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負如來不負卿……不負如來不負卿……”格桑喃喃咀嚼著這句話。
    你，你真的離開了麼？你終於離開了麼？你終於不再是神，隻是一位風流俊秀的少年郎，一位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浪漫情郎……
    “姑娘要謹記師父的話！”阿旺多爾濟朝格桑最後施了一禮：“貧僧告辭。”
    阿旺多爾濟也走了，雪地中留下他深深的腳印，很快又被大雪覆蓋。
    天地蒼茫，隻有她和白馬，靜靜地站著，靜靜地等著。她在等什麼？等她那世間最美好的情郞麼？他，已不會回來了。抑或許，在她的心間，他從未離去……
    悲嘶的白馬將幾欲暈厥的格桑帶回小樓，小樓裏死一般的寂靜。
    紮托阿古，也離去了。
    為什麼這世間每個愛護我、關心我的人都要離我而去？格桑，我怎能是格桑？我如何能幸福？
    我不要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這世上受苦，宕桑旺波，無論是生是死，我都想和你在一起！
    為什麼？為什麼我的眼中還有淚？不是說痛到及至便沒有淚了麼？為什麼我的淚卻依然傾泄，如何也止不住？難道我竟還不夠痛麼？直到今日，我方才明白什麼叫做肝腸寸斷……
    “從今往後，我隻要你做格桑……”
    “格桑花是幸福的花朵，它雖看上去弱不禁風，可風愈狂，它身愈挺；雨愈打，它葉愈翠；太陽愈曝曬，它開得愈燦爛。我希望你也能這般……”
    “你要記著，也許在百年之後，也許在別的時刻，若有一日，我會比你先走，你一定要像格桑花一樣。格桑花，它喜愛高原的陽光，也耐得住雪域的風寒。它會隨著季節的變幻而轉變顏色，它美麗、堅強，它是幸福的花……”
    “你一定要答應我！”
    “萬莫忘了你今日的承諾，否則，生死之後六道輪回，我定不去尋你，也斷不與你相認！”
    我的情郎，你早已便想到今日了麼？你要我答應你，答應你要好好活下去，難道你真的不明白我的心麼？
    宕桑旺波，我想追尋你的腳步，如果你去了那無邊的黑暗之中，我願陪你一起去向如來贖罪，不管有多苦。
    你隻叫我永遠要做幸福的格桑花，可你不在了，我的生命又有何意義？格桑花便沒有枯萎的麼？格桑花又都能永生麼？你怎麼忍心留我一個人在世間受苦？隻有跟你在一起，苦也是甜，若離開了你，我再不會笑著開放。你問我，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我不知道，我亦不會怪你，永遠不會怪你，我隻告訴你一句話：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你的每個笑臉，每個動作，每首情詩，我都不會忘記。那無數個飄雪的夜晚，你溫暖的來到我身邊，帶走我的靈魂，帶走我的一切……
    “若我真是喇嘛，你當如何……”
    “那我便去做尼姑……”
    埋藏了紮托阿古，格桑想起阿古留下的那封信。
    原來，原來這竟是我的身世！我的生身父母依然健在，我的父親竟是大清的雍親王！阿古，竟然有著這樣的過往……
    格桑撫著腕上的珊瑚念珠，淒然地笑著。如今的她，已披上緇衣，剃去三千煩惱絲。
    阿古，你不用自責，我不怪你，這是我這一世的命。
    父母大人，十六年來，你們定是想念女兒的吧？你們給我肉身，給我生命，我這就去與你們相見一場，了這一世親緣。此後，天涯兩端，我將繼續著我的路，那一條有他相伴，向如來贖罪的路……
    雪越下越大，那匹雪白的馬，那兩個雪白的人兒，都好似漸漸化作雪雕。
    聽完這個纏綿悱惻又蕩氣回腸的動人故事，兮兮早已淚流滿麵。老天究竟是在懲罰她？還是在懲罰她的女兒？
    那人，那人竟是倉央嘉措！那個俊朗無匹的活佛，溫柔無雙的詩人，倜儻無比的情聖！叫她的女兒如何能逃得開？
    “若不是阿瑪決定在這兩天內將我回來的事情上報內務府，我，我原也可多待些時日的。”念四望向遠方，寂寥道：“如今，我要走了……”
    “額娘，額娘不讓你走——”兮兮抓住念四的身子，哀號道。
    “額娘何苦執念如此？”念四幽幽道：“我如今已是方外之人……”
    “執念？我果真是執念麼？那你呢？”兮兮含淚淒笑道：“你又如何不是執念？你這個樣子，他就能活過來了麼？他就會來看你一眼了麼？”
    “會。我知道，他一定就在某個地方看著我，或是跟著我，他也不舍得離開我……”
    “傻孩子，你醒醒啊——”兮兮猛裂地搖晃著念四的身子，睜大眼睛道：“他不在了，已經不在了啊，即使他在，他也是活佛，他一日是活佛，就終生是活佛，那是他的命，他逃不開……”
    “活佛？他是曾經坐在輝煌的經殿之上，接受萬人的奉拜，他是曾經做過雪域的王，他是曾經眾生眼中的佛，萬人心中的神，可有誰問過他，可願做那光芒萬丈的神？”念四垂泣道：“我知道他有許多無奈，許多責任與重負。他是在苦行的路上迷了路，不然怎會如此冒生闖進了我的心上？我本想推開他的手，卻不由自主的成為了他的傷，是我，是我讓他沉淪，是我讓他墮落……”
    “不！不是你！早在認識你之前，他就已經是宕桑旺波，他早已沉淪墮落在俗世間，你為什麼要這樣苦苦執著——”兮兮五髒俱傷，哀道：“你說，他一定就在某個地方看著你，或是跟著你，他也不舍得離開你。他是那樣的愛你，他若看到了你這個樣子，他的心就不會疼嗎？他是要你做格桑花的呀，你做到了麼？你要負了他麼——”
    “他在陪著我，我也要陪著他，我陪他一起修行，陪他一起贖罪。他想遊遍天下萬萬河川，我便同他一起去，他想最後尋一處世外桃源，我便和與他一起去找，我們，總是在一起的，他在看著我，我也在看著他。雖然我再牽不到他的手，可我能感覺到，我就在他的懷裏。等到這一世的完結，求得了佛祖的寬恕，兌現了我的承諾，我們便可以真真正正雙宿雙飛，再沒有人，能分開我們了……”
    “那你就狠心拋下你的父母不顧了麼？若生恩不重，那養恩你也棄之不管麼？將你一手養大的紮托阿古，為你付出了全部的紮托阿古，我們加起來，竟都比不上一個倉央嘉措麼？”兮兮苦苦哀求。
    “所以，我要贖罪……”念四幽幽道：“女兒這一世，注定要負了你們。額娘，如果你跟阿瑪之間也有過故事，或許，你會明白我的心……”
    如果我跟胤禛之間也有故事？
    我，我們之間怎麼會沒有故事？我跨越三百年，為他而來，我隻想著能和他相識、相知到相守，卻從未想過這以後會發生些什麼，更沒想過最後會有著怎樣的結局。哪怕早知結局，不管有多難，不管有多苦，我也仍是會義無反顧地來到他身邊。如果，如果有一天，胤禛比我先走，我會怎麼做？我會和念四一樣麼……
    不，我決做不到！不管天上地下，我都要隨他一起去！
    我自己尚且如此，念四，我又有什麼理由來挽留你？我要用什麼話語來留住你？我不也拋棄了父母來到他身邊麼？可你是我的女兒，我怎能看著你就這樣從我身邊離去而無動於衷？我該怎麼做……
    “額娘，我要走了，您也該回去了，若叫阿瑪察覺，女兒必定走不成，便隻能早早去見如來，草草了卻此生，免得繼續留在世上挨苦……”念四低下了頭，睫毛上的淚珠凝成了冰。
    兮兮伸出顫抖的雙手撫上念四的臉，拭去她睫毛上的霜凍，抽泣著怔怔問道：“你，還會回來麼？”
    念四的目光空寂寥落，低低答著：“不知道，也許會，也許不會……”
    “你，你要回來看看我，女兒……”兮兮將念四摟到懷裏，再度失聲痛哭。
    念四將頭靠在兮兮的肩上，流下一行清淚：“額娘，原諒我……”
    兮兮緊緊拉著念四的手，不舍更不忍放開。
    念四跨坐在馬上，係緊鬥篷，戴上鬥篷連衣的帽子，她裏麵穿的，正是兮兮親手縫製的那件深紫色旗裝。
    “額娘，我走了……”念四緩緩拉動韁繩，將手從兮兮手中抽出，流下兩行淚，深吸一口氣，策馬轉身離去。
    “念四——念四——念四——你要記得回來——你要記得回來——”
    兮兮追著白馬哀號著，直追到白馬變成一個白點，再也瞧不見。她癱坐在雪地裏，任皚皚蒼雪將她覆蓋，任冰涼的淚盡情流過，將她淹沒。
    茫茫古道上，一匹白馬載著一個哀傷的白色少女在漫天飛舞的瀟瀟大雪中絕騎而去。她，從此將要和白馬一起，帶著他，帶著他的氣息，去向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