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7章 金鎖記(2)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7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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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巧翻箱子取出幾件新款尺頭送與她嫂子,又是一副四兩重的金鐲子,一對披霞蓮蓬簪,一床絲棉被胎,侄女們每人一隻金挖耳,侄兒們或是一隻金錁子,或是一頂貂皮暖帽,另送了她哥哥一隻琺琅金蟬打簧表,她哥嫂道謝不迭。七巧道:“你們來得不巧,若是在北京,我們正要上路的時候,帶不了的東西,分了幾箱給丫頭老媽子,白便宜了他們。”說得她哥嫂訕訕的。臨行的時候,她嫂子道:“忙完了閨女,再來瞧姑奶奶。”七巧笑道:“不來也罷了,我應酬不起!”
    大年夫婦出了薑家的門,她嫂子便道:“我們這位姑奶奶怎麼換了個人?沒出嫁的時候不過要強些,嘴頭子上瑣碎些,就連後來我們去瞧她,雖是比前暴躁些,也還有個分寸,不似如今瘋瘋傻傻,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就沒一點兒得人心的地方。”七巧立在房裏,抱著胳膊看小雙祥雲兩個丫頭把箱子抬回原處,一隻一隻疊了上去。從前的事又回來了:臨著碎石子街的馨香的麻油店,黑膩的櫃台,芝麻醬桶裏豎著木匙子,油缸上吊著大大小小的鐵匙子。漏鬥插在打油的人的瓶裏,一大匙再加上兩小匙正好裝滿一瓶——一斤半。熟人呢,算一斤四兩。有時她也上街買菜,藍夏布衫褲,鏡麵烏綾鑲滾。隔著密密層層的一排吊著豬肉的銅鉤,她看見肉鋪裏的朝祿。朝祿趕著她叫曹大姑娘。難得叫聲巧姐兒,她就一巴掌打在鉤子背上,無數的空鉤子蕩過去錐他的眼睛,朝祿從鉤子上摘下尺來寬的一片生豬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拋,一陣溫風直撲到她臉上,膩滯的死去的肉體的氣味……她皺緊了眉毛。床上睡著的她的丈夫,那沒有生命的肉體……
    風從窗子裏進來,對麵掛著的回文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磕托磕托敲著牆。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鏡子裏反映著的翠竹簾子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回蕩漾著,望久了,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時,翠竹簾子已經褪了色,金綠山水換了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裏的人也老了十年。去年她戴了丈夫的孝,今年婆婆又過世了。現在正式挽了叔公九老太爺出來為他們分家。今天是她嫁到薑家來之後一切幻想的集中點。這些年了,她戴著黃金的枷鎖,可是連金子的邊都啃不到,這以後就不同了。七巧穿著白香雲紗衫,黑裙子,然而她臉上像抹了胭脂似的,從那揉紅了的眼圈兒到燒熱的顴骨。她抬起手來□了□臉,臉上燙,身子卻冷得打顫。她叫祥雲倒了杯茶來。(小雙早已嫁了,祥雲也配了個小廝。)茶給喝了下去,沉重地往腔子裏流,一顆心便在熱茶裏撲通撲通跳。她背向著鏡子坐下了,問祥雲道:“九老太爺來了這一下午,就在堂屋裏跟馬師爺查賬?”祥雲應了一聲是。七巧又道:“大爺大奶奶三爺三奶奶都不在跟前?”祥雲又應了一聲是。七巧道:“還到誰的屋裏去過?”祥雲道:“就到哥兒們的書房裏兜了一兜。”七巧道:“好在咱們白哥兒的書倒不怕他查考……今年這孩子就吃虧在他爸爸他奶奶接連著出了事,他若還有心念書,他也不是人養的!”她把茶吃完了,吩咐祥雲下去看看堂屋裏大房三房的人可都齊了,免得自己去早了,顯得性急,被人恥笑。恰巧大房裏也差了一個丫頭出來探看,和祥雲打了個照麵。
    七巧終於款款下樓來了。當屋裏臨時布置了一張鏡麵烏木大餐台,九老太爺獨當一麵坐了,麵前亂堆著青布麵,梅紅簽的賬簿,又擱著一隻瓜棱茶碗。四周除了馬師爺之外,又有特地邀請的“公親”,近於陪審員的性質。各房隻派了一個男子作代表,大房是大爺,二房二爺沒了,是二奶奶,三房是三爺。季澤很知道這總清算的日子於他沒有什麼好處,因此他到得最遲。然而來既來了,他決不願意露出焦灼懊喪的神氣,腮幫子上依舊是他那點豐肥的,紅色的笑。眼睛裏依舊是他那點瀟灑的不耐煩。
    九老太爺咳嗽了一聲,把薑家的經濟狀況約略報告了一遍,又翻著賬簿子讀出重要的田地房產的所在與按年的收入。七巧兩手緊緊扣在肚子上,身子向前傾著,努力向她自己解釋他的每一句話,與她往日調查所得一一印證。青島的房子,天津的房子,原籍的地,北京城外的地,上海的房子……三爺在公帳上拖欠過巨,他的一部分遺產被抵消了之後,還淨欠六萬,然而大房二房也隻得就此算了,因為他是一無所有的人。他所僅有的那一幢花園洋房,他為一個姨太太買的,也已經抵押了出去。其餘隻有老太太陪嫁過來的首飾,由兄弟三人均分,季澤的那一份也不便充公,因為是母親留下的一點紀念。七巧突然叫了起來道:“九老太爺,那我們太吃虧了!”
    堂屋裏本就肅靜無聲,現在這肅靜卻是沙沙有聲,直鋸進耳朵裏去,像電影配音機器損壞之後的鏽軋。九老太爺睜了眼望著她道:“怎麼?你連他娘丟下的幾件首飾也舍不得給他?”七巧道:“親兄弟,明算帳,大哥大嫂不言語,我可不能不老著臉開口說句話。我須比不得大哥大嫂——我們死掉的那個若是有能耐出去做兩任官,手頭活便些,我也樂得放大方些,哪怕把從前的舊帳一筆勾銷呢?可憐我們那一個病病哼哼一輩子,何嚐有過一文半文進帳,丟下我們孤兒寡婦,就指著這兩個死錢過活。我是個沒腳蟹,長白還不滿十四歲,往後苦日子有得過呢!”說著,流下淚來。九老太爺道:“依你便怎樣?”七巧嗚咽道:“哪兒由得我出主意呢?隻求九老太爺替我們做主!”季澤冷著臉隻不做聲,滿屋子的人都覺不便開口。九老太爺按捺不住一肚子的火,哼了一聲道:“我倒想替你出主意呢,隻怕你不愛聽!二房裏有田地沒人照管,三房裏有人沒有地,我待要叫三爺替你照管,你多少貼他些,又怕你不要他!”七巧冷笑道:“我倒想依你呢,隻怕死掉的那個不依!來人哪!祥雲你把白哥兒給我找來!長白,你爹好苦呀!一下地就是一身的病,為人一場,一天舒坦日子也沒過著,臨了丟下你這點骨血,人家還看不得你,千方百計圖謀你的東西!長白誰叫你爹拖著一身病,活著人家欺負他,死了人家欺負他的孤兒寡婦!我還不打緊,我還能活個幾十年麼?至多我到老太太靈前把話說明白了,把這條命跟人拚了。長白你可是年紀小著呢,就是喝西北風你也得活下去呀!”九老太爺氣得把桌子一拍道:“我不管了!是你們求爹爹拜奶奶邀了我來的,你道我喜歡自找麻煩麼?”站起來一腳踢翻了椅子,也不等人攙扶,一陣風走得無影無蹤。眾人麵麵相覷,一個個悄沒聲兒溜走了。惟有那馬師爺忙著拾掇帳簿子,落後了一步,看看屋裏人全走光了,單剩下二奶奶一個人坐在那裏捶著胸脯嚎啕大哭,自己若無其事地走了,似乎不好意思,隻得走上前去,打躬作揖叫道:“二太太!二太太!……二太太!”七巧隻顧把袖子遮住臉,馬師爺又不便把她的手拿開,急得把瓜皮帽摘下來扇著汗。
    維持了幾天的僵局,到底還是無聲無臭照原定計劃分了家。孤兒寡婦還是被欺負了。
    七巧帶著兒子長白,女兒長安另租了一幢屋子住下了,和薑家各房很少來往。隔了幾個月,薑季澤忽然上門來了。老媽子通報上來,七巧懷著鬼胎,想著分家的那一天得罪了他,不知他有什麼手段對付。可是兵來將擋,她憑什麼要怕他?她家常穿著佛青實地紗襖子,特地係上一條玄色鐵線紗裙,走下樓來。季澤卻是滿麵春風的站起來問二嫂好,又問白哥兒可是在書房裏,安姐兒的濕氣可大好了,七巧心裏便疑惑他是來借錢的,加意防備著,坐下笑道:“三弟你近來又發福了。”季澤笑道:“看我像一點兒心事都沒有的人。”七巧笑道:“有福之人不在忙嗎!你一向就是無牽無掛的。”季澤笑道:“等我把房子賣了,我還要無牽無掛呢!”七巧道:“就是你做了押款的那房子,你還要賣?”季澤道,“當初造它的時候,很費了點心思,有許多裝置都是自己心愛的,當然不願意脫手。後來你是知道的,那邊地皮值錢了,前年把它翻造了*
    雖然他不向她哭窮,但凡談到銀錢交易,她總覺得有點危險,便岔了開去道:“三妹妹好麼?腰子病近來發過沒有?”季澤笑道:“我也有許久沒見過她的麵了。”七巧道:“這是什麼話?你們吵了嘴麼?”季澤笑道:“這些時我們倒也沒吵過嘴。不得已在一起說兩句話,也是難得的,也沒那閑情逸致吵嘴。”七巧道:“何至於這樣?我就不相信!”季澤兩肘撐在藤椅的扶手上,交叉著十指,手搭涼棚,影子落在眼睛上,深深地唉了一聲。七巧笑道:“沒有別的,要不就是你在外頭玩得太厲害了。自己做錯了事,還唉聲歎氣的仿佛誰害了你似的。你們薑家就沒有一個好人!”說著,舉起白團扇,作勢要打。季澤把那交叉看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兩隻大拇指按在嘴唇上,兩隻食指緩緩撫摸著鼻梁,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來。那眼珠卻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麵汪著水,下麵冷冷的沒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七巧道:“我非打你不可!”季澤的眼睛裏突然冒出一點笑泡兒,道:“你打,你打!”七巧待要打,又掣回手去,重新一鼓作氣道:“我真打!”抬高了手,一扇子劈下來,又在半空中停住了,吃吃笑將起來。季澤帶笑將肩膀聳了一聳,湊了上去道:“你倒是打我一下罷!害得我渾身骨頭癢癢著,不得勁兒!”七巧把扇子向背後一藏,越發笑得格格的。季澤把椅子換了個方向,麵朝牆坐著,人向椅背上一靠,雙手蒙住了眼睛,又是長長地歎了口氣。七巧啃著扇子柄,斜瞟著他道:“你今兒是怎麼了?受了暑嗎?”季澤道:“你哪裏知道?”半晌,他低低的一個字一個字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跟家裏的那個不好,為什麼我拚命的在外頭玩,把產業都敗光了?你知道這都是為了誰?”七巧不知不覺有些膽寒,走得遠遠的,倚在爐台上,臉色慢慢地變了。季澤跟了過來。七巧垂著頭,肘彎撐在爐台上,手裏擎著團扇,扇子上的杏黃穗子順著她的額角拖下來。季澤在她對麵站住了,小聲道:“二嫂!……七巧!”七巧背過臉去淡淡笑道:“我要相信你才怪呢!”季澤便也走開了,道:“不錯。你怎麼能夠相信我?自從你到我家來,我在家一刻也待不住,隻想出去。你沒來的時候我並沒有那麼荒唐過,後來那都是為了躲你。娶了蘭仙來,我更玩得凶了,為了躲你之外又要躲她,見了你,說不了兩句話我就要發脾氣——你哪兒知道我心裏的苦楚?
    你對我好,我心裏更難受——我得管著我自己——我不得平白的坑壞了你!家裏人多眼雜,讓人知道了,我是個男子漢,還不打緊,你可了不得!“七巧的手直打顫,扇柄上的杏黃須子在她額上蘇蘇磨擦著。季澤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信了又怎樣?橫豎我們半輩子已經過去了,說也是白說。我隻求你原諒我這一片心。我為你吃了這些苦,也就不算冤枉了。“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裏,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隻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可不是,這半輩子已經完了——花一般的年紀已經過去了。人生就是這樣的錯綜複雜,不講理。當初她為什麼嫁到薑家來?為了錢麼?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澤相愛。她微微抬起臉來,季澤立在她跟前,兩手合在她扇子上,麵頰貼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還是那個人嗬!他難道是哄她麼?他想她的錢——她賣掉她的一生換來的幾個錢?僅僅這一轉念便使她暴怒起來。就算她錯怪了他,他為她吃的苦抵得過她為他吃的苦麼?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來撩撥她。她恨他。他還在看著她。他的眼睛——雖然隔了十年,人還是那個人嗬!就算他是騙她的,遲一點兒發現不好麼?即使明知是騙人的,他太會演戲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罷?
    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這廝手裏。薑家的人是厲害的,她的錢隻怕保不住。她得先證明他是真心不是。七巧定了一定神,向門外瞧了一瞧,輕輕驚叫道:“有人!”便三腳兩步趕出門去,到下房裏吩咐潘媽替三爺弄點心去,快些端了來,順便帶把芭蕉扇進來替三爺打扇。七巧回到屋裏來,故意皺著眉道:“真可惡,老媽子在門口探頭探腦的,見了我抹過頭去就跑,被我趕上去喝住了。若是關上了門說兩句話,指不定造出什麼謠言來呢!饒是獨門獨戶住了,還沒個清淨。”潘媽送了點心與酸梅湯進來,七巧親自拿筷子替季澤揀掉了蜜層糕上的玫瑰與青梅,道:“我記得你是不愛吃紅綠絲的。”有人在跟前,季澤不便說什麼,隻是微笑。七巧似乎沒話找話說似的,問道:“你賣房子,接洽得怎樣了?”季澤一麵吃,一麵答道:“有人出八萬五,我還沒打定主意呢。”七巧沉吟道:“地段倒是好的。”季澤道:“誰都不讚成我脫手,說還要漲呢。”七巧又問了些詳細情形,便道:“可惜我手頭沒有這一筆現款,不然我倒想買。”季澤道:“其實呢,我這房子倒不急,倒是咱們鄉下你那些田,早早脫手的好。自從改了民國,接二連三的打伏,何嚐有一年閑過?把地麵上糟踏得不成樣子,中間還被收租的,師爺,地頭蛇一層一層勒□著,莫說這兩年不是水就是旱,就遇著了豐年,也沒有多少進帳輪到我們頭上。”七巧尋思著,道:“我也盤算過來,一直挨著沒有辦。先曉得把它賣了,這會子想買房子,也不至於錢不湊手了。”季澤道:“你那田要賣趁現在就得賣了,聽說直魯又要開仗了。”七巧道:“急切間你叫我賣給誰去?”季澤頓了一頓道:“我去替你打聽打聽,也成。”七巧聳了聳眉毛笑道:“得了,你那些狐群狗黨裏頭,又有誰是靠得住的?”季澤把咬開的餃子在小碟子裏蘸了點醋,閑閑說出兩個靠得住的人名,七巧便認真仔細盤問他起來,他果然回答得有條不紊,顯然他是籌之已熟的。七巧雖是笑吟吟的,嘴裏發幹,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來。她端起蓋碗來吸了一口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臉一沉,跳起身來,將手裏的扇子向季澤頭上滴溜溜擲過去,季澤向左偏了一偏,那團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湯淋淋漓漓濺了他一身,七巧罵道:“你要我賣了田去買你的房子?你要我賣田?錢一經你的手,還有得說麼?你哄我——你拿那樣的話來哄我——你拿我當傻子——”她隔著一張桌子探身過去打他,然而她被潘媽下死勁抱住了。潘媽叫喚起來,祥雲等人都奔了來,七手八腳按住了她,七嘴八舌求告著。七巧一頭掙紮,一頭叱喝著,然而她的一顆心直往下墜——她很明白她這舉動太蠢——太蠢——她在這兒丟人出醜。季澤脫下了他那濕濡的白香雲紗長衫,潘媽絞了手巾來代他揩擦,他理也不理,把衣服夾在手臂上,竟自揚長出門去了,臨行的時候向祥雲道:“等白哥兒下了學,叫他替他母親請個醫生來看看。”祥雲嚇糊塗了,連聲答應著,被七巧兜臉給了她一個耳刮子。季澤走了。丫頭老媽子也都給七巧罵跑了。酸梅湯沿著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遲遲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長,這寂寂的一刹那。七巧扶著頭站著,倏地掉轉身來上樓去,提著裙子,性急慌忙,跌跌絆絆,不住地撞到那陰暗的綠粉牆上,佛青襖子上沾了大塊的淡色的灰。她要在樓上的窗戶裏再看他一眼。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隻這一點,就使他值得留戀。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裝糊塗,就得容忍他的壞。她為什麼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歸根究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她到了窗前,揭開了那邊上綴有小絨球的墨綠洋式窗簾,季澤正在弄堂裏往外走,長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風像一群白鴿子鑽進他的紡綢褲褂裏去,哪兒都鑽到了,飄飄拍著翅子。
    七巧眼前仿佛掛了冰冷的珍珠簾,一陣熱風來了,把那簾子緊緊貼在她臉上,風去了,又把簾子吸了回去,氣還沒透過來,風又來了,沒頭沒臉包住她——一陣涼,一陣熱,她隻是淌著眼淚。玻璃窗的上角隱隱約約反映出弄堂裏一個巡警的縮小的影子,晃著膀子踱過去,一輛黃包車靜靜在巡警身上輾過。小孩把袍子掖在褲腰裏,一路踢著球,奔出玻璃的邊緣。綠色的郵差騎著自行車,複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煙掠過。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後的沒投胎的鬼……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過了秋天又是冬天,七巧與現實失去了接觸。雖然一樣的使性子,打丫頭,換廚子,總有些失魂落魄的。她哥哥嫂子到上海來探望了她兩次,住不上十來天,末了永遠是給她絮叨得站不住腳,然而臨走的時候她也沒有少給他們東西。她侄子曹春熹上城來找事,耽擱在她家裏。那春熹雖是個渾頭渾腦的年輕人,卻也本本分分的。七巧的兒子長白,女兒長安,年紀到了十三四歲,隻因身材瘦小,看上去才隻七八歲的光景。在年下,一個穿著品藍摹本緞棉袍,一個穿著蔥綠遍地錦棉袍,衣服太厚了,直挺挺撐開了兩臂,一般都是薄薄的兩張白臉,並排站著,紙糊的人兒似的。這一天午飯後,七巧還沒起身,那曹春熹陪著他兄妹倆擲骰子,長安把壓歲錢輸光了,還不肯歇手。長白把桌上的銅板一擄,笑道:“不跟你來了。”長安道:“我們用糖蓮子來賭。”春熹道:“糖蓮子揣在口袋裏,看髒了衣服。”長安道:“用瓜子也好,櫃頂上就有一罐。”便搬過一張茶幾來,踩了椅子爬上去拿。慌得春熹叫道:“安姐兒你可別摔跤,回頭我擔不了這幹係!”正說著,隻見長安猛可裏向後一仰,若不是春熹扶住了,早是一個倒栽蔥。長白在旁拍手大笑,春熹嘟嘟噥噥罵著,也撐不住要笑,三人笑成一片。春熹將她抱下地來,忽然從那紅木大櫥的穿衣鏡裏瞥見七巧蓬著頭叉著腰站在門口,不覺一怔,連忙放下了長安,回身道:“姑媽起來了。”七巧洶洶奔了過來,將長安向自己身後一推,長安立腳不穩,跌了一跤。七巧隻顧將身子擋住了她,向春熹厲聲道:“我把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我三茶六飯款待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什麼地方虧待了你,你欺負我女兒?你那狼心狗肺,你道我揣摩不出麼?你別以為你教壞了我女兒,我就不能不捏著鼻子把她許配給你,你好霸占我們的家產!我看你這混蛋,也還想不出這等主意來,敢情是你爹娘把著手兒教的!我把那兩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老渾蛋!齊了心想我的錢,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春熹氣得白瞪眼,欲待分辯,七巧道:“你還有臉頂撞我!你還不給我快滾,別等我亂棒打出去!”說著,把兒女們推推搡搡送了出去,自己也喘籲籲扶著個丫頭走了。春熹究竟年紀輕火性大,賭氣卷了鋪蓋,頓時離了薑家的門。七巧回到起坐間裏,在煙榻上躺下了。屋裏暗昏昏的,拉上了絲絨窗簾。時而窗戶縫裏漏了風進來,簾子動了,方才在那墨綠小絨球底下毛茸茸地看見一點天色。隻有煙燈和燒紅的火爐的微光。長安吃了嚇,呆呆坐在火爐邊一張小凳上。七巧道:“你過來。”長安隻道是要打,隻是延挨著,搭訕把火爐邊的洋鐵圍屏上晾著的小紅格子法布襯衫翻了一翻,道:“快烤糊了。”襯衫發出熱烘烘的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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