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多少恨02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77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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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極力鎮定著,問道:"爸爸你怎麼會來了?"她父親迎上來笑道:"噯呀我的孩子,現在長的真真是俊!嗬!我要是在外邊見了真不認識你了?家茵單刀直入便道:"爸爸你到上海來有什麼事嗎?"虞老先生收起了笑容,懇切地叫了她一聲道:"家茵!我就隻有你一個女兒,我跟你娘雖然離了,你總是我的女兒,我怎麼不想來看看你呢?"家茵皺著眉毛別過臉去道:"那些話還說它幹什麼呢?"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知道你一定恨我的,為著你娘。也難怪你!哎!你娘真是冤枉受了許多苦啊!"他一眼瞥見桌上一個照相架子,叫道:"噯呀!這就她吧?呀,頭發都白了,可不是憂能傷人嗎?我真是負心--"他脫下瓜皮帽摸摸自己的頭,歎道:"自己倒還年輕,把你害苦了,現在悔之已晚了!"家茵不願意他對著照片指手劃腳,仿佛褻瀆了照片,她徑自把那鏡架拿起來收到抽屜裏。她父親麵不改色的繼續向她表白下去道:"你瞧,我這次就是跟一個人來的。你那個娘--我現在娶的一個--她也想跟著來,我就帶她來。可見我是回心轉意了!"
    家茵焦慮地問道:"爸爸,我這兒問你呢!你這次到底到上海來幹什麼的?"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現在一心歸正了,倒想找個事做做,所以來看看,有什麼發展的機會。"家茵道:"噯喲,爸爸,你做事恐怕也不慣,我勸你還是回去吧!"兩人站著說了半天,虞老先生到此方才端著架子,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徐徐地撈著下巴,笑道:"上海這麼大地方,憑我這點兒本事,我要是誠心做,還怕--"家茵皺緊了眉頭道:"爸爸看你不知道現在找事的苦處!"虞老先生道:"連你都找得到事,我到底是個男子漢哪--噯,真的,你現在在哪兒做事呀?"家茵道:"我這也是個同學介紹的,在一家人家教書。這一次我真為了找不到事急夠了,所以我勸你回去。"虞先生略愣了一愣,立起來背著手轉來轉去道:"我就是聽你的話回去,連盤纏錢都沒有呢,白跑一趟,算什麼呢?"家茵道:"不過你在這兒住下來,也費錢啊!"虞老先生自衛地又有點慚恧咕嚕了一句:"我就住在你那個娘的一個妹夫那兒。"
    家茵也不去理會那些,自道:"爸爸,我這兒省下來的有五萬塊錢,你要是回去我就給你拿這個買張船票。"虞先生聽到這數目,心裏動了一動,因道:"噯,家茵你不知道,一言難盡!我來的盤纏錢還是東湊西挪,借來的,你這樣叫我回去拿什麼臉見人呢?"家茵道:"我就隻有這幾個錢了。我也是新近才找到事。"虞老先生狐疑地看看她這一身穿著,又把她那簡陋的房間觀察了一番,不禁搖頭長歎道:"*銧!看你這樣子我真是看不出,原來*鬩彩欽餉純喟。銧!其實論理呀,你今年也二十五了吧?其實應該是我做爸爸的責任,找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兒,那麼也就用不著自個兒這裏苦了!"家茵蹙額背轉身去道:"爸爸你這些廢話還說它幹嗎?"虞老先生自噯:"算了吧!我不能反而再來連累你了!你剛才說的有多少錢?"他陡地掉轉話鋒,變得非常爽快利落:"那麼你就給我。我明天一早就走。"家茵取鑰匙開抽屜拿錢,道:"你可認識那船公司?"虞老先生接過錢去,笑道:"哎!你別看不起我爸爸!--那我怎麼自個兒一個跑到上海來的呢?"說這,已是瀟瀟灑灑地踱了出去。
    他第二次出現,是在夏家的大門口,宗豫趕回來吃了頓午飯剛上了車子要走--他這一向總是常常回來吃飯的時候多--虞老先生注意到那部汽車,把車中人的身份年紀都也看在眼裏。他上門撳鈴:"這兒有個虞小姐在這兒是吧?他嗓門子很大,姚媽詫異非凡,虎起了一張臉道:"是的。幹嗎?"虞老先生道:"進去通報一聲,就說是她的老太爺來看她了。"姚媽將頭一抬又一低,把他上上下下看了道:"老太爺?"
    裏麵客室的門恰巧沒關上,讓家茵聽見了,她疑疑惑惑走出來問:"找我啊?"一看見她父親,不由得衝口而來道:"咦?你怎麼沒走?"虞老先生笑了起來道:"傻孩子,我幹嗎走?我走,我倒不來了!"家茵發急道:"爸爸你怎麼到這兒來了?"虞老先生大搖大擺的便往裏走,道:"我上你那兒去,你不在家*獱!"家茵幾乎要頓足,跟在他後麵道:"我怎麼能在這兒見你,我還要教書呢?虞老先生隻管東張西望,嘖嘖讚道:"真是不錯!"姚媽看這情形是真是家茵的父親,立刻改變態度,滿麵春風的往裏讓,說:"老太爺坐會兒吧,我就去給您沏碗熱茶!"虞老先生如同打殘荷似的點頭哈腰不佚,笑道:"勞駕勞駕!我倒正口幹呢,因為剛才午飯多喝了一杯。到上海來一趟,不是難得嗎!"
    姚媽引路進客室,笑道:"你別客氣,虞小姐在這兒,還不就跟自個家裏一樣,您請坐,我這兒就去沏!"竟忙得花枝招展起來。小蠻見了生人,照例縮到一邊去眈眈注視著。虞老先生也誇獎了一聲:"呦!這孩子真喜相!"家茵一等姚媽出去了,便焦憂地低聲說道:"噯呀,爸爸,真的--我待會兒回去再跟你說吧。你先走好不好?"虞老先生倒攤手攤腳坐下來,又笑又歎道:"噯,你到底年紀輕,實心眼兒!你真造化,碰到這麼一份人家,就看剛才他們那位媽媽這一份熱絡,幹嗎還要拘呢,就這兒椅子坐著不也舒服些麼?"他在沙發上顛了一顛,蹺起腿來,頭動尾巴搖的微笑說下去:"也許有機會他們主人回來了,托他給我找個事,還怕不成麼?"家茵越發慌了,四顧無人,道:"爸爸!你這些話給人聽見了,拿我們當什麼呢?我求求你--"
    一語未完,姚媽進來奉茶,又送過香煙來,幫著點火道:"老太爺抽煙。"虞老先生道:"勞駕勞駕?他向家茵心平氣和地一揮手道:"你們有功課,我坐在這兒等著好了。"姚媽道:"您就這邊坐坐吧!小蠻念書,還不也就那麼回事!"家茵正要開口,被她父親又一揮手,搶先說道:"你去教書得了!我就跟這位媽媽聊聊天兒。這位媽媽真周到。我們小姐在這兒真虧你照顧!"姚媽笑道:"噯呀!老太爺客氣!不會做事。"家茵無奈,隻得和小蠻在那邊坐下,一麵上課,一麵隻聽見他兩個括辣鬆脆有說有笑的,彼此敷衍得風雨不透。
    虞老先生四下裏指點著道:"你看這地方多精致,收拾得多幹淨啊,你要是不能幹還行?沒有看見別的媽媽?就你一個人哪?"姚媽道:"可不就我一個人?"
    虞老先生忽又發起思古之幽情,歎道:"那是現在時世不同了,要像我們家從前用人,誰一個人做好些樣的事呀?管鋪床就不管擦桌子!"姚媽一方麵謙虛著,一方麵保留著她的自傲,說道:"我們這兒事情是沒多少,不過我們老爺愛幹淨,差一點兒可是不成的!我也做慣了!"虞老先生忙接上去問道:"你們老爺挺忙呢?他是在什麼衙門裏啊?剛才我來的時候看見一位儀表非凡的爺們坐著汽車出門,就是他嗎?"姚媽道:"就是!我們老爺有一個興中藥廠,全自個兒辦的,忙著呢,成天也不在家。我們小蠻現在幸虧虞小姐來了,她已有伴兒了?
    小蠻不停地回過頭來,家茵實在耐不住了,走過來說道:"爸爸,你還是上我家去等我吧。你在這兒說話,小蠻在這兒做功課分心。"姚媽搭訕著便走開了,怕他們父女有什麼私房話說嫌不便。虞老先生看看鍾,也就站起身來道:"好,好,我就走。你什麼時候回去呢?"家茵道:"我五點半來。"虞老先生道:"那我在你那兒枯坐著三四個鍾頭幹嗎呢?要不,你這兒有零錢嗎,給我兩個,我去洗個澡去。"家茵稍稍吃了一驚,輕聲道:"咦?那天那錢呢?"虞老先生道:"哎!你不想,上海這地方,五萬塊錢,花了這麼多天,還不算省嗎?"家茵不免生氣道:"指定你拿了上哪兒逛去了!"虞老先生脖子一歪,頭往後一仰,厭煩地斜瞅著她道:"那幾個錢夠逛哪兒呀?哎,你真不知道了!你爸爸不是沒開過眼的!從前上海堂子裏的姑娘,提起虞大少來,誰不知道!那!那時侯的倌人!,真有一副工架!那真是有一手!現在!現在這班,什麼舞女羅,向導羅,我看的上眼?都是沒經過訓練的黃毛丫頭,隻好去騙騙爆發戶!"家茵擰著眉頭,也不做聲,開皮包取出幾張鈔票遞給他,把他送走了。
    小蠻伏在桌上枕著個手臂,一直沒聲兒的,這時候卻幽幽地叫了聲?……先生,我想吃西瓜!"家茵走來笑道:"這兒哪有西瓜?"小蠻道:"那就吃冰淇淋。我想吃點兒涼的。"家茵俯身望著她道:"呦!你怎麼啦?別是發熱了?"小蠻道:"今天早起就難受。"家茵道:"噯呀!那你怎麼不說啊?"小蠻道:"我要早說就連飯都沒得吃了!"家茵摸摸她額上,嚇了一跳道:"可不是--熱挺大呢!"忙去叫姚媽,又回來哄著拍著她道:"你聽先生的話,趕快上床睡一覺吧,睡一覺明兒早上就好了!"
    她看著小蠻睡上床去,又叮囑姚媽幾句話:"等到六點鍾你們老爺要是還不回來,你打電話去跟老爺說一聲。她那熱好像不小呢!"姚媽道?噢。您再坐一會兒吧?等我們老爺回來了,讓汽車送您回去吧?"家茵道:"不用了,我先走了。"她今天回家特別早,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她父親也沒來,猜著他大約因為拿到了點錢,就又杳如黃鶴了。
    當晚夏家請了醫生,宗豫打發車夫去買藥。他在小孩房裏踱來踱去,人影幢幢,孩子臉上通紅,迷迷糊糊嘴裏不知在那裏說些什麼。他突然有一種不可理喻的恐怖,仿佛她說的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語言。他伏在毯子上,湊到她枕邊去凝神聽著。原來小蠻在那裏喃喃說了一遍又一遍:"先生!先生!唔……先生你別走!"宗豫一聽,心裏先是重重跳了一下,倒仿佛是自己的心事被人道破了似的。他伏在她床上一動也沒動,背著燈,他臉上露了一種複雜柔情,可是簡直像洗濯傷口的水,雖是涓涓的細流,也痛苦的。他把眼睛眨了一眨,然後很慢很慢地微笑了。家茵的房裏現在點上了燈。她剛到客房公用的浴室裏洗了些東西,拿到自己房間裏來晾著。兩雙襪子分別掛在椅背上,手絹子貼到玻璃窗上,一條綢花白累絲手帕,一條粉紅的上麵有藍水的痕子,一條雪青,窗格子上都貼滿了,就等於放下了簾子,留住了她屋子的氣氛。手帕濕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來,又有點像"雨打梨花深閉門"。無論如何她沒想到這時還有人來看她。
    她聽見敲門,一開門便吃了一驚,道?咦?夏先生!"宗豫道:"冒昧得很!"家茵起初很慌張,說:"請進來,請坐罷。"然後馬上想到小蠻的病,也來不及張羅客人了,就問:"不知道夏先生回去過沒有?剛才我走的時候,小蠻有點兒不舒服,我正在這兒不很放心的。"宗豫道:"我正是為這事情來。"家茵又是一驚,道:"噢--請大夫看了沒有?"宗像道:"大夫剛來看過。他說要緊是不要緊的。可是得特別當心,要不然怕變傷寒。"家茵輕輕地道:"噯呀,那倒是要留神的。"宗豫道:"是啊。所以我這麼晚了還跑到這兒來,想問問您肯不肯上我們那兒住幾天,那我就放心了。"家茵不免躊躇了一下,然而她答應起來卻是一口答應了,說?好,我現在就去。"宗豫道:"其實我不應當有這樣的要求,不過我看您平常很喜歡她的。她也真喜歡您,剛才睡得糊裏糊塗的,還一直在那兒叫著‘先生,先生‘呢!"家茵聽了這話倒反而有一點難過,笑道:"真的嗎?--那麼請您稍坐一會兒,我來拿點零碎東西。"她從床底下拖出一隻小皮箱,開抽屜取出些換洗服裝在裏麵。然後又想起來說:"我給您倒杯茶。"倒了點茶鹵子在杯子裏,把熱水瓶一拿起來,聽裏麵簌簌,她很不好意思地說道:"哦,我倒忘了--這熱水瓶破了!我到樓底下去對點熱水罷。"宗豫先不知怎麼有一點怔怔,這時候才連忙攔阻道?不用了,不用了。"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了,才一坐下,她忽然又跑了過來,紅著臉說:"對不起。"從他的椅背上把一雙濕的襪子拿走了,掛在床欄杆上。
    她理東西,他因為要避免多看她,便看看這房間。這房間是她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這裏了。壁角放著個洋油爐子,挨著五鬥櫥,櫥上擱著油瓶,飯鍋,蓋著碟子的菜碗,白洋瓷臉盆,盒上搭著塊粉紅寬條的毛巾。小鐵床上鋪著白色線毯,一排白穗子直垂到地上,她剛才拖箱子的時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帶了出來,單隻露出一隻天青平金繡花鞋的鞋尖。床頭另堆著一疊箱子,最上麵的一隻是個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舊式的控雲銅鎮,已經鏽成了青綠色,配著那大紅底子,鮮豔奪目。在昏黃的燈光下,那房間如同一種暗黃紙張的五彩工筆畫卷。幾件雜湊的木器之外還有個小藤書架,另有一麵大圓鏡子,從一個舊梳妝台拆下來的,掛在牆上。鏡子前麵倒有個月白冰紋瓶裏插著一大枝臘梅,早已成為枯枝了,老還放在那裏,大約是取它一點姿勢,映在鏡子裏,如同從一個月洞門裏橫生出來。宗豫也說不出來為什麼有這樣一種恍惚的感覺,也許就因為是她的房間,他第一次來。看到那些火爐飯鍋什麼的,先不過覺得好玩,再一想,她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這裏誠誠心心過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於小孩子玩的紅綠積木搭成的房子,一點人氣也沒有。他忽然覺得半天沒說話了,見到桌上有個照相架子,便一伸手拿過來看了看,笑道:"這是你母親麼?很像你。"家茵微笑道:"像麼?"宗豫道:"你們老太太不在上海?"家茵道:"她在鄉下。"宗豫道:"老太爺也在鄉下?"家茵折疊衣服,卻頓了一頓,然後說:"我父親跟母親離了婚了。"宗豫稍稍有點驚異,輕聲說了聲:"噢--那麼你一個人在上海麼?"家茵說:"噯。"宗豫道:"你一個人在這兒你們老太太倒放心麼?"家茵笑道:"也是叫沒有辦法,一來呢我母親在鄉下住慣了,而且就靠我一個人,在鄉下比較開銷省一點。"宗豫又道:"那麼家裏沒有兄弟姊妹嗎?"家茵道:"沒有。"宗豫忽然自己笑了起來道:"你看我問上這許多問句,倒像是調查戶口似的!"家茵也笑,因把皮箱鎖了起來,道:"我們走罷。"她讓他先走下樓梯,她把燈關了,房間一黑,然後門口的黑影把門關了。
    玻璃上的手帕貼在那裏有許多天。
    虞老先生又到夏家去了一趟。這次姚媽一開門便滿臉堆上笑來,道:"啊,老太爺來了!老太爺您好啊?"虞老先生讓她一抬舉,也就客氣得較有分寸了,隻微微一笑道:"噯,好!"進門便問:"我們小姐在這兒嗎?我上那兒去了好幾趟都不在家。"姚媽道:"虞小姐這兩天住在我們這裏。""哦……"他兩眼朝上翻著,手摸著下巴,暗自忖量著,踱進客室,接上去就問:"你們老爺在家麼?"姚媽道:"老爺今天沒回來吃飯,大概有應酬--老太爺請坐!"虞老先生坐下來,把腿一蹺,不由得就感慨係之,道:"哎,像你們老爺這樣,正是轟轟烈烈的時候。我們是不行嘍--過了時的人嘍,可憐噢!"姚媽忙道:"你老太爺別說這些話!您福氣好,有這麼一個小姐,這輩子還怕什麼嗎?"言無二句,恰恰的打到虞老先生心坎裏去,他也就正色笑道:"那我們小姐,她倒從小聰明,她也挺有良心,不枉我疼她一場!你雖瞧她不大說話,她挺有心眼子的--她趕明兒不會待錯你的!"姚媽聽這口氣竟仿佛他女兒已經是他們夏家人了,這話倒叫不好回答的,她當下就隻笑了笑,道:"可不是,虞小姐待我們底下人真不錯!您坐,我去請虞小姐下來。"剩下虞老先生一個人在客室裏,他馬上手忙腳亂起來,開了香煙筒子就撈了把香煙塞到衣袋裏。
    姚媽笑吟吟的去報與家茵:"虞小姐,老太爺來了。"家茵震了一震,道:"啊?"姚媽道:"我正在念叨著呢,怎麼這兩天老太爺沒來嘛?老太爺真和氣,一點兒也不搭架子!"家茵委實怕看姚媽那笑不嗤嗤的臉色,她也不搭碴,隻說了聲:"你在這兒看著小蠻,我一會兒就上來。"
    她一見她父親就說?你怎麼又上這兒來做什麼?上次我在家裏等著你,又不來!"虞老先生起立相迎道:"你幹嗎老是這麼狠?都是你不肯說--"他把聲音放低了,借助於手勢道:"這兒這夏先生有這麼大一個公司,他哪兒用不著我這樣一個人?隻要你一句話!"家茵愁眉雙鎖兩手直握著道:"不是我不肯替你說,我自個兒已經是薦了來的,不能一家子都靠著人家!"虞老先生悄悄地道:"你怎麼這麼實心眼子啊?這兒夏先生既然有這麼大的事業,你讓他安插個人還不容易麼?你爸爸在公司裏有個好位子,你也增光!"家茵道:"爸爸你就饒了我罷!你不替我丟臉就行,還說增光!"一句話傷了虞老先生的心。他嚷了起來道:"你不要拿捏了!你不說我自個兒同他說!他對你有這份心,橫是也不能對你老子這一點事都不肯幫忙!我到底是你的老子呀!"他氣憤憤的往外走,家茵急得說:"你這算哪一出?叫人家底下聽著也不成話!"攔他不住,他還是一路高聲嘰咕著出去:"說我塌台!自個兒索性在人家住下了--也不嫌沒臉!"姚媽這時候本來早就不在小兒床前而在樓下穿堂裏,她搶著替他開門道:"老太爺您走啦?"虞老先生恨恨的把兩手一摔,袖子一灑,朝她說了句:"養女兒到底沒用處!從前老話沒錯!"
    家茵氣得手足冰冷。她獨自在樓下客廳裏有半天的工夫。回到樓上來,還有點神思恍惚。一開門,卻見姚媽坐在小蠻床上喂她吃東西,床上擱著一隻盤子,裏麵托著幾色小菜。家茵一時怔住了說不出話來,姚媽先笑道?虞小姐,我給小蠻煮了點兒稀飯--"家茵慌忙走過來道:"噯呀,她不能吃,她已經好多天沒吃東西了,禁不起!"姚媽不悅道:"喲!我都帶了她好多年了,我還會害她呀?"家茵一看托盤裏有肉鬆皮蛋,一著急,馬上動手把盤子端開了,道:"你不懂--醫生說的,恐怕會變傷寒,隻能吃流質的東西--"姚媽至此便也把臉一沉,一隻手端著碗,一隻手拿著雙筷子在空中點點戳戳,道:"我當然不懂,我又沒念過書,不認識字!不過看小孩子我倒也看過許多了,養也養過幾個!"家茵也覺得自己剛才說的話太欠斟酌,勉強笑了一笑道:"當然我知道你是為她好,不過反而害了她了!"姚媽道:"我想害她幹嗎?我又不想嫁給老爺做姨太太!"家茵失色道:"姚媽你怎麼了?我又不是說你想害她--"姚媽把碗筷往托盤裏重重的一擱,端了就走,一路嘟囔著:"小蠻倒這麼大了,怎麼活到現在啦?我知道,我們老爺就是昏了心。"家茵到這時候方才回味過來,不禁兩淚交流。
    姚媽將飯盤子送入廚下,指指樓上對廚子說道:"沒看見這樣不要臉的人!良心也黑,連這麼一個孩子,因為是我們太太養的,都看不得!將來要是自己養了,還了得嗎?廚子詫異道:"噯,你怎麼了?"姚媽隻管烘烘地數落下去道:"現在時世也不對了,從前的姨奶奶也得給祖宗磕了頭才能算;現在,是她自個兒老子說的,就住到人家來了,還要掐著孩子管!"廚子徐徐地在圍裙上擦著手,笑道:"今天怎麼啦?你平常不是巴結得挺好嗎?今天怎麼得罪了你啦?"姚媽也不理他,自道:"可憐這孩子,再不吃要餓死了!不病死也餓死了!這些天了,一粒米也沒吃到肚裏。可憐我們太太在那兒還不知道呢!--她沒良心我能沒良心,我明兒就去告訴太太去!太太待我不錯呀!"說著,倒傷感起來,掀起衣角擦了擦眼睛,回身便走。廚子拉了她一把,道?我勸你省省罷!"姚媽道:"呸!像你這種人沒良心的!太太從前也沒錯待你!眼看著孩子活活地要給她餓死了!--我這就去歸折東西去。"
    不久,她拾著個大包袱穿過廚房,廚子道:"啊?你真走啦?"姚媽正眼也不看他,道:"還是假的?"廚子趕上去攔著她道:"噯,你走,不跟老爺說?待會兒老爺問起你來,我們怎麼說?"姚媽回過頭來大聲道:"老爺!老爺都給狐狸迷昏了!--你就說好了:說小蠻病了,我下鄉去告訴太太去了!"
    小蠻的臥房裏,晚上點著個淡青的西瓜形的燈,瓜底下垂下一叢綠穗子,家茵坐在那小白椅上拆絨線,宗豫走進來便道?咦?你的圍巾,為什麼拆了?"家茵道:"我想拆了給她打副手套。"宗豫抱歉地笑道:"噯呀,真是--我要是記得我就去給她買來了!"家茵笑道:"這顏色的絨線很難買,我到好幾個店裏都問過了,配不到。"小蠻醒了,轉過身來道:"爸爸,等先生給我把手套打好了,我馬上戴著上街去,上公園去。"宗豫笑道:"這麼著急啊?"小蠻道:"我悶死了!--先生你講個故事給我聽。"家茵笑道:"先生肚子裏那點故事都講完了,沒有了。我家裏倒有一本童話書,過去我拿來給你看,好不好?"小蠻悶懨懨的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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