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小艾03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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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有一次他來,便說:“我另外給你想了個名字,你說能用不能用。”說著,便從口袋裏掏出一支鉛筆頭和一張小紙片,寫了“王玉珍”三個字,指點著道:“王字你會寫的,玉字不過是王字加一點,珍字這半邊也是個王字,也很容易寫。”小艾拿著那張紙看了半晌,拿在手裏一折兩,又一折四,忽然抬起頭來微笑道:“我那天隨口說了聲姓王,其實我姓什麼自己也不知道。”她對於這樁事情總覺得很可恥,所以到這時候才告訴他,她從小就賣到席家,家裏的事情一點也記不起了,隻曉得她父母也是種田的。她真怨她的父母,無論窮到什麼田地,也不該賣了她。六七歲的孩子,就給她生活在一個敵意的環境裏,人人都把她當作一種低級動物看待,無論誰生起氣來,總是拿她當一個出氣筒、受氣包。這種痛苦她一時也說不清,她隻是說:“我常常想著,隻要能夠像別人一樣,也有個父親有個母親,有一個家,有親戚朋友,自己覺得自己是一個人,那就無論怎樣吃苦挨餓,窮死了也是甘心的。”
    說著,不由得眼圈一紅。
    金槐聽著,也沉默了一會,因道:“其實我想也不能怪你的父母,他們一定也是給逼迫得實在沒有辦法,也難怪你,你在他們這種人家長大的,鄉下那種情形你當然是不知道。”
    他就講給她聽種田的人怎樣被剝削,就連收成好的時候自己都吃不飽,遇到年成不好的時候,交不出租子,拖欠下來,就被人家重利盤剝,逼得無路可走,隻好賣兒賣女來抵償。譬如他自己家裏,還算是好的,種的是自己的田,本來有十一畝,也是因為捐稅太重,負擔不起,後來連典帶賣的,隻剩下二畝地,現在他母親他哥嫂還有兩個弟弟在鄉下,一年忙到頭,也還不夠吃的,還要靠他這裏每月寄錢回去。
    小艾很喜歡聽他說鄉間的事,因為從這上麵她可以想象到她自己的家是什麼樣子。此外他又說起去年“八一三”那時候,上海打仗,他們那印刷所的地區雖然不在火線內,那一帶的情形很混亂,所以有一個時期是停工的。他就去擔任替各種愛國團體送慰勞品到前線去,一天步行幾十裏路。那是很危險的工作,他這時候說起來也還是很興奮,也很得意,說到後來上海失守,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又十分憤慨。小艾不大喜歡他講國家大事,因為他一說起來就要生氣。但是聽他說說,到底也長了不少見識。
    小艾這一向常常溜出來這麼一會,倒也沒有人發覺,因為現在家裏人少,五太太為了節省開支,已經把劉媽辭歇了,剩下一個陶媽,五太太病在床上,又是時刻都離不開她的。除了有時候晚飯後,有根來了,陶媽一定要下樓去,到廚房裏去陪他坐著,不讓他有機會和小艾說話。
    陶媽本來想著,隻要給他娶個媳婦,他也就好了,所以她一直想回鄉下去一趟。憑自己的眼力替他好好地揀一個,但是因為五太太病得這樣,一直也走不開。托人寫信回家去,叫他們的親戚給做媒,人家提的幾個姑娘,有根又都十分反對。
    陶媽轉念一想,他到上海來了這些時候,鄉下的姑娘恐怕也是看不上眼了,便又想在上海托人做媒,又去找上次把有根薦到那南貨店裏去的那個表親。那人和那南貨店老板是親戚,沒事常到他們店裏去坐坐。他背地裏告訴陶媽,聽見說有根剛來的時候倒還老實,近來常常和同事一塊兒出去玩,整夜的不回來。陶媽聽了非常著急,要想給他娶親的心更切了。
    有根雖然學壞了,看見小艾卻仍舊是訥訥的。他也並不覺得她是躲著他,他以為全是他母親在那裏作梗,急起來也曾經和他母親大鬧過兩回,說他一定要小艾,不然寧可一輩子不娶老婆。陶媽都氣破了肚子。她因為恨自己的兒子不爭氣,這些話也不願意告訴人,一直也沒跟五太太說,所以鬧得這樣厲害,五太太在樓上一點也不知道。
    景藩這時候已經回到上海來了,一直深居簡出的,所以知道的人很少。但是漸漸的就有一種傳說,說他在北邊的時候跟日本人非常接近,也說不定他這次回來竟是負著一種使命。
    外麵說得沸沸揚揚的,都說席老五要做漢奸了。五太太從她娘家的親戚那裏也聽到這話。她問寅少爺,寅少爺說:
    “大概不見得有這個事吧。”五太太也知道,他即使有點曉得,也不會告訴她的。
    這時候孤島上的人心很激昂,像五太太雖然國家觀念比較薄弱,究竟也覺得這是一樁不名譽的事情,因此更添上一層憂悶。
    景藩回上海以後,一直很少出去,隻有一個地方他是常常去的,他有一個朋友家裏設著一個乩壇,他現在很相信扶乩。那地方離他家裏也不遠,他常常戴著一副黑眼鏡,扶著手杖,曬著太陽,悠然的緩步前往。這一天,那乩仙照例降壇,跟他們唱和了幾道詩,對於時局也發表了一些議論。但是它雖然有問必答,似乎對於要緊些的事情卻抱定了天機不可泄漏的宗旨,一點消息也不肯透露。因為那天景藩從那裏回去,一出大門沒走幾步路,就有兩個人向他開槍,他那朋友家裏忽然聽見砰砰的幾聲槍響,從陽台上望下去,隻看見景藩倒臥在血泊裏,凶手已經跑了。這裏急忙打電話叫救護車,又通知他家裏。他姨太太秋老四趕到他朋友家裏,卻已經送到醫院去了。又趕到醫院裏。已經傷重身亡。秋老四隻是掩麵痛哭,對於辦理身後的事情卻不肯怎樣拿主意,因為這是花錢的事情。她叫傭人打了個電話給寅少爺,等寅少爺來了,一應事情都叫他做主,寅少爺跟她要錢,她便哭著說他還不知道他父親背了這許多債,哪兒還有錢。
    寅少爺隻得另外去想法子,這一天大家忙亂了一天,送到殯儀館裏去殯殄。寅少爺一直忙到很晚,方才回到家裏來。
    那寅少爺也是個城府很深的人,他心裏想五太太這病是受不了刺激的,這消息要是給她知道了,萬一因此有個三長兩短,她娘家的人一定要怪到他身上,還是等明天問過她的兄嫂,假使他們主張告訴她,也就與他無幹了。當晚他就把陶媽和小艾都叫了來,說道:“老爺不在了。太太現在病著,你們暫時先不要告訴她。明天的報不要給她看,要是問起來就說沒有送來。”此外他也分頭知照了幾家近親,告訴他們這樁事情是瞞著五太太的,免得他們泄露了消息。但是次日也仍舊有些親戚到他們這裏來致慰問之意,一半也是出於一種好奇心,見了五太太,當然也不說什麼,隻說是來看看她。陶媽背著五太太便向他們打聽,從這些人的口中方才得知事實的真相,寅少爺昨天並沒有告訴她們,原來景藩是被暗殺的。
    小艾聽見了覺得非常激動。一方麵覺得快意,同時又有些惘惘的,需要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那個人已經死了。世界上少了他這一個人,仿佛天地間忽然空闊了許多。
    這一天她見到金槐的時候,就把她從前那樁事情講給他聽。她一直也沒有告訴他,一來也是因為他們總是那樣匆匆一麵,這些話又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釋得清楚的。同時她又對自己說,既然金槐也還沒有向她提起婚姻的事,她過去的事情似乎也不是非告訴他不可。倘若他要是提起來,她是一定要告訴他的。至於他一直沒有提起婚事的原因,大概總是因為經濟的關係,據她所知。他拿到的一點工資總得分一大半寄回家去,自己過得非常刻苦,當然一時也談不到成家的話。在小艾的心裏,也仿佛是寧願這樣延宕下去,因為這樣她就可以用不著告訴他那些話。因為她實在是不想說。
    然而今天她是不顧一切地說了出來。她好像是自己家裏有這樣一個哥哥,找到這裏來了,她要把她過去受苦的情形全都告訴給他聽。她又仿佛是告訴整個的世界,因為金槐也就是她整個的世界。
    他說的話很少,他太憤怒了,態度顯得非常僵硬。席景藩要是還活著,他真能夠殺了他。但是既然已經死了,這種話說了也顯得不真實,所以他也沒有說。他們站在馬路邊上,因為小艾怕給熟人認出來,總是站在一個黑暗的地方,在兩家店鋪中間,卸下來的排門好幾扇疊在一起倚在牆上,小艾便挨著那旁邊站著。兩邊的店家都在那昏黃的燈光下吃晚飯。
    小艾突然說道:“我進去了。”便轉過身來向弄堂口走去。金槐先怔了一怔,想叫她再等一會再進去,然而他趕上去想阻止她,她卻奔跑起來,很快地跑了進去。金槐站在那裏倒呆住了,他這時候才覺得他剛才對她的態度不大好,她把這樣的話告訴他,他應當怎樣的安慰她才對,怎麼一句話也不說,倒好像冷冷的,她當然要誤會了。她回去一定覺得非常難過。
    他這一天回到家裏,心裏老這樣想著,也覺得非常難過。
    第二天他來得特別早些。她到了時候也出來了,但是看見了他卻仿佛稍微有點意外似的,臉色還是很淒惶。金槐老遠的就含笑迎了上去,道:“你昨天是不是生氣了?”小艾笑了笑,道:“沒生氣。”金槐頓了頓,方笑道:“我帶了一樣東西給你。”小艾笑道:“什麼東西?”
    金槐拿出一個小紙包來,走到弄口的窗燈光下,很小心地打開來,小艾遠遠地看著,仿佛裏麵包著幾粒丸藥,走到跟前接過來一看,卻是金屬品鑄的灰黑色的小方塊,尖端刻著字像個圖章似的。金槐笑道:“這就是印書印報的鉛字,這是有一點毛病的,不要了。”小艾笑道:“怎麼這樣小,倒好玩!”金槐道:“這是六號字。”他把那三隻鉛字比在一起成為一行,笑道:“這兩個字你認識吧?”小艾念出一個“玉”字一個“珍”字,自己咦了一聲,不由得笑了起來。再看上麵的一個字筆劃比較複雜,便道:“這是個什麼字?”金槐道:
    “哪,這是你的名字,這是姓。”小艾道:“不是告訴你我沒有姓嗎?”金槐笑道:“一個人怎麼能沒有姓呢?”小艾本來早就有點疑惑,看他這神氣,更加相信這一定是個“馮”字,便將那張紙攥成一團,把那鉛字團在裏麵,笑著向他手裏亂塞。
    金槐笑道:“你不要?”小艾的原意,或者是想向他手裏一塞就跑了,但是這鉛字這樣小,萬一掉到地下去,滾到水門汀的隙縫裏,這又是個晚上,簡直就找不到了,那倒又覺得十分舍不得,因此她也不敢輕易撒手,他又不肯好好地接著,鬧了半天。他們平常總是站在黑影裏,今天也是因為要辨認那細小的鉛字,所以走到最亮的一盞燈底下,把兩人的麵目照得異常清楚,剛巧被有根看見了。不然有根這時候也不會來的,是他們店裏派他去進貨,他覷空就彎到這裏來一趟,卻沒有想到小艾就站在馬路上和一個青年在一起,有根在她身邊走過,她都沒有看見。
    有根走進去,來到席家,他母親照例陪著他在廚房裏坐著,便把前天老爺被刺的事情詳細地說給他聽。有根一語不發地坐在那裏,把頭低著,俯著身子把兩肘擱在膝蓋上。過了一會,小艾進來了,他一看也不看她,反而把頭低得更低了一點。
    小艾因為心裏高興,所以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有根今天看見她一理也不理,有一點特別。
    她很快地走了過去,自上樓去了。有根突然向他母親說道:“怎麼,小艾在外頭軋朋友啊?”
    陶媽一時摸不著頭腦,道:“什麼?”有根哼了一聲道:“一天到晚在一塊兒,你都不知道。”陶媽便追問道:“你怎麼知道的,你看見的呀?”有根氣憤憤的沒有回答,隔了一會,方才把他在弄口看見的那一幕敘述了一遍。陶媽微笑道:“要你管她那些閑事做什麼。”沉吟了一會,又道:“你看見那個人是個什麼樣子?”有根恨道:“你管他是什麼樣子呢!——還叫我不要多管閑事!”
    他走了以後,陶媽心裏忖度著,想著這倒也是一個機會,讓她嫁了也好,不然有根再也不會死心的。她乘著做飯的時候便盤問小艾,說道:“小艾,你也有這麼大歲數了,你自己也要打打主意了。那個人可對你說過什麼沒有,可說要娶你呀?”小艾呆了一呆,方道:“什麼人?”陶媽笑道:“你還當我不知道呢,不是有個男人常常跟你在外頭說話嗎?”小艾微笑道:“哦,那是從前住在對過的,看見了隨便說兩句話,那有什麼。”陶媽便做出十分關切的神氣,道:“外頭壞人多,你可是得當心點。你可知道這人的底細?”小艾便道:“這人倒不壞,他在印刷所裏做事的。”陶媽眉花眼笑地說:“那不是很好嗎?你要是不好意思跟太太說,我就替你說去。這也是正經的事情。”小艾微笑著沒有做聲。她和金槐本來已經商量好了,金槐要她自己去對五太太說,現在陶媽忽然這樣熱心起來,她總有點疑心她是不懷好意,但是她真要去說,當然也沒法攔她,也隻好聽其自然了。
    陶媽當天就對五太太說了。五太太聽了這話,半天沒言語。其實五太太生平最讚成自由戀愛,不但讚成,而且鼓勵,也是因為自己被舊式婚姻害苦了,所以對於下一代的青年總是希望他們“有情人都成眷屬”。她的侄兒侄女和內侄們遇到有戀愛糾紛的時候,五太太雖然膽小,在不開罪他們父母的範圍內,總是處於讚助的地位的,但是在她的心目中,總仿佛談戀愛是少爺小姐們的事情,像那些仆役、大姐,那還是安分一點憑媒說合,要是也談起戀愛來,那就近於軋姘頭。尤其因為是小艾,五太太心裏恨她,所以隻要是與她有關的事情,都覺得有些憎惡。當下五太太默然半晌,方向陶媽說道:
    “這時候她要走了,她這一份事沒有人做了,你一個人怎麼忙得過來。再要叫我添個人,我用不起!”陶媽笑道:“不要緊的,我就多做一點好了,太太也用不著添人了。小艾也有這樣大了,留得住她的人,你留不住她的心!”陶媽既然是這樣一力主張著,五太太也就不說什麼了。依允了以後,卻又放下臉子說道:“可是你跟她說,是她自己願意的,將來好歹我可不管嗬!”
    陶媽把這消息告訴小艾,說好容易勸得太太肯了,她又勸他們馬上把事情辦起來。金槐寫信回去告訴他家裏,他家裏是沒有什麼問題的。他本來在一個朋友家裏搭住,現在想法子籌了一點錢,便去租下一間房間,添置了一些家具,預備月底結婚。在結婚前幾天,他買了四色茶禮,到席家去了一趟,算是去見見五太太。他本來不願意去的,因為實在恨他們家,便是一趟也不去,似乎也說不過去,他也不願意叫小艾為難。而且他知道五太太一直病在床上,根本也不會下來見他的。結果由陶媽代表五太太,出來周旋了一會,小艾也出來了,大家在客廳裏坐著,金槐沒坐一會就走了。
    這兩天他們這裏剛巧亂得很,因為六孫小姐回娘家來了。
    六孫小姐出嫁以後一直住在漢口,這次回來是因為聽見景藩的噩耗,回上海來奔喪。這樁事情他們現在仍舊是瞞著五太太,寅少爺已經問過她娘家的兄嫂,他們一致主張不要告訴她,說她恐怕禁不起刺激。所以六孫小姐對五太太說,就不好說是來奔喪的,隻好說是因五太太病了,到上海來看她的。
    五太太聽她這樣說,於感動之餘,倒反而覺得傷心起來。
    向來一個後母與前頭的女兒總是感情很壞的,她們當然也不是例外,想不到這時候倒還是六孫小姐惦記著她,千裏迢迢的跑來看她,而她病到這樣,景藩卻一次也沒有來看過她,相形之下,可見他對她真是比路人還不如了。她對著六孫小姐,也不說什麼,隻是流淚。六孫小姐隻當她是想著她這病不會好了,不免勸慰了一番。
    六孫小姐難得到上海來一次的,她住在五太太這裏,便有許多親戚到這裏來探望她,所以這兩天人來人往,陶媽一個人忙不過來,小艾就要出嫁了,自己不免也有些事情要料理,陶媽便想起那個辭歇了的劉媽。劉媽從這裏出去以後,因為年紀相當大了,就也沒有另外找事,跟著她兒子媳婦住著,吃一口閑飯,也有時候帶著一隻水壺,幾隻玻璃杯,坐在馬路邊上賣茶。陶媽便和五太太說了,把她叫了來幫幾天忙。
    有根自從上次生了氣以後,好些天也沒來,但是這一天晚上他又來了,剛巧劉媽一個人在廚房裏衝熱水瓶,見他來了,她衝著樓上喊了陶媽一聲,告訴她她兒子來了。灶上有開水,劉媽順手倒了杯茶給他,談話中間,便把小艾就要出嫁的消息講給他聽。那天金槐到這裏來,她也看見的,便絮絮的告訴有根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又說他還那樣周到,送了荔枝、桂圓、南棗、白糖四色茶禮。正好這兩天他們這裏常常來客,便把那桂圓、荔枝拿出來待客。陶媽聽見說有根來了,下樓的時候就帶了些下來,又想起南棗是最滋補的,便又包了一包南棗,拿到樓底下來,有根心裏正是十分憤懣,他母親卻抓了一把桂圓、荔枝擱在他麵前的桌子上,笑道:“哪,你吃點。”又把一包棗子遞到他手裏,道:“看你這一向瘦得這樣,把這個帶回去,每天晚上上床的時候吃幾個,補的。”
    有根接過來便向地下狠命一摜,道:“我才不要吃呢!”馬上站起來就走了。劉媽在旁邊倒怔住了,也沒好說什麼,陶媽也隻嘟囔了一聲:“這東西!”此外也沒有說什麼。
    那包南棗摜在地下,紙包震破了,棗子滾了一地,陶媽後來一隻隻拾了起來。第二天早上小艾掃地,卻又掃出兩隻棗子來,她便笑道:“咦,這兒怎麼掉了兩個棗子。”劉媽在灶上煮粥,忙回過頭來向她擺了擺手,又四麵張望了一下,方才輕聲說道:“昨天都把我嚇一跳——有根也不知道為什麼跟他媽鬧別扭,他媽包了一包棗子叫他帶回去吃,他一摜摜了一地。”小艾聽了,她自然心裏明白,一定是因為他知道是金槐送的禮,所以這樣生氣。她不免有些悵觸,因為她對於有根,雖說是沒有什麼感情,總也有一種知己之感。
    她後天就要結婚了。五太太早已和陶媽說過:“叫她早一天住出去。不能讓她在我家出嫁。”因為有這樣一種忌諱,丫頭嫁人,如果從主人家裏直接嫁出去,有些主人就要不願意,認為不吉利。所以小艾頭一天就辭別了五太太,搬到劉媽家裏去住著。劉媽自己在席家幫忙沒有回來,第二天便由她的媳婦做了送親的人。
    小艾因為那天住在那裏打攬了他們,覺得很不過意,結了婚以後,過了些日子,便和金槐一同去看他們,五太太那裏她卻一直沒有過去。後來劉媽有一次到五太太那裏去拜年,就告訴陶媽聽,說得花團錦簇,道:“看不出小艾還有這點福氣,她嫁的這男人真不壞,上回到我家裏來的,夫妻兩個,小艾穿了件新旗袍,絨線衫,像人家少奶奶一樣。說她婆婆也從鄉下出來了,鄉下苦,她年紀大了,也做不動,現在娶了媳婦了,所以出來跟他們一塊兒過了。”
    劉媽因為住得遠,平日也難得到五太太那裏去的。在這以後總有兩年多了,陶媽有一天忽然又來找她,說五太太病勢十分沉重,看樣子就在這兩天了,家裏人手太少,所以又要叫劉媽去幫忙。當下劉媽就跟著她一同回去,來到席家,卻見他們客室裏坐滿了人,也有五太太娘家的親戚,席家這一邊,三太太也來了,還有些侄兒侄女和侄媳婦,寅少爺是去年結的婚,和他少奶奶在旁邊陪著。這兩天他們天天來,五太太心裏也還明白,看著這情形也猜著一定是醫生說她就要死了,所以大家都來了。獨有景藩,她病了這些年,他始終一次也沒有來過,彼此夫妻一場,連這一點情分都沒有,她就要死了,都不來看看她。
    她也曾經問過寅少爺:“你這兩天看見你爸爸沒有?”這句話本來她一直也不肯出口的,但是到了最後,終於還是說了。寅少爺回說:“沒看見,我沒上那邊去。”五太太自然也不好再說什麼,但是她的心事寅少爺其實也知道。為這樁事情,他們家裏這些人一直也在那裏討論著,究竟是不是應當告訴她。要是索性瞞到底,豈不使她抱恨終天,心裏想她臨死景藩都不來跟她見一麵。但是現在這時候要是告訴她,突然受這樣一個刺激,無異一道催命符。所以她娘家的人給終認為不妥。有她自己娘家人在場,她婆家這些人當然誰也不肯有什麼切實的主張。寅少爺更是不肯負擔這個責任,他要是讚成告訴她,反而給人家說一句,因為是他的後母,到底隔一層了,所以他能夠這樣冷酷,置她的生命於不顧。
    然而眼看著她這樣痛苦,就又有人提起來說:或者還是告訴她吧?大家每天聚集在樓下客室裏悄悄商議著,隻是商量不出個所以然來。陶媽這天帶著劉媽一同上樓,便皺著眉輕聲和她說:“他們真是的,其實明知道太太這病也不會好了,就告訴了她有什麼要緊呢,告訴了她還讓她心裏痛快一點。”
    到了樓上,劉媽進房去叫了一聲“太太”。五太太躺在床上隻是一聲一聲低低地哼著,眼睛似睜非睜,看那樣子已經不認識人了。陶媽向她望著,不由得掉下淚來,掀起衣襟來擦了擦眼睛,便恨恨地向劉媽輕聲道:“再不告訴她來不及了!”劉媽怔了一會,便道:“其實你就告訴她好了。”陶媽又躊躇了一下,便走到床前,劉媽站在門口望風,陶媽便俯下身去壓低了喉嚨連叫了幾聲“太太”,說道:“老爺三年前頭已經不在了,一直瞞著你的,不敢告訴你。”
    五太太在枕上微側著臉躺著,像她那樣肥胖的人一旦消瘦下來,臉上的皮肉都鬆垂著,所以經常的有一種淒黯的神情。陶媽湊在她跟前向她望著,隔了一會,又喊了幾聲“太太”,見她的眼皮仿佛微微一動,陶媽便把剛才那幾句話又重複了一遍,但是依舊看不出她有什麼反應。到底也不知道她聽見了沒有。
    陶媽直起身子來,和劉媽麵麵相覷了一會。房間裏靜靜的。在這種陰陰的天氣,雖然也並不十分冷,身上老是寒浸浸的,人在房間裏就像在一個大水缸的缸底。陶媽給五太太把被窩牽了一牽,覺得這棉被不夠厚,想拿出兩件衣服來蓋在腳頭,便去開抽屜,一開抽屜,卻看見五太太那隻貓睡在裏麵,這貓現在老了,怕冷,常常跑到櫃裏去鑽在衣服堆裏睡著。陶媽輕輕地罵了一聲,把它趕了出來,拿出衣服來抖了一抖,拍了拍灰,便給五太太蓋在床上。
    五太太的情形一直沒有什麼變化,拖到第二天晚上就死了,劉媽在他們家幫了幾天忙,入殮以後就回去了,因為順路,便彎到小艾那裏去,想告訴她一聲五太太死了。
    小艾他們現在住著一間前樓閣,同時有半間客堂他們也可以使用的,所以上次劉媽來的時候便在客堂裏坐著,沒有上去。那是個石庫門房子,這一天劉媽一推門進去,他們天井裏晾著些青菜,大概預備醃的,小艾的婆婆蹲在地下,在那陽光中把青菜一棵棵的翻過來。劉媽笑著叫了聲“馮老太”。馮老太一抬頭看見是她,忙點頭招呼,笑道:“玉珍病了。”劉媽道:“怎麼病啦?”馮老太道:“是呀,有十幾天了,也不知是不是害喜。”說著,便站起身來把客人往裏讓,又向閣樓上嚷了一聲:“劉大媽來了。”
    劉媽便道:“我上去看看她去。”馮老太搬過一隻竹梯倚在閣樓上,劉媽便從梯子上爬上去,馮老太在下麵扶著梯子,仰看臉隻管叫著“走好!走好!”小艾在上麵也帶笑連聲招呼著“當心!當心頭!”裏麵黑赳赳的像個船艙似的,劉媽彎著腰進了門,進了門也仍舊直不起腰來。小艾忙把電燈撚開了,讓她在對麵一張床上坐下。劉媽問候她的病,問她是不是有喜了。小艾仿佛有點難為情,但是劉媽聽她說的那病情,倒也不像是有喜,說是不能起床,一起來就腰酸頭暈。其實小艾自己也疑心,這恐怕還是從前小產後留下的毛病,不過她當然不會對她婆婆說這些,這時候她婆婆雖然不在跟前,她也很怕劉媽會提起從前事情,忙岔開來說了些別的話。劉媽便告訴她五太太去世的消息。小艾聽了,也覺得有些愴然。雖然五太太過去待她並不好,她總覺得五太太其實也很可憐。
    劉媽坐到她床上來,嘁嘁喳喳告訴她五太太臨終的情景。
    小艾的床前擱著一雙鞋,劉媽坐過來的時候一腳踩在上麵,便拿起來撣了撣灰,笑道:“喲!你自己做的呀?越來越能幹了!”
    那是一雙青布袢帶鞋,卻仿照著當時流行的皮鞋式樣,鞋底分三層,一層青布包的,上麵襯著一層紅布包的,又是一層淡灰色的。這雙鞋,她自己很是得意。
    她自從出嫁以舌,另是一番天地了,她仿佛新發現了這個世界似的,一切事物都覺得非常有興味。她現在做菜也做得不壞,不過因為對於一切都有試驗的興趣,常常弄出很奇異的配搭,譬如洋山芋切絲炒黃豆芽。金槐起初也有點吃不慣,還是喜歡他母親做的菜,但是馮老太因為有腳氣病,在灶前站久了就要腳腫。
    他們這閣樓的板壁上挖了一個相當大的方洞,從這窗戶裏可以看見下麵的客堂。劉媽偶一回頭,向下麵看了看,便笑道:“你們金槐回來了。”金槐端了一張長板凳坐在他母親斜對麵,兩人在那裏說話,臉色都很沉鬱。隔了一會,金槐便上來了,劉媽直讓他坐,在這低矮的屋頂下,不坐也是不行。他在對麵的一張床上坐了下來,便微笑著問小艾:“你今天怎麼樣?可好了點沒有?”小艾笑道:“還是那樣。”金槐微皺著眉毛向她臉上望去,他坐在那裏,身子向前探著一點,兩肘架在腿上,十指交挽著,顯出那一種焦慮的樣子。小艾倒覺得有點窘,心裏想他今天怎麼回事,當著人就是這樣。金槐默然地坐了一會,便又下樓去了。他一走,劉媽便取笑小艾道:“你看金槐待你多好,為你的病他那麼著急。”小艾隻是笑。劉媽又坐了一會,便說要走了,小艾也沒有十分挽留,她並不怎麼歡迎劉媽常來,因為劉媽雖然人還不壞,但是有點快嘴,來得多了,說話中間不免要把她的底細都泄露出來,小艾很不願意她同住的這些人知道她的出身,因為一般人對於婢等女總有點看不起,而她是一個最要強的人。
    劉媽從梯子上下去的時候卻有點害怕,先上來的時候還不很費事,現在站在門口低頭一看,那條梯子筆直的下去,簡直沒法下腳,隻得一坐坐在門檻上,然後一步一步的往下挨,馮老太在下麵攙扶著她,到了地麵上,便又笑著替她在背後拍打了兩下,原來剛才那一坐,褲子上坐了一大塊黑跡子。劉媽也笑了起來,自己也拍打了一陣子,便告辭出門,馮老太母子都送了出去。劉媽走了,馮老太便彎腰把地下晾著的青菜拾起來,卻歎了口氣,道:“早曉得少醃點菜了——又不能帶走。”金槐道:“送給別人醃好了。”說著,便轉身進去,匆匆地跑到閣樓上,向小艾說道:“我們那印刷所要搬到香港去了,工人要是願意跟著去,就在這兩天裏頭就要動身。”小艾“噯呀”了一聲,在枕上撐起半身向他望著。金槐是很興奮,自從上海成了孤島,雖然許多人還存著苟安的心理,有誌氣些的人都到內地去了,金槐也未嚐不想去,不過在他的地位,當然是不可能的。到香港去,那邊的環境總比這裏要好些。
    他又微笑著:“剛才我跟媽商量好了,你跟我一塊兒去,她回鄉下去。不過我看你這樣子好像不能走,怎麼辦呢?”小艾怔了一會,便道:“我想不要緊的,又不是什麼大病。”
    金槐向她望著,半天沒有做聲,然後說道:“我看你還是不要硬撐著,路上一定要辛苦點的。還是我先去,你隨後再來吧。”
    小艾自己忖度了一下,隻得笑道:“那也好,我一好了就來。”
    金槐道:“也隻好這樣了。”他坐在她對麵,把她床前的一雙鞋踢著玩,踢成八字腳的式樣,又給它並在一起。兩人都默然,過了一會,金槐又道:“聽見說香港的房子難找,我先去找好了地方也好。”
    他們商量著什麼東西應當帶去,金槐說棉衣服可以用不著帶,香港天氣熱。小艾叫他把一隻熱水瓶帶去,金槐道:
    “等你來的時候再帶來好了,這兩天你們還要用呢。”又笑道:
    “你一個人跑到那裏,又不會說廣東話,等會給人拐去賣掉了。”小艾笑道:“我又不是個小孩子了?”
    兩人表麵上隻管說說笑笑的,心裏卻有點發慌,小艾擁著一床大紅碎花布麵棉被躺在那裏,那黃色的電燈光從上麵照射下來,在那船艙似的閣樓上,大家心裏都說不出來是一種什麼感想,大概就是浮生若夢的感覺了。
    在金槐動身前的那天晚上,箱子、網籃、包袱都理好了,他忽然想起來,又把桌子上的抽屜抽出來,把裏麵的東西一陣子亂翻亂掀。馮老太在旁邊看著,便道:“你在那兒找什麼?”
    金槐隻含糊地應了一聲:“我看看可還有什麼東西要帶去的。”
    等馮老太走開了,金槐便問小艾:“那張照片呢?”他們很少拍照的,小艾除了他們結婚的時候合拍的一張便裝照,也沒有什麼別的照片。這一天他問起來,小艾便笑道:“那張照片我送人了。”金槐便有點不大高興,咕嚕了一聲,道:“隻剩那一張了,怎麼也給人了。”後來馮老太把他的手絹子全都洗幹淨了,烘幹了拿來給他收在箱子裏。金槐打開箱子,箱子蓋裏麵有一個夾袋,他把一疊手帕向裏麵一塞,裏麵除了一把新牙刷,還有一樣東西,摸著冰冷的,扁平而光滑,是一張硬紙片,這用不著看,也就知道是什麼了。他把那張照片抽出一半來看了看,便望著小艾笑了一笑,小艾橫了他一眼,然後也笑了。
    這一天夜裏,金槐三點多鍾就起來了。他知道他母親和小艾也是剛睡著沒有一會,所以也不願意驚醒她們,輕輕地開了燈,把小件的行李先拎了兩樣,從梯子上下去,就在廚房裏盥洗了一下,再上來拿箱子。略有點響動,小艾便驚醒了,掙所著要坐起來披衣下床,金槐忙按住她道:“你不要起來了,”她還有點睡眼蒙朧,隻覺得他的臉很冷,有一股清冷的牙膏氣味。然後他就走了。她聽見他一路下去,後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隨著那一聲“砰!”便有一陣子寂寞像潮水似的湧了進來。那寂靜幾乎是嘩嘩的衝進來,淹沒了這房間。桌上的鍾滴嗒滴嗒走著,也顯得特別的響。
    金槐到香港去了以後,不久就有信來,說那邊房子已經找好了,月底又彙了點錢來。這裏小艾也托樓下住的一個孫先生給寫了回信去,又寫了封信給鄉下的兄嫂,叫金槐的哥哥出來一趟,把母親接回去。一切布置就緒,小艾的病卻是老不見好,心裏非常著急。馮老太也說是看這樣子大概是病不是喜。他們這附近有一家國藥店,店裏有一個醫生常住在那裏,診金比較便宜,小艾便去看了一趟,吃了兩帖藥,也不甚見效。她那大伯馮金福倒已經來了。
    小艾結婚後一直也沒有回鄉下去過,所以還是第一次見麵。
    金福來了少不得總有一兩天的耽擱,也沒有地方住,隻得在樓下的客堂裏搭了個鋪。他們這客堂後麵攔掉一半,作為另一個房間租了出去,前麵卻把一排~*扇全都拆了,擴展到天井裏,占去半個天井,所以名為客堂,倒有一半是露天的,夜裏風颼颼的,睡在那裏十分寒冷。
    金福有好些年沒到上海來過了,他來的第二天,早上起來吃了碗泡飯,便說要到外麵去遛遛。出去沒一會,卻退回來了,說外麵亂得很,馬路上走不通。馮老太正笑他不中用,小艾躺在床上,卻說:“媽,你聽,今天外頭怎麼這樣鬧嚷嚷的。”
    住在客堂後麵的孫先生是在一個洋行裏做式老夫的,每天早上按時出去上班,這時候也退了回來,帶來了驚人的消息,說日本兵開進租界了,外麵人心惶惺,亂得一塌糊塗。
    這一天大家都關著門守在家裏,沒有出去。孫先生到隔壁去借打電話,起初一直打不通,因為電話太忙碌。直到晚飯後方才接通了,也聽到了一些消息,說日本人同日進攻香港,孫先生回來一說,小艾聽見說香港已經打起來了,麵上也還不肯露出十分著急的樣子,反而用話去寬慰馮老太。雖說金槐在香港是舉目無親,單身一個人陷在那裏,但是他們印刷所裏這次去了那麼許多職工,大家緩急之間總也有個照應。而且香港那麼大地方,那麼多人呢,不見得單是他就會遇到危險。說是這樣說,急也還是一樣的急。小艾別的不懊悔,隻恨她自己沒有跟他一同去,就是死也死在一起。
    十天以後,報上登出香港陷落的消息,至少那邊的戰事已經結束了。但是一個月二個月地過去,上海香港之間一直信息不通,依舊死生莫卜。小艾他們這時候一點進項也沒有,稍微有一點積蓄,也快用完了。金福還住在他們這裏,起初是因為路上不好走,他也沒有回原籍去,所以憑空又添上一個人坐吃。金福住在這裏,心裏也非常不安,因此也急於要回去。
    忽然有一天,他的三弟金桃也到上海來了,說金福幸而不在家鄉,這一向鄉下抽壯丁,捉人捉得非常厲害,他還是逃出來的。金福聽見這話,也隻得死心塌地地住了下來。反而又添了一個人吃飯。他們兄弟倆四處托人找事,急切間哪裏找得到事情。
    小艾病了這些時,現在漸漸的能夠起床了,就也想出去找事。像她這樣的人出去做事,通常的出路是幫傭,但是她非常不願意,她覺得那種勞役的生活她已經過夠了,事情重一點倒沒有關係,她就是不願意看人家的臉子。她想到工廠裏做工,但是沒有門路,也進不去。
    金桃倒有了著落,由他表哥介紹到一個火爐店去學生意。
    這時候他們家裏實在維持不下去了,小艾急得沒有辦法,剛巧樓底下孫先生有一個朋友家裏要添一個女傭,孫家就把她薦了去。這家人家姓吳,男主人本來是孫先生的同事,不過是洋行裏一個式老夫,也還是最近方才跳出去自立門戶,幾個人合夥開了個公司,因為他會說幾句日本話,便勾結了日本人,小小的做些非法的生意。孫先生看著眼熱,又有些氣不服,所以把這些事情全部給他說了出來,慨歎著說他自己是不肯做這種事情,不然也發財了。
    小艾到了吳家,他們那裏已經用了個燒飯娘姨,她就管洗衣服打雜兼帶孩子。那吳太太是個中年婦人,一張焦黃的尖削麵孔,臉上那樣瘦,身上卻相當的胖,圓滾滾的身子,穿著件金晃晃的織錦緞旗袍。她有個脾氣,不肯讓傭人有一刻工夫閑著,否則就覺得自己花這些錢雇這麼個人有點冤枉。因此隻要看見人家在那裏歇著,暫時沒做什麼,她沒事也要想出些事來給人做。每天吃剩下的雞魚鴨肉,她寧可倒了也不給傭人吃,說道:“給他們吃慣了葷的,哪天要是沒有葷菜吃就要嘰咕了!索性一年到頭給他們吃素,倒也一聲不響。”有時候罵燒飯的這碗菜做得不好,拿起來就往痰盂裏一倒,道:
    “當是燒壞了就給你們吃了?偏不給你們吃!”小艾就最受不了這種叱罵的聲氣,那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回聲,她以為是永別了的一個世界。但是她也隻能忍耐著,這裏的工錢雖然也不大,常常有人來打麻將,所以外快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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