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岩將雙手枕在頭後，舒舒服服躺在房頂上。
    子正才過，若在他處，正是踏月而行的好時辰，但身處這霧上的既早且濃的中州，居然已經伸手不見五指了。司岩眯著眼，似是想要努力看清那高掛在天穹之上的月亮，但若你能看清楚他掩藏在霧氣中的五官，一定會認為他更像是琢磨著什麼。
    更鼓之聲，遙遙地傳入了司岩的耳中。太輕又太飄忽，甚至就像是他產生的幻覺。就在這時，司岩的上方，夜霧之中，傳來了一把他早已十分熟稔的聲線。
    “在想什麼。”
    是盛宸。
    司岩坐起來，眼看著聲音的主人隨著聲音一起走出了夜霧，眨了眨眼，一下子就從屋頂上跳了起來認真行禮，喚道：“公子。”
    盛宸含笑示意他免禮，問：“你方才在想什麼。”說著，一轉身，坐下了。
    司岩怔了怔，聽話地在盛宸身邊坐下。
    “胡兄已經準備好了”，盛宸長長地出了口氣，“又是個大霧的天氣。”
    司岩目光微閃，笑道：“是啊，確實是個夜行人出沒的好天氣。”
    盛宸看著他，忽然就不言語了。
    司岩道：“依照公子的吩咐，這兩年，胡樓主的身邊一直都有我們的親信暗中相護，現在也並無例外。公子放心，胡樓主不會出事的。況且，胡樓主假扮成公子，也隻是待在宅子裏當誘餌，即便我們的人一時之間照應不到，這宅子裏的逍遙宮弟子，總不會眼睜睜看著主尊出事吧。”
    盛宸道：“胡兄假扮成我的時間，不會太長。倘我沒猜錯，很快就會結束的。”
    司岩沉默了半晌，還是道：“公子，屬下有個疑慮。”
    盛宸看向司岩。
    司岩眨了眨眼，道：“既然公子已經猜到來人的身份，為何還要費這個勁。”
    盛宸道：“你覺得，我應該直接上門興師問罪？”
    “難道不該嗎？”司岩沉吟道，“公子您想要的，應該不止是以逸待勞這麼簡單吧。”
    盛宸道：“是。”
    司岩瞅著盛宸，不說話了。
    盛宸有意容司岩想了片刻，才解釋道：“”陳氏連環箭”的出現，真的很有趣。”
    司岩道：“每次公子你說出”有趣”這個詞，就要有人倒黴了。”
    盛宸瞅了司岩一眼，道：“”連環箭”夜半現身長街襲擊你我，這件事細究起來有很多蹊蹺之處。在那諸多蹊蹺之中，最根本的，也是最蹊蹺的，是哪一個。”
    司岩凝視著盛宸，緩緩地，雙目中亮了起來，仿佛明白了什麼。
    盛宸略作停頓，接著又道：“要解決那個問題，最簡單也是最有效的辦法，不是別的，正是等他上門。在這個江湖，想要名揚天下，都殊為不易。”陳氏連環箭”在早年經曆過沉重打擊之後還能重新崛起於江湖，想來他也不是會輕易放棄之人。”
    司岩沉默了半晌，自語道：“怪不得呢！怪不得這次一次性殺了那麼多人。”
    盛宸瞧著司岩，忽然道：“適才，我問你的問題，你還沒答我。”
    司岩怔了怔，道：“屬下隻是將過往的一些事串起來想了想而已。”
    盛宸目光閃爍。
    “屬下猜想”，司岩斟酌道，“公子您所口中的”對手”，所求得應該不隻是這中州英雄大會這麼簡單。”
    盛宸道：“說下去。”
    司岩道：“屬下好好想了想，他應該已經在中原武林活躍了很多年了。”
    “很多年”，盛宸微微眯眼，道，“你想到什麼，盡管說。”
    司岩道：“近年來，屬下奉命在中原武林行走，時而覺著有人暗中窺視，可又無從探查。”
    盛宸道：“哦？”
    司岩勉強笑了笑，道：“公子不信？”
    “我信”，盛宸看著司岩，一字字道，“你小子的直覺，有時比我的還要準。”
    司岩幹笑了兩聲，道：“多謝公子誇獎，就是聽起來很像罵人。”
    盛宸道：“你是想說，以房少爺的年紀，他牽涉其中確實有可能，但他是主謀，似乎牽強了些。”
    司岩看著盛宸。
    盛宸道：“我告訴過你，我想盡快見一見他。”
    司岩還沒說話。
    盛宸也沒非要司岩回應的意思，他淺淺一笑，道：“毫無理據的推測，是瞎猜。如今我們身陷旋渦之中，最忌諱的，就是瞎猜。”
    司岩撓了撓頭，道：“公子非要問得。”
    盛宸笑笑，道：“還是我教你瞎猜了？”
    司岩道：“公子在屋中陪胡樓主聊天，屬下不過在這裏胡思亂想而已。屬下不說公子非要問，屬下說了，不讚成就算了，又說屬下急躁。屬下此番可真的沒再急躁了，之前公子不是說好了嘛，晚點我們就去房少爺養著外室的宅子裏看看。”
    夜霧之中，盛宸的眼睛亮亮的，道：“真沒有？”
    司岩堅定，一字字道：“公子教訓了屬下幾次了，屬下要再不改，豈不是浪費了公子對屬下的殷切希望了。”
    盛宸笑笑，道：“你小子也不知道從哪裏學得，口甜舌滑的現在。”
    “公子喜歡聽”，司岩笑道，“屬下自然就會說。”
    盛宸道：“房少爺一個大家公子，他一個紈絝子弟要養外室，那是他的事情，充其量，隻是房幽慶煩心的事情。你們一開始放過了這條線索就放過了，不必太上心，之後查清楚便是。”
    司岩目光閃爍，道：“屬下親自去查，公子請放心。”
    盛宸看著司岩，略略沉默，道：“我還有個事情要你親自去辦。”
    “何事？”司岩認真應道，“公子請吩咐。”
    盛宸突然目光一閃，抬手做了個收聲的動作。
    “來了？”司岩無聲問。
    盛宸點點頭，抬手一指。
    順著盛宸手指的方向，夜霧當中，果真隱隱約約地，能看到一個影子，躥房越脊，正直直衝著他們這宅子而來。
    “真是衝我們而來的”，司岩下意識就掃了眼四周，喃喃著，“幸好公子提前安排好了。”
    盛宸瞧著司岩，道：“放輕鬆，胡兄那邊既已安頓好了，就不需這般緊張。”
    司岩深深地吸了口氣，又緩緩地徹徹底底地將這口氣吐了出去。
    “冷靜了？”盛宸看著司岩，淡淡道。
    司岩點點頭，道：“冷靜了。”
    盛宸道：“那走吧。”
    司岩道：“公子請。”說著，同時起步，衝著那人影撲了過去。
    要說起來，司岩幼時是和盛宸一道開蒙習武的，隻可惜，他的天賦不如盛宸，人又懶惰很多，這麼多年下來，修為真是有了天地之別，尤其輕功。在別人眼裏，逍遙宮的大司尊武功卓絕，特別是輕功上的修為好得驚人，司岩卻清楚，倘在盛宸麵前，他的輕功和盛宸相比，真是何謂差之毫厘失之千裏。好在，他們雖身處大霧，盡管很快就被那夜行人發現了，目的地卻隻有一個。
    司岩終於在盛宸麵前停步時，盛宸正衝著他笑：“不錯，你的輕功進步了。”
    “啊？”司岩一怔，不覺便想到了之前在大霧中迷失方向的自己，道，“公子你這玩笑不好笑。”
    盛宸道：“你比我想象中的，快了片刻。”
    司岩揉了揉臉，道：“公子，還是說正經事吧。”
    “喏”，盛宸抬下巴示意，“在那裏。”
    司岩看過去，說話的聲音不覺就低了下去：“就一個人！”
    “是”，盛宸道，“就一個人。”
    司岩看著盛宸。
    盛宸緩緩道：“你看到了，我的房間，胡兄的燈已熄了。”
    司岩道：“是，看到了。隻是……”
    盛宸截口道：“看到他背後的那張金弓了吧”
    司岩看過去，點頭，道：“看到了。”
    盛宸道：“有那樣一張弓的人，無論刀山火海，確實一個人就足夠了。”
    司岩看了盛宸一眼。
    盛宸沉默許久，忽然道：“你回去吧。”
    “回去？”司岩怔了怔，道，“現在？回去？”
    盛宸瞅著他，道：“你喝酒了？”
    司岩又向那邊瞅了眼，道：“屬下回去了，公子你……小心點。”
    盛宸淺淺笑道：“好。”
    不用在大霧中追著盛宸跑時，司岩還是十分自信的，他也有的是資本自信。
    盛宸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司岩消失。接著，盛宸的目光投向了那還矮身蹲在屋脊後麵的黑衣人。要說那黑衣人的輕功身法已絕對能排入江湖一流的行列了，隻可惜，他遇到的人，是盛宸。
    中州城並不算大，但中州的夜霧卻極濃，然而，自從黑衣人自盛宸的手底下滑走起，他快，盛宸自然快。他慢，盛宸也隨著放慢了速度，就這樣，連續數個時辰，圍繞著中州城走了數圈，身後的盛宸始終不緊不慢地跟在那人身後。
    似乎，對捉住前麵那背著弓的夜行人一點興趣也沒有。
    問題是，那夜行人在他眼前費盡心機也根本走不脫。
    夜霧，總算是散了。曙色，已悄悄出現在了東方。
    街上，早起的普通人逐漸多了起來，賣早餐的攤子也悄悄出現在了他們每日必在的地方。
    那背著弓的黑衣，忽然站住了。
    “跑累了，去吃早飯，一起去。”
    盛宸微微一翹嘴角，道：“好，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