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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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香山城,鄭家二字就猶如高牆,高牆裏自成一世界,而鄭修染就是被隔絕在這高牆世界裏的公子爺,無論他相貌如何,為人如何,甚至是品性如何,都沒有幾個人會去在意——因為一般人根本不會去在意一個自己觸及不到的人!而那些觸及得到他的,又因為品性不投而被他舍棄,長此以往下來,他竟和僅有一柄銀槍相伴的都部鴞差不了多少!
    可都部鴞本也不是那些能觸及到鄭修染的人之中的一員,他之所以能越過那堵高牆與他相識,全然是憑借著那天夜裏鄭修染無意卻仗義的善良罷了。
    所以就算是說都部鴞完全是被鄭修染無意拽過高牆,才落入獨屬他的世界也不為過。
    不大一會,鄭修染又拎著砂壺回來了,他另一手中還托著個小食盒,都部鴞靜靜地看著他將剛剛煮好還熱氣騰騰的新茶倒入杯裏,又把小食盒裏放著鹹香肉脯的一麵轉向自己,一時間,竟有些想不明白,在自己與鄭修染的這場相遇裏,究竟是自己幸運一些,還是鄭修染更幸運一些?
    “硯秋快嚐嚐看,這新茶如何?”鄭修染笑道。
    “好。”都部鴞聽見自己應道。
    罷了,都部鴞心道,這人生中想不明白的事有何其之多?這眼下想不明白,便留到來日再想罷!
    自此。
    茶盞輕錯落,清風拂書聲。
    與友相攜坐,談笑間無閡。
    落花花瓣幾許,零落於窗前,煮著新茶,又與摯友並肩,真當讓人歎道:“這浮日偷閑,果然是好不快哉!”
    是夜,裁縫鋪裏的下人就將鄭修染定給都部鴞的衣物送了過來,竟還不止一套,都部鴞粗略的看了看,發現其顏色與樣式都與鄭修染身上的棉白錦衣相似,竟然不是成衣,想來,應是裁縫鋪子裏的裁縫們連夜趕製的。
    但都部鴞對這些身外之物曆來不講究,隻是淡淡接過便隨手放在一旁。
    倒是鄭修染興致頗高,臨睡前,還問了都部鴞幾次,他道:“硯秋你要不穿上試上一試?”
    “若是不合身,也好讓他們再拿回去改。”
    都部鴞剛剛沐浴過,透薄的裏衣上有點點潤濕,他披散著發端坐於床沿,搖著頭不甚在意的說道:“明日總歸要穿的。”
    鄭修染這才罷了,轉出去躺於軟榻之上,時不時的和都部鴞說著話。
    而為何都部鴞如今還宿於鄭修染的床榻之上呢?
    大概就是因為鄭修染覺得這種與人同宿一房的感覺還太過新奇罷了,畢竟他還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
    又或許是礙於都部鴞身上的傷口還未好全,總之,都部鴞就是這麼堂而皇之的睡在了鄭修染的床榻上。
    前夜還月朗星稀,這後半夜卻下起了小雨,窸窸窣窣的一直快到天亮才停。
    都部鴞醒得很早,待他穿好衣裳走出門時,鄭修染都還未醒。
    都部鴞本穿慣了黑衣,這乍一著棉白錦衣,便襯得他那高大得異於常人的身形愈加不俗,許是鄭修染特意叮囑過,他這身棉白錦衣沒有廣袖,而是改成了簡潔的勁袖,他一邊走,便一邊垂著眸子纏著另一袖口的緞帶。
    “硯秋公子。”胡三轉過回廊,見了都部鴞見禮道:“怎地起得這般早?”
    “醒了便起了。”都部鴞理了理袖口,淡淡答道。
    “那公子他也起了?”胡三問道。
    “還未,不過眼下這時辰尚早,任他睡罷。”都部鴞頓了頓,又反問道:“你可知公子,將我的銀槍存放於何處?”
    “銀槍?”胡三愣了瞬,末了又恍然大悟般的一巴掌拍在自己額頭上,才道:“對,是有一柄銀槍!硯秋公子隨小的來。”
    都部鴞跟著胡三在回廊間幾彎幾拐,最後停於一間房門外,三胡推開門指著裏麵道:“硯秋公子的銀槍就在裏麵。”
    都部鴞點了點頭,輕嗯一聲便越過胡三往房裏走去,卻見那房間正中的矮桌上橫躺著一柄泛著凜凜寒光的銀槍,正是自己的絕音槍!
    倏地。
    都部鴞暮然抬起腳尖點踩在絕音槍尾上,霎時,泛著寒光的槍頭就上翹起直撲他麵門而來,鬢邊發絲驚起,未落,絕音槍便被都部鴞穩穩的握在了手中,淺色琉璃眸在絕音槍上一掃而過,又見他薄唇輕勾,這便出了房門。
    謝過胡三,都部鴞便握著絕音槍往院子裏走。
    夜裏下過雨,晨間的空氣就愈發清新,不知是不是都部鴞的錯覺,他一呼一吸間,竟還隱隱聞著些淡香,這股淡香應當雨水與這院中不知名的花香糅合在一起的味道,真真是沁人心脾。
    都部鴞尋了一處開闊地,他闔著眼靜立了片刻,周身溫潤頓消,這才練起絕音槍來。
    隻見他一個勢起,銀色的槍頭就“唰——!”地一下劃破虛空,或紮,或刺,或點,或撥,或挑,或攔亦或纏,這長愈八尺的絕音槍在都部鴞手中輕若無物似與他人合二為一般!
    槍隨人動,人亦順槍走,其招不乏大開大合,其勢亦不乏穩陰詭譎,實屬令人見之生畏,又歎其變幻莫測、萬化無窮!
    都部鴞懈怠數日,眼下正練得正酣,卻不料鄭修染的聲音陡然從身後傳來。
    鄭修染道:“硯秋你收斂著些,這傷口才剛剛愈合,你可別再碰著了。”
    都部鴞恍若未聞,待一個收勢之後,又將一身令人生畏的森寒斂去,這才轉過身來看著他,略帶笑意的道:“公子何時來的?我竟未曾發現。”
    “唔~”鄭修染伸了個懶腰,有些隨意無辜的道:“我剛來。”
    “硯秋這算練完了罷?同我去吃早飯?”
    還不待都部鴞開口,鄭修染又道:“這身衣裳瞧著還不錯,很襯你。”
    “嗯。”都部鴞點了點頭,走近了些,才回道:“公子先過去,我再去梳洗一番。”都部鴞將絕音槍收握於背後,看那槍比他還人高,但他人卻又與那槍一般挺直。
    不知怎地,鄭修染就突然想起了那曲兒話本裏的飲烈酒過千山,縱白馬跨銀鞍的蓋世英雄來。
    他半斂著眸子仔細看去,心道,沒錯,若那曲兒話本裏的蓋世英雄當真存在的話,那麼,他肯定一如眼前的都部鴞這般,眉目英俊硬朗極其剛烈,手持八尺銀槍若無物,再合著那一身攝人心魄的淩厲氣勢令人折服!
    待都部鴞再去梳洗回來,又見鄭修染正靜靜地坐在窗欞邊矮桌邊,他垂著眸子應是又在擺弄著什麼精貴的珠寶首飾,這一連數日相處下來,鄭修染修繕珠寶首飾的技藝他可是見識的,略一思忖,當下他便喚道:“公子。”他又指了指另一桌上熱氣騰騰的飯菜,接道:“先用飯罷,你手上的活計也不急於一時。”
    珠寶首飾大多生得繁複而精貴,所以這修繕的活計自然也快不到哪去,這幾日鄭修染雖都未去店裏,但他在這別院中可也未曾閑有多時,他時常是與都部鴞說著話就漸漸沒了聲音,全身的精力都集中到了手中的活計上,而每每這時,都部鴞都不會打擾他,甚至在他多時不挪位置時還輕手輕腳的替他斟了盞茶過去。
    而之後待活計差不多時,鄭修染又似如夢初醒般笑著向都部鴞說:“抱歉,是我太入迷了些,你應當覺得悶了罷?”
    “沒有。”都部鴞往往搖著頭這樣答道,而後還不忘叮囑似的說道:“不過公子你喜愛歸喜愛,可這做起活計來還是要注意休息的,不然累壞了身體,難受的可還是你自己。”
    而這時,鄭修染往往就會打著哈哈笑道:“這點活計累不著我的,硯秋你是沒見著我之前,製那個點翠龍鳳冠時候,那才叫你知道什麼叫廢寢忘食!”
    “還有上次接了位夫人的活兒,那首飾繁複得,可把我累得夠嗆!”
    “。。。。。。”
    如此之類,舉不勝舉。
    “嗯,這就來。”好在一連數日下來,鄭修染對於都部鴞的話,多少也聽得進去了,隻見他小心的將手中的首飾放於工具盤正中,末了還小心的撫了撫,這才站起身來。
    聞見桌上的飯菜,他又一臉享受道:“好香啊,胡媽媽果然好手藝!”
    都部鴞笑著將盤中的紅筷遞過給他,道:“既然公子覺著得香,那一會便多吃些罷。”
    這話有一說一,鄭修染的身形自然是比不上都部鴞硬朗的,但他那身形在中原也稱得上尋常,縱然是看起來清瘦了些,但合著他那一身得體的棉白錦衣來看,該有的線條他都還是有的,倒也未真的差到哪去。
    而都部鴞故有此言,不過是他前幾日見鄭修染用飯甚少罷了。
    “嗯,這是自然。”鄭修染正含著一口粥,含糊不清的說道。
    與之相比,都部鴞倒顯得有條不紊,不過鑒於這早飯太過清淡,他也未用多少就是了,才覺肚中有了七八分飽便停下了筷子,飲著茶,待鄭修染放下碗他才道:“公子,一會我要出去一趟。”
    “出去?要做什麼?”鄭修染想著之前胡三的話,以為都部鴞是要去找之前追殺他的仇家報仇之類十分危險的事,便有些不放心道:“你右臂上的傷可還未好全。”
    “公子放心,我不過是出門取點東西罷了。”都部鴞似乎被鄭修染臉上真心流露出的關切所取悅,當下便勾起了薄唇,淺笑著接道:“不過就是地方有些遠,來回可能要廢些時間。”
    鄭修染見都部鴞麵色如常不似作假,便點了點頭,了然問道:“那可需我差胡三駕車送你過去?”
    “無需,我騎馬去便可。”都部鴞不禁失笑,又道:“但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從表麵上看,這乘車與騎馬不過是兩種再尋常不同的趕路方式而已。
    但在都部鴞看來,其中又多了些別的,比如,高牆的內外之別。
    高牆內花團錦簇,不經風雨,也能獲得從容安定,而高牆外卻滿是流離奔波,隻是為了生存,就要拚盡朝夕。
    都部鴞不是個容易感傷的人,但他卻也清晰的明白,鄭修染,便是高牆內,而他,則在高牆外。
    不知怎地,都部鴞心底此時暮然地生出了幾縷他從未體會過的酸澀,但還容不得他細細品鑒,便又在下一瞬消散在了鄭修染那潔淨明朗的笑意裏,不留一絲痕跡。
    “那硯秋你要快去快回。”鄭修染替都部鴞斟了盞茶,舉杯相邀道:“也莫要忘了你答應過我的,要與我一同去沁音會館聽曲兒。”
    這還是日前的事,當時因兩人同觀孤本起了興致,鄭修染才有此提議,而都部鴞當時也未多想,隻當他玩笑便隨口就應下,但眼下來看,鄭修染不是玩笑,他是當了真的。
    “嗯。”都部鴞舉杯與之相碰,一飲而盡後,又才道:“我會盡快回來的。”既然鄭修染當了真,都部鴞便也不想拂了他的意。
    “那我這便出門了。”都部鴞起身握起絕音。
    “我送你。”鄭修染也站起身。
    都部鴞見狀卻搖頭拒絕,他一手輕拍在鄭修染肩頭,示意他不必起身,又才道:“記得公子你曾說過,你我二人之間是無需這般客氣的。”
    “我這便走了。”
    “公子記得做活計時,切莫太過沉迷。”
    都部鴞認真的看著鄭修染,語帶笑意道:“待我回來,定然送你一件好東西。”
    不待鄭修染反應,都部鴞便握著絕音槍轉身出了門。
    而鄭修染望著都部鴞漸漸消失的背影,腦海中竟有瞬間的空白,這一時,他竟失了反應,他不懂,自己肩頭上明明還留有都部鴞手掌寬大的厚重感,為什麼他人,轉眼便看不到了?
    常有人道:“人生本是一段由生到死的旅途,我們都行在路上,與人相識便算得到,而與人揮別就又算是失去,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如此循環往複,直到死亡。
    簡而言之。
    可能人就是在一次次的失去中迎來了死亡。
    所以,才更讓人辯不清,究竟是失去更難過,還是死亡更痛苦。
    抑或,正是有了死亡的痛苦相襯,才有了失去間乍現的別致體驗?
    管他呢!
    鄭修染搖了搖頭,想著這分別與他何幹呢?明明都部鴞承諾了會回來同他去聽戲的!
    所以,鄭修染又坐回矮桌邊拿起了殘缺的首飾做起活計來。
    都部鴞出了別院門,便從胡三手中牽過了一匹馬,這匹馬很是普通,但卻是鄭修染這別院裏唯一的一匹馬,平日裏,胡三就騎著它跑腿進城裏買買東西。
    都部鴞一手握著絕音槍,一手牽著韁繩,再一個轉身,他便端坐於馬背之上,輕夾馬腹,又聽他輕“嗬——!”一聲,馬兒便揚蹄跑了去。
    初夏驕陽似火,但好在清風微拂不燥。
    都部鴞謹慎慣了,所以他這剛進了城,就隨意尋了個客棧,將馬兒栓在馬廄,又隱了形跡,才往他原本早該歸去據點趕去。
    這據點在香山城中相對清冷一些的深巷後街裏,三五間兩層小樓連在一起,遠遠看去,竟是與那尋常客棧神似,可奇怪那門口卻未懸掛招牌,隻有二樓臨街的窗欞外飄著個十分粗糙的酒幡。
    門裏不時有人來往,看上去也沒有什麼特別,都卻放著近在眼前的正門不進,繞去了後門。
    卻見那後門口放著一方矮桌,桌邊坐著個頭戴著竹笠正端著個豁口茶碗飲茶的男子,見了都部鴞,那男子眼皮都沒抬,隻是沉著聲問道:“歸處?”
    “天字十三。”都部鴞答。
    “來處?”男子又問。
    “丙子蘆葦江。”都部鴞又答。
    “原來是貴客,裏麵請。”男子話音剛落,身後緊閉的門便打了開來。
    都部鴞淡淡頷首,便越過男子踏入門中。
    那男子便是這據點的守門人,他問的來處與歸處是這據點的入門口令,你若答對了,便安然無恙進門,你若是答錯了,死了又有誰在意呢?!
    反正這據點裏住的人沒一個好人,盡都是做的些刀頭舐血的買賣,多一個或少一個的,又有什麼關係?
    而都部鴞說的“天字十三”是他在據點裏的房號,可房號自然談不上隱蔽,畢竟這據點有來有往的難免錯報。
    所以重點就在於都部鴞後麵這句“丙子蘆葦江”,才是進門的關鍵。
    其中“丙子”二字是據點掌櫃按你入住的時日隨意定下的,而後麵的“蘆葦江”在據點裏則意味著你的功力高低。
    蘆葦江、紅鬆林、白水河、碧波灘、落陽坡功力高低便以此類推。
    關於蘆葦江,據點裏有個不可考究的說法,說其之所以被放在首位,是因掌櫃之前與蘆葦江有某種說不清的淵源,所以才故有此分。
    而於據點掌櫃而言,這蘆葦江三個字,到底是人是物還是單純是個地名,誰都不得而知。
    但守門稱之所以稱都部鴞為貴客,則是因他自己在據點裏也屬蘆葦江一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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