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娥將手縮進誇大的袖子裏，搖了搖頭，轉身進了自家院子。
    那口紅自是不會用的。那”賈寶玉“川娥也處處避著，他也發現了她的逃避，桃花眼睛留露出一種受傷。川娥有些不忍，想了想仍是打定主意避開他了。
    川娥將那管口紅仍在廢棄的針線筐裏，任針頭線腦將它淹沒。韓素英到處找她的銀頂針，在針線筐裏看見口紅，也不做聲。跟川娥說話時，仍舊一臉的雲淡風輕。
    她就是這樣，別人若不說，她便不問。別人說了，她便靜靜聽著，不會說好，也不會說不好。別人進不了她心裏，便是進去了，空蕩蕩的一個白紙做的心房，連心跳聲也是空洞的回響。
    有些女人是越與她相處，越覺得她的可愛的。不漂亮，但是有她的內涵，吸引著男人去發掘。更有些識得風趣的，能窺見男人的心思，被稱作解語花。韓素英不是這種女人，她是木匠手裏的木偶娃娃，點上絳唇，勾出眉毛，初見會被那種工筆雕琢出的美所驚豔。看得久了，難免會漸漸無感，何況那彩繪的衣服下麵還會掉出木頭的渣滓來。
    韓素英的丈夫是在結婚四年後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個木頭美人的，再加上第一胎生了個女兒，他對她漸漸粗暴起來。搬到這大院之後又有了潼潼，仍舊是個女娃，他一氣之下出了遠門，據說是去了香港。潼潼周歲那年回來過一趟，之後就鮮少見他的身影，這裏的妻兒都無關緊要起來。
    川娥倒是不希望他回來的，他一回來，家裏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
    跟軍裝少年隔著鐵柵欄邂逅後，川娥反而很少去那附近了，有意避著什麼似的。那軍裝少年等了幾天，耐不住性子，偷偷溜出來找她。
    他從綠竹影子裏走出來時，川娥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回頭去看半開著的紅木房門。韓素英帶著潼潼在堂屋裏睡午覺，隱約能聽到蒲扇揮動聲。
    “你怎麼來了？”川娥牽他的手，把他拉到竹林深處，竹影子更濃密的地方。
    少年的手在她掌心動了動，川娥臉上一紅，想要鬆開又被他抓住。
    “我不來，你是不是就不會去找我了？”
    “笑話，誰去找你了？”川娥輕叱，轉眸看向他，眼中卻帶著笑意。他也正望著她，黑眼睛中亮亮的，垂下頭，吻住了她的唇。
    川娥的身子在輕輕地顫抖，他感覺到了，伸出手臂攬住了她。很深很長的一個吻，末了，唇齒相離，川娥聽到自己心底的一聲歎息。
    惆悵的，淒婉的，又有些心滿意足的歎息……
    為著這心滿意足，川娥羞愧起來，推開他健壯的手臂想要逃走。他沒攔著。走了幾步，川娥有些難過，咬著唇，扭身瞪了他一眼。
    少年在笑，“你若不承認你也喜歡我，我是還要過來的。”手撐著一株稍微強壯的竹子，好整以暇的看著她。
    “登徒子！”川娥低咒，跺了跺腳，跑開了。怕他不走，轉身看了一眼。他果真仍在哪裏，望著她的背影，癡癡入了神。
    川娥心中顫了顫，柔軟的心房是成熟的棉桃，抽出一縷縷雪白的情絲，風一吹，糾纏著飛到了天邊。
    那個少年名叫羅烈。川娥深印在心上的名字，愛過，也恨過。愛是入骨的，恨，就像是畫在沙上，風一吹，便忘了恨的緣由。
    川娥的父親陸景潘在那年回來過一次，仲夏快要結束的時候。陸景潘穿著淡青色的長衫，拎著牛皮箱子，轉過月亮門進了院子。川娥站在院子裏逗雀兒，照麵的刹那，父女兩人都有些怔忪。
    回過神，陸景潘嘴角就掛了絲冷笑，“才多長時間，連自己的父親都不認識了似的。”他帶著金絲邊的眼鏡，一副道貌岸然。
    韓素英聽到聲音，扔下手裏的鞋麵兒跑到門口，卻也是愣在了那裏。潼潼在屋裏咿咿呀呀的叫著：媽……媽……
    景潘沒看她一眼，從她身邊走過，進了屋。韓素英忙跟進去，倒茶，翻箱子找茶葉，糖盒裏舍不得吃的酥糖擺在玻璃盤子裏送上來。看得出，她是高興的。
    景潘一臉鄙夷的望著，看到趴在床沿邊的潼潼，伸了手臂要抱抱她。潼潼有些退縮，爬到床裏麵去了。景潘呆了會，望了韓素英一眼，垂下頭喝茶。
    陸景潘在外麵取了兩房姨太太，但都無所出。他也開始疑惑，是不是自己命中注定無子。但口頭上肯定是不說的，隻是待素英更加冷淡，深信是她克了他。
    晚上破天荒的做了三碗肉菜，景潘挑挑揀揀吃了些，坐在床頭看當天的報紙，等著素英燒熱了水去洗澡。
    川娥帶著潼潼睡在裏間，潼潼睡得熟，很快就有了清淺的呼吸。川娥睜著眼看雪白的房頂。外麵的景潘和素英吵起來了，她閉上眼，那吵罵聲漸漸高起來，間或夾雜著一兩聲啜泣。川娥堵上耳朵，那啜泣聲像蚊子的嘴，探到她耳朵裏，擠著，吵著。
    門被撞開，又被重重的抵上，女人緊靠著門背哭泣。外麵的人在砸門，怒氣衝衝的詛咒。川娥想起白日裏的那副金絲邊眼睛，扯出一絲冷笑。
    啪嗒一聲，川娥打亮電燈。昏黃的燈光下是她的母親，披頭散發，赤腳站在地上，用手死死的抵著房門。景潘在外麵喊叫，砸桌子，用腳踹門。
    “媽。”川娥叫了一聲。
    潼潼也醒了，被這突如其來的吵鬧嚇到，睜圓了眼睛尋找熟悉的麵孔。素英抱起潼潼，把臉埋在她身上大哭起來。潼潼也哭起來，整個屋子裏都是女人的哭泣，大的，小的。外麵的惡，更突顯出她們的無助、淒涼。
    沒人抵門，景潘撞開門進來了，將板凳狠狠摜到地上，揪住素英的頭發就往外麵拖。川娥忙跑去抱住他的手，張開口，在那略顯瘦弱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鮮血往外滲出來，景潘吃痛，鬆開手臂，反手一掌將川娥掀到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