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傾城之戀04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6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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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蘇一念及此,不覺咬了咬牙,恨了一聲。麵子上仍舊照常跟他敷衍著。徐太太已經在跑馬地租下了房子,就要搬過去了。流蘇欲待跟過去,又覺得白擾了人家一個多月,再要長住下去,實在不好意思。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事。進退兩難,倒煞費躊躇。這一天,在深夜裏,她已經上了床多時,隻是翻來覆去。好容易朦朧了一會,床頭的電話鈴突然朗朗響了起來。她一聽,卻是柳原的聲音,道:“我愛你。”就掛斷了。流蘇心跳得撲通撲通,握住了耳機,發了一回愣,方才輕輕的把它放回原處。誰知才擱上去,又是鈴聲大作。她再度拿起聽筒,柳原在那邊問道:“我忘了問你一聲,你愛我麼?”流蘇咳嗽了一聲再開口,喉嚨還是沙啞的。她低聲道:“你早該知道了。我為什麼上香港來?”柳原歎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擺著的事實,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蘇,你不愛我。”流蘇忙道:“怎見得我不?”柳原不語,良久方道:“詩經上有一首詩——”流蘇忙道:“我不懂這些。”柳原不耐煩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不用我講了!我念給你聽:‘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釋得對不對。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麼小,多麼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蘇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惱了起來道:“你幹脆說不結婚,不就完了!還得繞著大彎子!什麼做不了主?連我這樣守舊的人家,也還說‘初嫁從親,再嫁從身’哩!你這樣無拘無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誰替你做主?”柳原冷冷地道:“你不愛我,你有什麼辦法,你做得了主麼?”流蘇道:“你若真愛我的話,你還顧得了這些?”柳原道:“我不至於那麼糊塗。我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對於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許你不在乎。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流蘇不等他說完,啪的一聲把耳機摜下來,臉氣得通紅。他敢這樣侮辱她!他敢!她坐在床上,炎熱的黑暗包著她,像葡萄紫的絨毯子。一身的汗,癢癢的,頸上與背脊上的頭發梢也刺撓得難受。她把兩隻手按在腮頰上,手心卻是冰冷的。
    鈴又響了起來,她不去接電話,讓它響去。“的鈴鈴……的鈴鈴……”聲浪分外的震耳,在寂靜的房間裏,在寂靜的旅舍裏,在寂靜的淺水灣。流蘇突然覺悟了,她不能吵醒了整個的淺水灣飯店。第一,徐太太就在隔壁。她戰戰兢兢拿起聽筒來,擱在褥單上。可是四周太靜了,雖是離了這麼遠,她也聽得見柳原的聲音在那裏心平氣和地說:“流蘇,你的窗子裏看得見月亮麼?”流蘇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哽咽起來。淚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銀色的,有著綠的光棱。柳原道:“我這邊,窗子上麵吊下一枝藤花,擋住了一半。也許是玫瑰,也許不是。”他不再說話了,可是電話始終沒掛上。許久許久,流蘇疑心他可是盹著了,然而那邊終於撲禿一聲,輕輕掛斷了。流蘇用顫抖的手從褥單上拿起她的聽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次再打來,但是他沒有。這都是一個夢——越想越像夢。
    第二天早上她也不敢問他,因為他準會嘲笑她——“夢是心頭想”,她這麼迫切地想念他,連睡夢裏他都會打電話來說“我愛你”?他的態度也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他們照常的出去玩了一天。流蘇忽然發覺拿他們當夫婦的人很多很多——仆歐們,旅館裏和她搭訕的幾個太太老太太。原不怪他們誤會。柳原跟她住在隔壁,出入總是肩並肩,深夜還到海岸上去散步,一點都不避嫌疑。一個保姆推著孩子車走過,向流蘇點點頭,喚了一聲“範太太”。流蘇臉上一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隻得皺著眉向柳原睃了一眼,低聲道:“他們不知道怎麼想著呢!”柳原笑道:“喚你範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們;倒是喚你做白小姐的人,才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呢!”流蘇變色。柳原用手撫摸下巴,微笑道:“你別枉擔了這個虛名!”
    流蘇吃驚地朝他望望,驀地裏悟到他這人多麼惡毒。他有意當著人做出親狎的神氣,使她沒法可證明他們沒有發生關係,她勢成騎虎,回不得家鄉,見不得爺娘,除了做他的情婦之外沒有第二條路。然而她如果遷就了他,不但前功盡棄,以後更是萬劫不複了。她偏不!就算她枉擔了虛名,他不過口頭上占了她一個便宜。歸根究底,他還是沒有得到她。既然他沒有得到她,或許他有一天還會回到她這裏來,帶了較優的議和條件。
    她打定了主意,便告訴柳原她打算回上海去。柳原卻也不堅留,自告奮勇要送她回去。流蘇道:“那倒不必了。你不是要到新加坡去麼?”柳原道:“反正已經耽擱了,再耽擱些時也不妨事,上海也有事等著料理呢。”流蘇知道他還是一貫政策,唯恐眾人不議論他們倆。眾人越是說得鑿鑿有據,流蘇越是百喙莫辯,自然在上海不能安身。流蘇盤算著,即使他不送她回去,一切也瞞不了她家裏的人。她是豁出去了,也就讓他送她一程。徐太太見他們倆正打得火一般的熱,忽然要拆開了,詫異非凡,問流蘇,問柳原,兩人雖然異口同聲的為彼此洗刷,徐太太哪裏肯信。
    在船上,他們接近的機會很多,可是柳原既能抗拒淺水灣的月色,就能抗拒甲板上的月色。他對她始終沒有一句紮實的話。他的態度有點淡淡的,可是流蘇看得出他那閑適是一種自滿的閑適——他拿穩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到了上海,他送她到家,自己沒有下車。白公館裏早有了耳報神,探知六小姐在香港和範柳原實行同居了。如今她陪人家玩了一個多月,又若無其事的回來了,分明是存心要丟白家的臉。
    流蘇勾搭上了範柳原,無非是圖他的錢。真弄到了錢,也不會無聲無臭的回家來了,顯然是沒得到他什麼好處。本來,一個女人上了男人的當,就該死;女人給當給男人上,那更是淫婦;如果一個女人想給當給男人上而失敗了,反而上了人家的當,那是雙料的淫惡,殺了她也還汙了刀。平時白公館裏,誰有了一點芝麻大的過失,大家便炸了起來。逢到了真正聳人聽聞的大逆不道,爺奶奶們興奮過度,反而吃吃艾艾,一時發不出話來。大家先議定了:“家醜不可外揚”,然後分頭去告訴親戚朋友,逼他們宣誓保守秘密,然後再向親友們一個個的探口氣,打聽他們知道了沒有,知道了多少。最後大家覺得到底是瞞不住,爽性開誠布公,打開天窗說亮話,拍著腿感慨一番。他們忙著這各種手續,也忙了一秋天,因此遲遲的沒向流蘇采取斷然行動。流蘇何嚐不知道,她這一次回來,更不比往日。她和這家庭早是恩斷義絕了。她未嚐不想出去找個小事,胡亂混一碗飯吃。再苦些,也強如在家裏受氣。但是尋了個低三下四的職業,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那身份,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尤其是現在,她對範柳原還沒有絕望,她不能先自貶身價,否則他更有了借口,拒絕和她結婚了。因此她無論如何得忍些時。
    熬到了十一月底,範柳原果然從香港拍來了電報。那電報,整個的白公館裏的人都傳觀過了,老太太方才把流蘇叫去,遞到她手裏。隻有寥寥幾個字:“乞來港。船票已由通濟隆辦妥。”白老太太長歎了一聲道:“既然是叫你去,你就去罷!”她就這樣下賤麼?她眼裏掉下淚來。這一哭,她突然失去了自製力,她發現她已經是忍無可忍了。一個秋天,她已經老了兩年——她可禁不起老!於是她第二次離開了家上香港來。這一趟,她早失去了上一次的愉快的冒險的感覺。她失敗了。固然,女人是喜歡被屈服的,但是那隻限於某種範圍內。如果她是純粹為範柳原的風儀與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說了,可是內中還攙雜著家庭的壓力——最痛苦的成份。
    範柳原在細雨迷蒙的碼頭上迎接她。他說她的綠色玻璃雨衣像一隻瓶,又注了一句:“藥瓶。”她以為他在那裏諷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是醫我的藥。”她紅了臉,白了他一眼。
    他替她定下了原先的房間。這天晚上,她回到房裏來的時候,已經兩點鍾了。在浴室裏晚妝既畢,熄了燈出來,方才記起了,她房裏的電燈開關裝置在床頭,隻得摸著黑過來,一腳絆在地板上的一隻皮鞋上,差一點栽了一跤,正怪自己疏忽,沒把鞋子收好,床上忽然有人笑道:“別嚇著了!是我的鞋。”流蘇停了一回,問道:“你來做什麼?”柳原道:“我一直想從你的窗戶裏看月亮。這邊屋裏比那邊看得清楚些。”……那晚上的電話的確是他打來的——不是夢!他愛她。這毒辣的人,他愛她,然而他待她也不過如此!她不由得寒心,撥轉身走到梳妝台前。十一月尾的纖月,僅僅是一鉤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畢竟有點月意,映到窗子裏來,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鏡子。流蘇慢騰騰摘下了發網,把頭發一攪,攪亂了,夾釵叮鈴當啷掉下地來。她又戴上網子,把那發網的梢頭狠狠地銜在嘴裏,擰著眉毛,蹲下身去把夾釵一隻一隻揀了起來,柳原已經光著腳走到她後麵,一隻手擱在她頭上,把她的臉倒扳了過來,吻她的嘴。發網滑下地去了。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們兩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為在幻想中已經發生無數次了。從前他們有過許多機會——適當的環境,適當的情調;他也想到過,她也顧慮到那可能性。然而兩方麵都是精刮的人,算盤打得太仔細了,始終不肯冒失。現在這忽然成了真的,兩人都糊塗了。流蘇覺得她的溜溜轉了個圈子,倒在鏡子上,背心緊緊抵著冰冷的鏡子。他的嘴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的嘴。他還把她往鏡子上推,他們似乎是跌到鏡子裏麵,另一個昏昏的世界裏去,涼的涼,燙的燙,野火花直燒到身上來。
    第二天,他告訴她,他一禮拜後就要上英國去。她要求他帶她一同去,但是他回說那是不可能的。他提議替她在香港租下一幢房子住下,等個一年半載,他也就回來了。她如果願意在上海住家,也聽她的便。她當然不肯回上海。家裏那些人——離他們越遠越好。獨自留在香港,孤單些就孤單些。問題卻在他回來的時候,局勢是否有了改變。那全在他了。一個禮拜的愛,吊得住他的心麼?可是從另一方麵看來,柳原是一個沒長性的人,這樣匆匆的聚了又散了,他沒有機會厭倦她,未始不是於她有利的。一個禮拜往往比一年值得懷念……他果真帶著熱情的回憶重新來找她,她也許倒變了呢!近三十的女人往往有著反常的嬌嫩,一轉眼就憔悴了。總之,沒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長期的抓住一個男人,是一件艱難的,痛苦的事,幾乎是不可能的。啊,管它呢!她承認柳原是可愛的,他給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經濟上的安全。這一點,她知道她可以放心。
    他們一同在巴而頓道看了一所房子,坐落在山坡上,屋子粉刷完了,雇定了一個廣東女傭,名喚阿栗,家具隻置辦了幾件最重要的,柳原就該走了。其餘都丟給流蘇慢慢的去收拾。家裏還沒有開火倉,在那冬天的傍晚,流蘇送他上船時,便在船上的大餐間裏胡亂的吃了些三明治。流蘇因為滿心的不得意,多喝了幾杯酒,被海風一吹,回來的時候,便帶著三分醉。到了家,阿栗在廚房裏燒水替她隨身帶著的那孩子洗腳。流蘇到處瞧了一遍,到一處開一處的燈。客室裏的門窗上的綠漆還沒幹,她用食指摸著試了一試,然後把那粘粘的指尖貼在牆上,一貼一個綠跡子。為什麼不?這又不犯法!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黃的粉牆上打了一個鮮明的綠手印。
    她搖搖晃晃走到隔壁屋裏去。空房,一間又一間——清空的世界。她覺得她可以飛到天花板上去。她在空蕩蕩的地板上行走,就像是在潔無纖塵的天花板上。房間太空了,她不能不用燈光來裝滿它,光還是不夠,明天她得記著換上幾隻較強的燈泡。
    她走上樓梯去。空得好!她急需著絕對的靜寂。她累得很,取悅於柳原是太吃力的事,他脾氣向來就古怪;對於她,因為是動了真感情,他更古怪了,一來就不高興。他走了,倒好,讓她鬆下這口氣。現在她什麼人都不要——可憎的人,可愛的人,她一概都不要。從小時候起,她的世界就嫌過於擁擠。推著,擠著,踩著,背著,抱著,馱著,老的小的,全是人。一家二十來口,合住一幢房子,你在屋裏剪份指甲也有人在窗戶眼裏看著。好容易遠走高飛,到了這無人之境。如果她正式做了範太太,她就有種種的責任,她離不了人。現在她不過是範柳原的情婦,不露麵的,她應該躲著人,人也應該躲著她。清靜是清靜了,可惜除了人之外,她沒有旁的興趣。她所僅有的一點學識,全是應付人的學識。憑著這點本領,她能夠做一個賢惠的媳婦,一個細心的母親。在這裏她可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持家”罷,根本無家可持,看管孩子罷,柳原根本不要孩子。省儉著過日子罷,她根本用不著為了錢操心。她怎樣消磨這以後的歲月?找徐太太打牌去,看戲?然後姘戲子,抽鴉片,往姨太太們的路上走?她突然站住了,挺著胸,兩隻手在背後緊緊互扭著。那倒不至於!她不是那種下流的人。她管得住自己。但是……她管得住她自己不發瘋麼?樓上的品字式的三間屋,樓下品字式的三間屋,全是堂堂地點著燈。新打了蠟的地板,照得雪亮。沒有人影兒。一間又一間,呼喊著空虛……流蘇躺到床上去,又想下去關燈,又動彈不得。後來她聽見阿栗趿著木屐上樓來,一路撲禿撲禿關著燈,她緊張的神經方才漸歸鬆弛。
    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聲響了。一炮一炮之間,冬晨的銀霧漸漸散開,山巔,山窪子裏,全島的居民都向海上望去,說“開仗了,開仗了。”誰都不能夠相信,然而畢竟是開仗了。流蘇孤身留在巴而頓道,哪裏知道什麼。等到阿栗從左鄰右舍探到了消息,倉皇喚醒了她,外麵已經進入酣戰的階段。巴丙頓道的附近有一座科學試驗館,屋頂上架著高射炮,流彈不停地飛過來,尖溜溜一聲長叫,“吱呦呃呃呃呃……”,然後“砰”,落下地去。那一聲聲的“吱呦呃呃呃呃……”撕裂了空氣,撕毀了神經。淡藍的天幕被扯成一條一條,在寒風中簌簌飄動。風裏同時飄著無數剪斷了的神經的尖端。
    流蘇的屋子是空的,心裏是空的,家裏沒有置辦米糧,因此肚子裏也是空的。空穴來風,所以她感受到恐怖的襲擊分外強烈。打電話到跑馬地徐家,久久打不通,因為全城裝有電話的人沒有一個不在打電話,詢問哪一區較為安全,作避難的計劃。流蘇到下午方才接通了,可是那邊鈴盡管響著,老是沒有人來聽電話,想必徐先生徐太太已經匆匆出走,遷到平靖一些的地帶。流蘇沒了主意。炮火卻逐漸猛烈了。鄰近的高射炮成為飛機注意的焦點。飛機營營地在頂上盤旋,“孜孜孜……”繞了一圈又繞回來,“孜孜……”痛楚地,像牙醫螺旋電器,直銼進靈魂的深處。阿栗抱著她的哭泣的孩子坐在客室的門檻上,人仿佛入了昏迷狀態,左右搖擺著,喃喃唱著囈語似的歌曲,哄著拍著孩子。窗外又是“吱呦呃呃呃呃……”一聲,“砰!”削去屋簷的一角,沙石嘩啦啦落下來。阿栗怪叫了一聲,跳起身來,抱關孩子就往外跑。流蘇在大門口追上了她,一把揪住她問道:“你上哪兒去?”阿栗道:“這兒蹲不得了!我--我帶他到陰溝裏去躲一躲。”流蘇道:“你瘋了!你去送死!”阿栗連聲道:“你放我走!我這孩子--就隻這麼一個--死不得的……陰溝裏躲一躲……”流蘇拚命扯住了她,阿栗將她一推,她跌倒了,阿栗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鍾闖出門去。正在這當口,轟天震地一聲響,整個的世界黑了下來,像一隻碩大無朋的箱子,啪地關上了蓋。數不清的羅愁綺恨,全關在裏麵了。
    流蘇隻道是沒有命了,誰知還活著。一睜眼,隻見滿地的玻璃屑,滿地的太陽影子。她掙紮著爬起身來,去找阿栗。一開門,阿栗緊緊摟著孩子,垂著頭,把額角抵在門洞子裏的水泥牆上,人是震糊塗了。流蘇拉了她進來,就聽見外麵喧嚷著說隔壁落了個炸彈,花園裏炸出一個大坑。這一次巨響,箱子蓋關上了,依舊不得安靜。繼續的砰砰砰,仿佛在箱子蓋上用錘子敲釘,捶不完地捶。從天明捶到天黑,又從天黑捶到天明。
    流蘇也想到了柳原,不知道他的船有沒有駛出港口,有沒有被擊沉。可是她想起他便覺得有些渺茫,如同隔世。現在的這一段,與她的過去毫不相幹,像無線電裏的歌,唱了一半,忽然受了惡劣的天氣的影響,劈劈啪啪炸了起來。炸完了,歌是仍舊要唱下去的,就隻怕炸完了,歌已經唱完了,那就沒的聽了。
    第二天,流蘇和阿栗母子分著吃完了罐子裏的幾片餅幹,精神漸漸衰弱下來,每一個呼嘯著的子彈的碎片便像打在她臉上的耳刮子。街上轟隆轟隆馳來一輛軍用卡車,意外地在門前停下了。鈴一響,流蘇自己去開門,見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緊緊摟住他的手臂,像阿栗摟住孩子似的,人向前一撲,把頭磕在門洞子裏的水泥牆上。柳原用另外的一隻手托住她的頭,急促地道:“受了驚嚇罷?別著急,別著急。你去收拾點得用的東西,我們到淺水灣去。快點,快點!”流蘇跌跌衝衝奔了進去,一麵問道:“淺水灣那邊不要緊麼?”柳原道:“都說不會在那邊上岸的。而且旅館裏吃的方麵總不成問題,他們收藏的很豐富。”流蘇道:“你的船……”柳原道:“船沒開出去。他們把頭等艙的乘客送到了淺水灣飯店。本來昨天就要來接你的,叫不到汽車,公共汽車又擠不上。好容易今天設法弄到了這部卡車。”流蘇哪裏還定得下心整理行裝,胡亂紮了個小包裹。柳原給了阿栗兩個月的工錢,囑咐她看家,兩個人上了車,麵朝下並排躺在運貨的車廂裏,上麵蒙著黃綠色油布篷,一路顛簸著,把肘彎與膝蓋上的皮都磨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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