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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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了數個時辰的路之後。
天色將晚。
無痕就在官道邊尋了個不錯的驛站暫時歇腳,雪兒住在驛站二樓的上房裏,從開著的窗欞往外看去,能看到那攀附在蘆葦叢中的點點流瑩。
初夏的晚風微熏,流瑩隨著飄蕩的蘆葦忽上忽下,很是可愛。
雪兒用小二打來的水稍稍梳洗了一番,又和無痕一同下樓用了飯,而後再回房,雪兒就換了身輕薄的裏衣躺在床榻上,無痕和衣睡在屏風外的軟榻上,客房內靜了下來。
夜裏的風微涼,從闔起的窗欞縫中鑽進來,把那遠處的枝葉聲帶到耳畔,“沙沙——”隨著那婆娑的月影,將人推入香沉的夢裏。
初夏的天就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後半夜裏下起了淅瀝瀝的小雨,雨珠從屋簷下滴下來,落在窗欞邊,又四濺開來。
無痕睜開眼起身推開了窗欞一角,明亮的視線透過窄窄的窗欞縫往外看,外麵漆黑一片看不真切,隻有帶著水氣的冷風撲來微濕了一臉。
重新闔起窗欞,無痕聽了聽屏風後的動靜,心道,還好,少爺在床上睡得很香。
無痕又躺回了軟榻上,卻沒有睡去,隻是微微瞌著眼養神,這是他多年來保持的習慣,除了必須要的休憩之外,他時刻警醒著。
約摸兩個時辰後,雨停了,天邊也漸漸停泛起魚肚白,無痕輕手輕腳的起身出了房門,他要去吩咐小二,提早準備好少爺梳洗用的熱水,因為這麼多年來,雪兒的起居一直由無痕照料,所以,雪兒的生活習慣,無痕最是清楚。
他家少爺,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梳洗,所以熱水要第一時間送來,而吃食晚些,倒是無所謂。
無痕安排好一切,順帶自己也梳洗了一番,然後回房,天也還未大亮。
許是這夜雨後舒適的溫度更容易使人安睡,所以見雪兒還未轉醒,無痕就盤著腿在軟榻上打坐。
打坐練的是內勁,往日在幽冥宮,無痕每天清晨還要另打一套無為子授予他的外功掌法。
內勁也好,外功也罷,都需得勤加練習、積累,身手才不會懈怠。
在這一點上,不管江湖人還是讀書人,差別都不大。
雪兒醒了,狹長眼瞼睜開的瞬間,紅眸裏的惺忪朦朧就盡數退去,模樣清醒得不似剛起身的人般,他掀被起身,水唇輕啟,道:“無痕。”
肯定的語氣,似乎雪兒根本不會擔心無痕會不在。
果然,下一刻,就聽還在軟榻上打坐的無痕開口應道:“屬下在。”無痕起身轉過屏風,向雪兒躬了躬身,接道:“少爺晨安。”然後無痕就抬手打開了窗欞。
這是主仆二人多年來的默契。
有涼涼的風吹拂過雪兒的臉,他往外看了一眼,問道:“昨天夜裏下雨了?”
“是。後半夜下了一陣,又停了。”無痕答道。
“路應該也會有些滑,所以騎馬得慢一些了。”無痕也在看外麵,然後收回視線接道:“少爺稍等片刻,屬下這就去讓人送熱水過來。”
雪兒頷首輕嗯一聲。
無痕就轉過屏風往外走去。
不大一會,驛站的小二就熱水送了進來,無痕拎著一壺剛泡好的茶等在房外,待送熱水的小二退出了門,他才進房把門關上。
雪兒用熱水梳洗過,又換回了昨日白天裏的那身紅衣。
熱烈的紅,一層層相似,穿在身上卻又有不同,襯得雪兒那張過分好看的臉,愈發的奪目。
穿戴好衣物,雪兒坐在窗欞邊放著銅鏡的梳妝桌旁,無痕掐著時間,轉過屏風進來,替他束發。
無痕修長勻稱的指握住雪兒那頭幾乎用不著梳理的烏發,就像掬了一汪清泉水握在手裏,一圈,又一圈,束發用的銀色絲線纏綁住披散的發,將迫使其束成幹練的模樣。
一切收拾妥帖,兩人轉過屏風。
雪兒順手端起外麵的茶桌上晾著的茶水,抿了一口,溫度剛剛好。
這一切舒適的照拂,絕不隻是一句因為”雪兒出身尊貴”就可以說清的,因為這些默契的照料裏麵,不僅有無痕對雪兒日漸漸深的敬重和服從,更有無痕飽含了多年的感激和謝意。
當年,是雪兒從惑心手中要下了無痕兄弟,所以眼下,雪兒享受的這一切,就是因為他值得!
辰時初,太陽漸漸升高,許是夜裏下過雨的原故,那漫天的紅光越是淨純了似的。
驛站也好似醒了過來,進進出出的人影不斷。
雪兒一行人也整理好行裝,趕起了路。
本來,從伴江城的幽冥宮至沛州的玄機堡,按雪兒一行人原本的腳程算,今日不到午時便可抵達。
但奈何昨夜下直了雨,眼下路麵又未完全幹,基於雪兒的安全著想,無痕一行人就特意把腳程放慢了些。
一直到申時,玄機堡門前那兩座似用墨玉石雕刻成的上古凶獸才落入雪兒一行人眼中。
待騎著馬再走得近些,又才發現,在那兩座高大的墨玉石雕間,有一個打扮十分怪異的人,似直挺挺的在跪在那。
從後麵看去,那人形削骨立,在這晴天裏,頭上竟然還戴著一頂過於寬大的竹笠,竹笠下麵又披著更為寬大的蓑衣,其實說是蓑衣也不盡然,因為它大得可以媲美竹席,所以稱其是蓑席也不為過!
寬大的蓑席在他背後拱呈出直線的弧度,那人似乎在下麵蓑席藏著什麼東西。
雪兒翻身下馬,越走越近,才看清眼前這個屬實詭異的人。
這人跪著一動不動,身上的粗麻素衣遍布著泥濘,讓人辯不出本來的顏色,竹笠下露著半張臉,臉上大片灰白,尖瘦的下巴上,滿是青紮的胡須,可能是太久沒有喝水了,他那繃得直直的嘴唇幹出了一塊又一塊的死皮。
雪兒越過他,再從正麵看過去,才發現那人背後藏在蓑席之後的東西,竟然,竟然是一口沒有蓋上棺蓋的棺材!
朱紅的棺材還很新,兩頭大紅的囍字泛著幽冷的光!讓人見了憑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一幕屬實太過詭異!
再來不及多想,雪兒就駐足吩咐無痕,道:“把剩下的幹糧和水囊給他。”
“是。”無痕躬身應道,然後從馬鞍上解下裝著幹糧的包袱和水囊遞了過去,可那跪著的人卻也不接,他沒有動作,似已經死了。
無痕蹲下身,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發現此人雖還活著,但也離死差得不遠了,他幾乎就隻剩最後一口氣吊著。
“少爺,他的情況不太好。”無痕微微皺起了眉。
雪兒聞言,麵色也漸沉了下來。
此人是誰?
此人背著的棺材裏的人,又是誰?
此人跪在這玄機堡門前又是為何?
而且,據雪兒觀察,此人跪在此處,絕不是一時半會,從那人身上素衣上新鮮的泥濘上來看,他起碼。。。昨夜雨前就跪在這裏了。
“把幹糧和水都放在這裏,其他的隨我進去再說。”雪兒沉著臉吩咐,然後抬腳就往玄機堡大門走去。
無痕應下,他放下幹糧和水,又指著兩個侍衛道:“你們兩個,留在這裏看著他。”然後就追著雪兒的腳步,上前敲了門。
“咚—咚咚——”粗大的銅環叩在墨色的木門上,聲音有些蒼涼深沉。
“吱呀——”一聲,大門從裏麵打開。
兩個看門小廝從門後探出頭顱,待看見來人,才滿臉堆起笑意,齊齊躬身喊道:“少爺到了!”
就見方才隻露出一個縫隙的大門豁然敞開,其中一個小廝扯了扯另一個小廝的手臂,高聲道:“快去通知堡主,少爺到了!”
“哎!哎!”被扯手臂的小廝小跑著往裏麵去了。
雪兒抬腳邁過門檻,伸出手遙遙指向門外那個已經奄奄一息的人,問道:“那個人是怎麼回事?!”
今日的夕陽很美,耳畔還有和煦的風吹過。
可那個跪在地上的人似已經逝去,周遭彌漫著濃濃的死氣,手邊明明放著幹糧和水,可他卻一動不動,不知道他現在是連拿起幹糧的力氣都沒有了,還是他已經沉浸在自己荒蕪的世界裏無法自拔——他就是不想活了,想死!
“那個人呀?那個人是個怪人!”別說看門小廝本來就藏不住什麼話,單單是他想藏話,也不敢在雪兒麵前藏,所以當下就竹桶倒豆子似的把知道全說了。
“他來這裏,本來是想求堡主替他鑄一樣東西的。”
“聽說。。。聽說是要鑄一口棺材。。。”
“可是當堡主問他,那棺材裏是他什麼人?”
“既然人死了,又為什麼不讓他入土為安?”
“他又不肯開口。”
“少爺您也是知道堡主的脾氣的,堡主他本來也不是見死不救的人,隻是他這樣來曆不明又三緘其口,又是要做棺材。。。”看門小廝歎了一口氣,似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玄機老怪的為人,雪兒自然是清楚的,他的爺爺,雖說有時候是脾氣古板怪異了些,但心地卻不壞。
這個人來曆不明,又什麼都不肯說,雪兒想,爺爺既然不願意答應他的請求,就自然有他老人家自己的考量吧。
“看他的樣子,像是跪了許久了,爺爺就沒有讓人給他送些吃的嗎?”雪兒抿了抿唇,麵色稍稍緩和了些。
“送了呀!”小廝稟道。
“吃的喝的都有,小的每天送過去三次呢!可是他不吃呀!”
“今天是他跪在這裏的第七天了,要是他再不吃點東西的話,恐怕他。。。”
恐怕活不了幾天了,他會死!
看門小廝的話沒說完,但是雪兒卻已經懂了。
雪兒垂首又看了一眼那跪著的,似乎已經了無生息的人,莫名的,覺得有些悲涼。
有道是,生老病死離別苦,其中這離別苦,才是最苦。
雪兒收回視線,心下微歎,而後還欲說些什麼。
就聽到玄機老怪的聲音傳來。
“雪兒?”玄機老怪人未至,聲先到。
片刻後,就見玄機老怪杵著怪杖迎了出來,無傷跟在他身後,還有那個進去通報的看門小廝也在。
“爺爺。”雪兒欠身見禮,然後才邁開步子往裏走去。
“哎!我的乖孫子喲!”玄機老怪笑得慈愛,伸手摸了摸雪兒的頭,感歎道:“這才多久沒見啊?雪兒就又長高啦!”
雪兒這個年紀,就如同晨間升起的太陽,迅速的成長恨不得每一個轉眼,都不一樣。
“快,隨爺爺進來。”玄機老怪一邊領著雪兒往裏走,一邊說道:“你奶奶早就準備好了吃食,念叨你半天了。”
“奶奶的身體還好吧?”雪兒跟著玄機老怪往裏走,聽到這,好看的臉上才明顯有些笑意。
“好著呢!”玄機老怪想起之前還在跟自己耳邊念叨雪兒的老伴的模樣,麵上的笑意不禁更深了些。
玄機堡很大,裏麵有用來放置各種冶煉爐子和存放鑄造出的兵器庫房,但老兩口住的地方卻是個單獨隔出來的小院子,院子裏有奶奶新手植下的籬笆花牆,玄機老怪帶著雪兒轉過籬笆花牆,朝院子裏喊道:“老婆子!雪兒到啦!”
屋子裏有聲音傳來,似碗碟放在桌上的聲音。
“奶奶。”雪兒淺笑著喊了一聲。
“哎!”奶奶遙遙應道。
雪兒吟著淺淺的笑意越過玄機老怪,三步並作兩步地邁進屋子,桌上果然擺滿了吃的,真冒著絲絲熱氣,雪兒粗略掃過,發現幾乎全是自己愛吃的,當下心底一暖。
“雪兒快過來,讓奶奶好好看看。”奶奶拉過雪兒,抬手去解他頭上的草笠,發現他那被汗水浸濕的鬢角還未幹透,當下有些心疼說道:“唉呦,這一路上辛苦吧!瞧瞧這汗,都還沒幹透呐。”
“奶奶,雪兒不辛苦,就是有些餓了,想吃奶奶做的飯。”這麼多年來,雪兒深知奶奶的脾性,自己隻要稍稍哄哄,她就很高興。
“好好好,咱們這就開飯嘍!~”奶奶說著,就站起身來,又道:“老頭子,去把無傷兄弟也喚來罷,人多吃飯才熱鬧。”奶奶雖身在江湖,但骨子裏卻十分向往尋常人家的生活,無傷跟在千機才怪身邊多年,奶奶早就不把他當外人看待了。
“嗯,我這就去。”玄機老怪在江湖中的名聲不可謂不大,但在奶奶麵前,無論何時,他都似隻是以一個愛著妻子的尋常丈夫的身份順著奶奶的意。
奶奶年輕的時候,玄機老怪是這樣。
如今奶奶老了,玄機老怪也未變。
玄機老怪和奶奶坐在上位,雪兒、無痕與無傷依次圍坐在桌邊,取用飯菜時碗筷交錯,杯盞擱碰,聲音清脆悅耳,不由讓人讚道好一曲人間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