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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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部鴞跪下了。
他直直地跪在了鄭懷笙麵前。
膝蓋嗑在紅毯上,“咚——!”的一聲。
“都是我的錯。。。是我回來晚了。。。”都部鴞的聲音沉得不像話,喉頭似被什麼堵住了般,又有熱淚落下,他抬手胡亂的抹去,又道:“但是我能不能求您,求您讓我再看看他。。。?”
“求求您,再讓我見見染兒罷。。。”
人生難料生而淒愴,都部鴞不曾懼過。
萬裏風雪千裏寒涼,都部鴞不曾懼過。
屠人千百斬宵小,都部鴞亦不曾懼過。
但聽聞鄭修染服毒。。。都部鴞卻懼了。
而且又何止是懼怕?
眼下的都部鴞儼然是一副膽裂魂飛、淚如雨下快要支撐不住的模樣。
又哪裏還有半分,本該翱翔於雪域草原之巔的雪鴞應有的堅韌凶悍和自由無束?
是都部鴞親手毀了如同白雲般潔淨靈動的鄭修染。
而鄭修染又用自己的命,反過來折了都部鴞自在翱翔的翅膀。
乍一看竟覺很公平。
但是在這場情愛裏,他們誰都會不是贏家。
鄭修染昏迷了,不知他所想,但單看都部鴞,便知他已是傷痛欲絕!
鄭懷笙也傷心,可傷心的同時他也明白,眼下鄭修染已經中毒不醒,縱是他再怎麼苛責於都部鴞,也都已是無濟於事。
“你起來罷,你隨我來。”鄭懷笙看了都部鴞一眼,就起身往裏走去。
都部鴞見狀立馬欲起身跟上,卻不料因動作太快而哴嗆了下,那高大寬厚的身形已是搖搖欲墜下一瞬都被他略顯狼狽的堪堪穩住,當真是要多窘迫就有多窘迫。
兩人行至鄭修染臥房外,又正巧遇見侍女送藥過來。
“把藥給我罷。”都部鴞道。
侍女去看鄭懷笙,見他點頭示意,侍女這才應了聲“是。”又將藥碗遞過。
屏退了侍女,鄭懷笙又才開口,他道:“你自己進去罷。”
不待都部鴞開口,鄭懷笙又道:“染兒他。。。應當也是在等你。”
都部鴞動了動唇,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鄭懷笙便轉身走了。
都部鴞站著未動,又過了一會兒,他才端著藥碗推門而入,房內極靜,就似他那雙淺色琉璃眸子般如同結了冰。
都部鴞怎麼都想不到,他與鄭修染之間的事情竟會發展成這樣,明明兩人不過分別數月,眼下這再見,卻已似陰陽兩隔。
他轉過屏風停在床榻前,淺色琉璃眸眨也不眨的看著躺在床榻上,身穿喜袍卻已是滿臉青灰了無生氣的鄭修染,他削薄的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響,但看那唇語,應當是一句無聲的“我回來了。。。”
溫熱的淚滴入手中同樣溫熱的藥碗裏,就似水滴進滾油鍋中般,濺出的足以燙破人皮般的熱度透過瓷碗刺痛了都部鴞。
都部鴞如夢初醒,他亦如先前照顧生病發燒的鄭修染那般,將他半抱在懷裏,溫熱黑褐的藥汁亦如往日那般一瓷匙接著一瓷匙喂入鄭修染的唇邊,可鄭修染卻不再似往日那般自動吞咽。
溫熱黑褐的藥汁隻是在鄭修染那青烏的唇上添了層淡淡黑,就又從他嘴裏重新回落到了碗裏。
都部鴞見狀索性放下了瓷匙,轉而端起藥碗自己喝了一大口,轉而又捧起鄭修染的唇渡了過去。
一口,接著一口。
待藥碗見了底,都部鴞才取來棉帕,動作十分溫柔的將殘留在鄭修染唇邊的藥漬輕輕拭去。
這藥,真苦啊,怪不得染兒你不肯喝,都部鴞如此想道。
喂完了藥,都部鴞也沒有動,他就靜靜地將鄭修染抱在懷裏,直到夕陽西下,直到幕色四合,直到晝夜輪轉,直到喂完了一碗又一碗苦澀難咽的藥汁,他都沒有將鄭修染從自己懷中放開。
可是你都部鴞明明早就知道,知道鄭修染對你而言有多重要,為什麼,為什麼你早些時候又要躲閃拒絕他?!
你這遲來的疼惜,對已然了無生氣的鄭修染來說,根本沒有半點的作用你知不知道?!
你究竟知不知道這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相愛的兩個人總是要將對方傷透了心,才肯幡然醒悟?!
昔日兩兩耳鬢廝磨的纏綿悱惻你都部鴞不要,偏偏要為了那些莫須有的憂思,將深愛著自己的鄭修染從自己身邊推開,當真是活該!
一連數日,都部鴞都滴水未進、粒米未沾,他身上的衣本就沾滿風塵未及洗,眼下就更是皺皺巴巴不能看,青黑的胡渣子悄然爬上他尖削的下巴,他也隻是失魂落魄般的懷抱著鄭修染不管不顧。
最後還是鄭夫人看不下去了,特地讓胡媽媽給他煮了些稀粥送去,可他卻仍看也未看一眼。
胡媽媽也看得著急,但她卻毫無辦法。
這日。
天空寂靜,流雲安逸。
鄭夫人端著些吃食,攜著鄭懷笙一同前來探望。
聽到腳步聲響,都部鴞十分木訥地轉過了頭,見是鄭夫人與鄭懷笙便想起身見禮,但奈何手中的人兒他是真的不想,亦不能放開,便遲疑了瞬。
可也正就是這一瞬的遲疑,才讓鄭夫人和鄭懷笙的心下難得地稍稍舒展了瞬,他們想,原來這個令染兒心係著的叫硯秋的男子,心裏也是真的裝著染兒的,雖說他們二人之間是有輪轉錯落,但他的真心,終歸還是叫人心生憐意。
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啊,鄭夫人如此想。
而後她又道:“無須多禮。”
鄭夫人一邊將食盒裏的飯菜取出來擺在桌上,一邊輕聲道:“我聽胡媽媽說,你這幾日都未吃過東西。”
“要不,硯秋你。。。先暫將染兒放一放,過來吃些東西罷。”
鄭夫人憔悴了不少,但她仍是淺笑著勸道:“如若不然,你的身子也會垮掉的。”
都部鴞仍是未動,他低垂著眸子看著鄭修染,不知在想些什麼。
鄭懷笙透過屏風看了瞬,也輕歎一聲勸道:“若是能染兒醒來,他定也不願看到你這副模樣罷。”
鄭懷笙這話似點醒了都部鴞,隻見他終於是緩緩地將鄭修染安放回床榻上,抬手輕輕撫了撫那原本清雋靈秀眼下卻變得灰白不堪的臉頰,他轉過屏風,淺色眸子裏溢起了星光。
都部鴞徑直的跪在了鄭懷笙和鄭夫人麵前,他道:“鄭老爺,鄭夫人,我想要帶染兒走。”他如鯁在喉,聲音幾近嘶啞。
“你這是做什麼?你快起來。”鄭夫人起身,欲將都部鴞扶起。
“是啊,你有什麼話,起來再說罷。”鄭懷笙亦是。
麵對如此開明良善的鄭懷笙和鄭夫人,都部鴞亦不敢有絲毫的怠慢,他執拗的跪著,他說:“我不能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染兒醒不過來。”
“我要帶著染兒,與他一同去尋求解毒之法。”
“即使要踏遍千山萬水,要走遍天涯海角,我也絕不會輕言放棄。”
不等鄭懷笙與鄭夫人反應,都部鴞又道:“我不能失去染兒。”
鄭夫人與鄭懷笙兩兩對視過後,遲疑開口道:“這。。。?”
其實,也難怪鄭懷笙和鄭夫人會遲疑,而是因為鄭修染於他們二老而言,真的是太過重要。
鄭修染是他們二老唯一的孩子,眼下雖然鄭修染了無生氣昏迷不醒,但好歹人他們還能看得到,若是讓都部鴞帶將鄭修染走了。。。他們連見人可都是見不到了。
都部鴞將頭嗑在地上,“咚——!”的一聲。
“求您二老成全。”
“咚——!”又一聲。
“求求你們了。。。”
“咚——!”又一個頭嗑在地上。
不得不說,這樣的都部鴞屬實令人心疼。
鄭夫人又與鄭懷笙對視,已是欲答應。
卻不料這時。
門外傳來一聲,“答應他罷。”
三人聞聲抬眼看去,原來是背著藥箱的馮大夫。
馮大夫走進房裏,向鄭懷笙和鄭夫人見禮道:“鄭老爺,鄭夫人。”
馮大夫道:“鄭公子所中的毒本不算太深,隻是奈何老夫不擅此道。”
“可這天大地大,難免就會出些身懷絕技的奇人異士。”
“若是硯秋公子有幸尋到,也算是救了鄭公子一命。”
“也是正因如此,老夫才敢鬥膽進言。”
“鄭老爺,鄭夫人,不若就讓硯秋公子試上一試罷。”
鄭懷笙與鄭夫人本就欲答應,再聽馮大夫如此一說,當下便打消了顧慮,雙雙皆是點了點頭應了下來。
“你快起來罷。”鄭夫人扶起都部鴞。
鄭懷笙招呼著馮大夫,本欲叫人來看茶。
卻不料馮大夫卻擺了擺手,拒絕道:“老夫此來,隻是為了再替鄭公子診脈,其餘的虛禮。。。就免去了罷。”
想不到,這馮大夫倒也是個知情知理的人。
三人齊齊謝過,才引著馮大夫往屏風後走,但診脈的結果,卻與先前一致。
若是沒有解毒之法,鄭修染便醒不過來。
馮大夫匆匆的來,替鄭修染診完了脈又匆匆的走了。
都部鴞也因鄭懷笙和鄭夫人答應了他,可以將鄭修染帶走,也願意吃些東西了。
如此,看似無解的事也總算有了個主意。
如此,看似無望的命運亦總算有了盼頭。
都部鴞又在鄭家老宅待了一夜,他將之前落下的一大捧用紅瑪瑙串成的地紅子找了回來,連同書桌上的那些鄭修染親筆寫的卻沒有寄給他,而他眼下卻翻看了無數遍的情信一起,找了個錦盒規規整整的存放了起來。
翌日。
日落。
都部鴞向鄭懷笙和鄭夫人辭行。
他還向二老承諾道:“如若染兒有幸醒來,我便定會帶他回來。”
“如若染兒他不醒。。。我亦會帶他回來。”
“無論如何,我要都要將染兒還給您們。”這是理所應當的,所以都部鴞說得很是認真,他頓了頓,又接道:“最後無論染兒是生、或是。。。”或是死。
“我都會陪著他。”都部鴞說。
“所以,還請鄭老爺和鄭夫人放心,我再也不會辜負染兒。”
都部鴞在此立誓,此後,若是鄭修染得已生還,他便陪著他踏遍萬水千山,閑看風景無數。
若是鄭修染不幸就此逝去,他便亦不獨自苟活,自當拔槍自刎隨他而去與他再不分離!
他想,也隻有如此,才不枉鄭修染許他的一腔深情。
都部鴞回房帶著鄭修染走了,他拒絕了鄭懷笙和鄭夫人好意安排的馬車,就隻身將穿著一身大紅喜袍的鄭修染打橫抱在懷裏,踏入了那條未卜的前路裏。
今夜的月色很美,是冬季裏難得的好氣象。
銀白的光芒似自九天上揮灑而下,將懷抱著鄭修染的都部鴞的高大寬厚身影拉得老長。
心之所向,寒風也柔。
都部鴞抱著鄭修染徑直回了據點,他一夜未睡,心裏反複計劃著,要如何才能將眼下已經了無生息的鄭修染帶在身邊,且又不會加劇他體的毒蔓延。
眼下的都部鴞,已是斷然不敢再存有半分的僥幸之心,他必須要將鄭修染的身體放在首位,他不能再因為自己疏漏,進而催發他體內的毒性蔓延從而再次損傷他的身體。
這種結果,都部鴞承受不起。
都部鴞雖然一夜未睡,但好在天亮的時候,他想到了一個還不算太差的方法,和第一個去處。
都部鴞想起他的義父精通藥理,所以,他帶鄭修染第一個要去的地方,就是白龍山城。
而此去白龍山路途遙遠,且又是嚴寒無比,所以他特意命人替他買來了一口由上好楠木製成的卻沒有棺蓋的大紅喜棺,他決定將鄭修染放入這喜棺中,可又擔心他不慎磕碰,便又差人買來了許多雪白細軟的皮毛和絲滑細膩的綢緞在喜棺裏鋪了一層又一層。
待一切準備妥當,都部鴞才將床榻上的鄭修染抱起,緩緩地輕輕的將他放入了喜棺中,卻不料這時,一個物什忽然從鄭修染半握著的手中掉落在了地上,“咚—咚—”的一聲十分清脆。
都部鴞也不去看,他隻是先十分細心的安放好鄭修染,再轉頭尋聲看去,卻見那掉落在地的物什,竟然是都部鴞第一次送予鄭修染的那顆珍珠。
忽的。
都部鴞暮然回想起了,之前兩人件的一件小事。
那是一個風輕雲淡十分閑適的午後,一身棉白錦衣的鄭修染正與都部鴞正品著新茶,賞玩著博古架上的精貴物件。
都部鴞忽見那華貴的點翠龍鳳冠的正中間仍是空的,便好奇問他,道:“修染,你怎地不將我贈予你的那顆珍珠嵌上這點翠龍鳳冠?”
都部鴞現在還十分清晰的記得,當時鄭修染是怎麼回答的。
那時的鄭修染還清雋靈秀,他透亮的眼輕掃過點翠龍鳳冠,又回過頭來淺笑著看著他,答道:“硯秋你送我的那顆珍珠太大,這點翠龍鳳冠上預留的位置不夠。”
都部鴞又問,道:“修染你沒有辦法?”
“辦法我自然是有的。”鄭修染端著茶盞笑得明朗,他道:“隻要將這珍珠打磨掉一些,就可以嵌上去。”
都部鴞不解道:“那既然修染你有辦法,為何還遲遲不動?”
鄭修染則答道:“那點翠龍鳳冠我確實很喜歡,但這也並不意味著,我要將這珍珠嵌入。”
“更何況,這般大小的珍珠本身就價值不菲,我又何需多此一舉,去磨它做什麼?”
鄭修染說:“修繕珠寶首飾也是講求緣份的,既然這點翠龍鳳冠還沒有遇著能與它匹配契合的寶物,那就讓它這樣空著也無妨,畢竟,這殘缺著也是一種美嘛!”
當時,聽鄭修染說這話,都部鴞隻覺他肆意灑脫,是孩子心性。
如今,都部鴞再回想起,又有了不同之感,才隻覺如鄭修染那般性情,是真的純粹。
可往事已矣。
眼下擺在都部鴞麵前的路很是艱難,可再艱難,他也得咬著牙往前走下去。
因為他就算不是為了自己,就算隻是為了要替已經了無生氣的鄭修染找尋一絲生機,就容不得他有半分軟弱和借口,他必須要堅持。
都部鴞將落在地上的珍珠撿了起來,摩挲於指間之後,又重新放回了鄭修染手中,仿佛覺得這樣,他就能稍稍減輕一些心中的虧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