:“皮色倒白淨,就是嘴唇太厚了些。”七巧把手撐著門,拔下一隻金挖耳來搔搔頭,冷笑道:“還說呢!你新嫂子這兩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旁邊一個太太便道:“說是嘴唇厚的人天性厚哇!”七巧哼了一聲,將金挖耳指住了那太太,倒剔起一隻眉毛,歪著嘴微微一笑道:“天性厚,並不是什麼好話。當著姑娘們,我也不便多說——但願咱們白哥兒這條命別送在她手裏!”七巧天生著一副高爽的喉嚨,現在因為蒼老了些,不那麼尖了,可是扁扁的依舊四麵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這兩句話,說響不響,說輕也不輕。人叢裏的新娘子的平板的臉與胸震了一震——多半是龍鳳燭的火光的跳動。三朝過後,七巧嫌新娘子笨,諸事不如意,每每向親戚們訴說著。便有人勸道:“少奶奶年紀輕,二嫂少不得要費點心教導教導她。誰叫這孩子沒心眼兒呢!”七巧啐道:“你別瞧咱們新少奶奶老實呀——一見了白哥兒,她就得去上馬桶!真的!你信不信?”這話傳到芝壽耳朵裏,急得芝壽隻待尋死。然而這還是沒滿月的時候,七巧還顧些臉麵,後來索性這一類的話當著芝壽的麵也說了起來,芝壽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若是木著臉裝不聽見,七巧便一拍桌子嗟歎起來道:“在兒子媳婦手裏吃口飯,可真不容易!動不動就給人臉子看!”
    這天晚上,七巧躺著抽煙,長白盤踞在煙鋪跟前的一張沙發椅上嗑瓜子,無線電裏正唱著一出冷戲,他捧著戲考,一個字一個字跟著哼,哼上了勁,甩過一條腿去騎在椅背上,來回搖著打拍子。七巧伸過腳去踢了他一下道:“白哥兒你來替我裝兩筒。”長白道:“現放著燒煙的,偏要支使我!我手上有蜜是怎麼著?”說著,伸了個懶腰,慢騰騰移身坐到煙燈前的小凳上,卷起了袖子。七巧笑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支使你,是抬舉你!”她眯縫著眼望著他,這些年來她的生命裏隻有這一個男人,隻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可是,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現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他是個瘦小白皙的年輕人,背有點駝,戴著金絲眼鏡,有著工細的五官,時常茫然地微笑著,張著嘴,嘴裏閃閃發著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水還是他的金牙。他敞著衣領,露出裏麵的珠羔裏子和白小褂。七巧把一隻腳擱在他肩膀上,不住的輕輕踢著他的脖子,低聲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打幾時起變得這麼不孝了?”長安在旁笑道:“娶了媳婦忘了娘嗎!”七巧道:“少胡說!我們白哥兒倒不是那們樣的人!我也養不出那們樣的兒子!”長白隻是笑。七巧斜著眼看定了他,笑道:“你若還是我從前的白哥兒,你今兒替我燒一夜的煙!”長白笑道:“那可難不倒我!”七巧道:“盹著了,看我捶你!”起坐間的簾子撤下送去洗濯了。隔著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綽綽烏雲裏有個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個戲劇化的猙獰的臉譜。一點,一點,月亮緩緩的從雲裏出來了,黑雲底下透出一線炯炯的光,是麵具底下的眼睛。天是無底洞的深青色。久已過了午夜了。長安早去睡了,長白打著煙泡,也前仰後合起來。七巧斟了杯濃茶給他,兩人吃著蜜餞糖果,討論著東鄰西舍的隱私。七巧忽然含笑問道:“白哥兒你說,你媳婦兒好不好?”長白笑道:“這有什麼可說的?”七巧道:“沒有可批評的,想必是好的了?”長白笑著不做聲。七巧道:“好,也有個怎麼個好呀!”長白道“誰說她好來著?”七巧道:“她不好?哪一點不好?說給娘聽。“長白起初隻是含糊對答,禁不起七巧再三盤問,隻得吐露一二。旁邊遞茶遞水的老媽子們都背過臉去笑得格格的,丫頭們都掩著嘴忍著笑回避出去了。七巧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喃喃咒罵,卸下煙鬥來狠命磕裏麵的灰,敲得托托一片響。長白說溜了嘴,止不住要說下去,足足說了一夜。
    次日清晨,七巧吩咐老媽子取過兩床毯子來打發哥兒在煙榻上睡覺。這時芝壽也已經起了身,過來請安。七巧一夜沒合眼,卻是精神百倍,邀了幾家女眷來打牌,親家母也在內。在麻將桌上一五一十將她兒子親口招供的她媳婦的秘密宣布了出來,略加渲染,越發有聲有色。眾人竭力地打岔,然而說不上兩句閑話,七巧笑嘻嘻地轉了個彎,又回到她媳婦身上來了。逼得芝壽的母親臉皮紫漲,也無顏再見女兒,放下牌,乘了包車回去了。七巧接連著教長白為她燒了兩晚上的煙。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隻手蜷曲著像死去的雞的腳爪。她知道她婆婆又在那裏盤問她丈夫,她知道她丈夫又在那裏敘說一些什麼事,可是天知道他還有什麼新鮮的可說!明天他又該涎著臉到她跟前來了。也許他早料到她會把滿腔的怨毒都結在他身上,就算她沒本領跟他拚命,至不濟也得質問他幾句,鬧上一場。多半他準備先聲奪人,借酒蓋住了臉,找點碴子,摔上兩件東西。她知道他的脾氣。末後他會坐到床沿上來,聳起肩膀,伸手到白綢小褂裏麵去抓癢,出人意料之外地一笑。他的金絲眼鏡上抖動著一點光,他嘴裏抖動著一點光,不知道是唾沫還是金牙。他摘去了他的眼鏡。……芝壽猛然坐起身來,嘩啦揭開了帳子,這是個瘋狂的世界。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也不像個婆婆。不是他們瘋了,就是她瘋了。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輪滿月,萬裏無雲,像是漆黑的天上一個白太陽。遍地的藍影子,帳頂上也是藍影子,她的一雙腳也在那死寂的藍影子裏。芝壽待要掛起帳子來,伸手去摸索帳鉤,一隻手臂吊在那銅鉤上,臉偎住了肩膀,不由得就抽噎起來。帳子自動地放了下來。昏暗的帳子裏除了她之外沒有別人,然而她還是吃了一驚,倉皇地再度掛起了帳子。窗外還是那使人汗毛凜凜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個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陽。屋裏看得分明那玫瑰紫繡花椅披桌布,大紅平金五鳳齊飛的圍屏,水紅軟緞對聯,繡著盤花篆字。梳妝台上紅綠絲網絡著銀粉缸,銀漱盂,銀花瓶,裏麵滿滿盛著喜果。帳簷上季下五彩攢金繞絨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麵滴溜溜墜著指頭大的琉璃珠和尺來長的桃紅穗子。偌大一間房裏充塞著箱籠,被褥,鋪陳,不見得她就找不出一條汗巾子來上吊。她又倒到床上去。月光裏,她的腳沒有一點血色——青,綠,紫,冷去的屍身的顏色。她想死,她想死。她怕這月亮光,又不敢開燈。明天她婆婆說:“白哥兒給我多燒了兩口煙,害得我們少奶奶一宿沒睡覺,半夜三更點著燈等他回來——少不了他嗎!”芝壽的眼淚順著枕頭不停地流,她不用手帕去擦眼睛,擦腫了,她婆婆又該說了:“白哥兒一晚上沒回房去睡,少奶奶就把眼睛哭得桃兒似的!”七巧雖然把兒子媳婦描摹成這樣熱情的一對,長白對於芝壽卻不甚中意,芝壽也把長白恨得牙癢癢的。夫妻不和,長白漸漸又往花街柳巷裏走動。七巧把一個丫頭絹兒給了他做小,還是牢籠不住他。七巧又變著方兒哄他吃煙。長白一向就喜歡玩兩口,隻是沒上癮,現在吸得多了,也就收了心不大往外跑了,隻在家守著母親與新姨太太。
    他妹子長安二十四歲那年生了痢疾,七巧不替她延醫服藥,隻勸她抽兩筒鴉片,果然減輕了不少痛苦,病愈之後,也就上了癮。那長安更與長白不同,未出閣的小姐,沒有其它的消遣,一心一意的抽煙,抽的倒比長白還要多。也有人勸阻,七巧道:“怕什麼!莫說我們薑家還吃得起,就是我今天賣了兩頃地給他們姐兒倆抽煙,又有誰敢放半個屁?姑娘趕明兒聘了人家,少不得有她這一份嫁妝。她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姑爺就是舍不得,也隻好幹望著她罷了!”話雖如此說,長安的婚事畢竟受了點影響。來做媒的本就不十分踴躍,如今竟絕跡了。
    長安到了近三十的時候,七巧見女兒注定了是要做老姑娘的了,便又換了一種論調,道:“自己長得不好,嫁不掉,還怨我做娘的耽擱了她!成天掛搭著個臉,倒像我該她二百錢似的。我留她在家裏吃一碗閑茶閑飯,可沒打算留她在家裏給我氣受!”薑季澤的女兒長馨過二十歲生日,長安去給她堂房妹子拜壽。那薑季澤雖然窮了,幸喜他交遊廣闊,手裏還算兜得轉。長馨背地裏向她母親道:“媽想法子給安姐姐介紹個朋友罷,瞧她怪可憐的。還沒提起家裏的情形,眼圈兒就紅了。”蘭仙慌忙搖手道:“罷!罷!這個媒我不敢做!你二媽那脾氣是好惹的?“長馨年少好事,哪裏理會得?歇了些時,偶然與同學們說起這件事,恰巧那同學有個表叔新從德國留學回來,也是北方人,仔細攀認起來,與薑家還沾著點老親。那人名喚童世舫,敘起來比長安略大幾歲。長馨竟自作主張,安排了一切,由那同學的母親出麵請客。長安這邊瞞得家裏鐵桶相似。七巧身子一向硬朗,隻因她媳婦芝壽得了肺癆,七巧嫌她喬張做致,吃這個,吃那個,累又累不得,比尋常似乎多享了一些福,自己一賭氣便也病了。起初不過是氣虛血虧,卻也將合家支使得團團轉,哪兒還能夠兼顧到芝壽?後來七巧認真得了病,臥床不起,越發雞犬不寧。長安乘亂裏便走開了,把裁縫喚到她三叔家裏,由長馨出主意替她製了新裝。赴宴的那天晚上,長馨先陪她到理發店去用鉗子燙了頭發,從天庭到鬢角一路密密貼著細小的發圈。耳朵上戴了二寸來長的玻璃翠寶塔墜子,又換上了蘋果綠喬琪紗旗袍,高領圈,荷葉邊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一個小大姐蹲在地上為她扣撳鈕,長安在穿衣鏡裏端詳著自己,忍不住將兩臂虛虛地一伸,裙子一踢,擺了個葡萄仙子的姿勢,一扭頭笑了起來道:”把我打扮得天女散花似的!“長馨在鏡子裏向那小大姐做了個媚眼,兩人不約而同也都笑了起來。長安妝罷,便向高椅上端端正正坐下了。長馨道:”我去打電話叫車。“長安道:”還早呢!“長馨看了看表道:”約的是八點,已經八點過五分了。“長安道:”晚個半個鍾頭,想必也不礙事。“長馨猜她是存心要搭點架子,心中又好氣又好笑,打開銀絲手提包來檢點了一下,借口說忘了帶粉鏡子,徑自走到她母親屋裏來,如此這般告訴了一遍,又道:“今兒又不是姓童的請客,她這架子是衝著誰搭的?我也懶得去勸她,由她挨到明兒早上去,也不幹我事。”蘭仙道:“瞧你這糊塗!人是你約的,媒是你做的,你怎麼卸得了這幹係?我埋怨過你多少回了——你早該知道了,安姐兒就跟她娘一樣的小家子氣,不上台盤。待會兒出乖露醜的,說起來是你姐姐,你丟人也是活該,誰叫你把這些是是非非,攬上身來,敢是閑瘋了?“長馨咕嘟著嘴在她母親屋裏坐了半晌,蘭仙笑道:”看這情形,你姐姐是等著人催請呢。“長馨道:”我才不去催她呢!“蘭仙道:”傻丫頭,要你催,中什麼用?她等著那邊來電話哪!“長馨失聲笑道:”又不是新娘子,要三請四催的,逼著上轎!“蘭仙道:”好歹你打個電話到飯店裏去,叫他們打個電話來,不就結了?快九點了,再挨下去,事情可真要崩了!“長馨隻得依言做去,這邊方才動了身。長安在汽車裏還是興興頭頭,談笑風生的,到菜館子裏,突然矜持起來,跟在長馨後麵,悄悄掩進了房間,怯怯地褪去了蘋果綠鴕鳥毛鬥篷,低頭端坐,拈了一隻杏仁,每隔兩分鍾輕輕啃去了十分之一,緩緩咀嚼著。她是為了被看而來的。她覺得她渾身的裝束,無懈可擊,任憑人家多看兩眼也不妨事,可是她的身體完全是多餘的,縮也沒處縮。她始終緘默著,吃完了一頓飯。等著上甜菜的時候,長馨把她拉到窗子跟前去觀看街景,又托故走開了,那童世舫便踱到窗前,問道:”薑小姐這兒來過麼?“長安細聲道:”沒有。“童世舫道:”我也是第一次。菜倒是不壞,可是我還是吃不大慣。“長安道:”吃不慣?“世舫道:”可不是!外國菜比較清淡些,中國菜要油膩得多。剛回來,連著幾天親戚朋友們接風,很容易的就吃壞了肚子。“長安反複地看她的手指,仿佛一心一意要數數一共有幾個指紋是螺形的,幾個是畚箕……玻璃窗上麵,沒來由開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燈的花——對過一家店麵裏反映過來的,綠心紅瓣,是尼羅河祀神的蓮花,又是法國王室的百合徽章……世舫多年沒見過故國的姑娘,覺得長安很有點楚楚可憐的韻致,倒有幾分喜歡。他留學以前早就定了親,隻因他愛上了一個女同學,抵死反對家裏的親事,路遠迢迢,打了無數的筆墨官司,幾乎鬧翻了臉,他父母曾經一度斷絕了他的接濟,使他吃了不少的苦,方才依了他,解了約。不幸他的女同學別有所戀,拋下了他,他失意之餘,倒埋頭讀了七八年的書。
    他深信妻子還是舊式的好,也是由於反應作用。
    和長安見了這一麵之後,兩下裏都有了意。長馨想著送佛送到西天,自己再熱心些,也沒有資格出來向長安的母親說話,隻得央及蘭仙。蘭仙執意不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跟你二媽仇人似的,向來是不見麵的。我雖然沒跟她紅過臉,再好些也有限。何苦去自討沒趣?”長安見了蘭仙,隻是垂淚,蘭仙卻不過情麵,隻得答應去走一遭。妯娌相見,問候了一番,蘭仙便說明了來意。七巧初聽見了,倒也欣然,因道:“那就拜托了三妹妹罷!我病病哼哼的,也管不得了,偏勞了三妹妹。這丫頭就是我的一塊心病。我做娘的也不能說是對不起她了,行的是老法規矩,我替她裹腳,行的是新派規矩,我送她上學堂——還要怎麼著?照我這樣扒心扒肝調理出來的人,隻要她不疤不麻不瞎,還會沒人要嗎?怎奈這丫頭天生的是扶不起的阿鬥,恨得我隻嚷嚷:多咱我一閉眼去了,男婚女嫁,聽天由命罷!”當下議妥了,由蘭仙請客,兩方麵相親。長安與童世舫隻做沒見過麵模樣,又會晤了一次。七巧病在床上,沒有出場,因此長安便風平浪靜的訂了婚。在筵席上,蘭仙與長馨強行拉著長安的手,遞到童世舫手裏,世舫當眾替她套上了戒指。女家也回了禮,文房四寶雖然免了,卻用新式的絲絨文具盒來代替,又添上了一隻手表。
    訂婚之後,長安遮遮掩掩竟和世舫單獨出去了幾次。曬著秋天的太陽,兩人並排在公園裏走著,很少說話,眼角裏帶著一點對方的衣服與移動著的腳,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氣,這單純而可愛的印象便是他們身邊的欄杆,欄杆把他們與眾人隔開了。空曠的綠草地上,許多人跑著,笑著,談著,可是他們走的是寂寂的綺麗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不說話,長安並不感到任何缺陷。她以為新式的男女間的交際也就“盡於此矣”。童世舫呢,因為過去的痛苦的經驗,對於思想的交換根本抱著懷疑的態度。有個人在身邊,他也就滿足了。從前,他頂討厭小說上的男人,向女人要求同居的時候,隻說:“請給我一點安慰。”安慰是純粹精神上的,這裏卻做了肉欲的代名詞。但是他現在知道精神與物質的界限不能分得這麼清。言語究竟沒有用。久久的握著手,就是較妥貼的安慰,因為會說話的人很少,真正有話說的人還要少。有時在公園裏遇著了雨,長安撐起了傘,世舫為她擎著。隔著半透明的藍綢傘,千萬粒雨珠閃著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處跟著他們,在水珠銀爛的車窗上,汽車馳過了紅燈,綠燈,窗子外營營飛著一窠紅的星,又是一窠綠的星。長安帶了點星光下的亂夢回家來,人變得異常沉默了,時時微笑著。七巧見了,不由得有氣,便冷言冷語道:“這些年來,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難得開個笑臉。這下子跳出了薑家的門,趁了心願了,再快活些,可也別這麼擺在臉上呀——叫人寒心!”依著長安素日的性子,就要回嘴,無如長安近來像換了個人似的,聽了也不計較,自顧自努力去戒煙。七巧也奈何她不得。長安訂婚那天,大奶奶玳珍沒去,隔了些天來補道喜。七巧悄悄喚了聲大嫂,道:“我看咱們還得在外頭打聽打聽哩,這事可冒失不得!前天我耳朵裏仿佛刮著一點,說是鄉下有太太,外洋還有一個。”玳珍道:“鄉下的那個沒過門就退了親。外洋那個也是這樣,說是做了幾年的朋友了,不知怎麼又沒成功。”七巧道:“那還有個為什麼?男人的心,說聲變,就變了。他連三媒六聘的還不認帳,何況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貨?知道他在外洋還有旁人沒有?我就隻這一個女兒,可不能糊裏糊塗斷送了她的終身,我自己是吃過媒人的苦的!”長安坐在一旁用指甲去掐手掌心,手掌心掐紅了,指甲卻掙得雪白。七巧一抬眼望見了她,便罵道:“死不要臉的丫頭,豎著耳朵聽呢!這話是你聽得的麼?我們做姑娘的時候,一聲提起婆婆家,來不迭地躲開了。你薑家枉為世代書香,隻怕你還要到你開麻油店的外婆家去學點規矩哩!”長安一頭哭一頭奔了出去。七巧拍著枕頭□了一聲道:“姑娘急著要嫁,叫我也沒法子。腥的臭的往家裏拉。名為是她三嬸給找的人,其實不過是拿她三嬸做個幌子。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飯了,這才挽了三嬸出來做媒。大家齊打夥兒糊弄我一個人……糊弄著也好!說穿了,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臉往哪兒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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