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農堰高坎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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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李石磨和黃花花走了半個月,大戰“紅五月”開始了。在這之前三嬸破例將就方鵬飛,連著兩天晚上要他過去,兩人愛的依依不舍,流連忘返。三嬸愛憐地一再囑咐他說:“去年你來的時候小春雙搶季節剛過,你不曉得這個季節是鄉下最累人最惱火的時候,你可千萬不要逞能。還有就是在這段時間裏出工都是早出晚歸的,你不要再到這裏來了,謹防叫人家碰到,你一定要聽話,記住我給你說的話……”方鵬飛雖說點頭認賬,心裏卻很不情願。
三嬸說的可是大實話,從生產隊開始扯菜籽那天起,簡直把方鵬飛累慘了。起初幾天他還能堅持,可是田地裏的活路多得像是永遠鬥做不完一樣,扯完了菜籽緊接到就是割不完的麥子。不到十天下來,方鵬飛整個人都累脫了形,渾身精疲力竭,像快要散架一樣地無精打采,走路腳下發飄,沒有一點勁,身子僵硬的像行屍走肉一般。每天天黑盡好一陣才收工,累得他回到屋裏連飯都不想做,總想倒在床上一動不動地歇到。隻是肚子不爭氣,餓得前胸貼後背“咕咕……”直叫喚,最終還是要強忍一身的疲憊,爬起來跳水燒火做飯。每到這個時候他就想到在三嬸那裏衣來抻手,飯來張口的舒坦,惦記著三嬸那無微不至的體貼和順從,留戀被她疼愛和撫慰,心裏越來越憎恨這個給自己帶來一身痛苦和磨難的“紅五月”。
每天晚上倒在床上剛眯一會兒,周隊長的出早工哨聲又響了起來。方鵬飛渾身經痛,一點力氣都沒有,心裏詛咒著周隊長,但還是必須忍受到趕緊爬起來,跟在整個生產隊社員的身後出早工。這時候他才覺得上了鍾會計的當,原來狗日的真是沒有安好心,說幫他記工分是假,實則是不要他在這個大戰“紅五月”裏歇息一天才是真正的目的,隻要哪天他不上工,那天整個生產隊的工分他就記不了,狗的太壞、太缺德了!方鵬飛隻好強忍一身的疲憊,每天不落地跟到全生產隊老小一起下地幹活,為這事他私下跟狗日的吵了一架,罵鍾會計說:“都是你狗日的出的餿主意!”而鍾會計還不跟他正麵好好說,隻是衝他“嗬嗬……”一笑,說:“哪個出啥子餿主意了,是你娃自己瓜噻,你要真是來不起了,杵到那裏偷一下懶,未必哪個龜兒子的還敢少記你幾個?”方鵬飛這才曉得鍾會計詭計多端,罵他:“你狗日的才是龜兒子呢!”
話是這麼說,方鵬飛想偷懶也不敢太張狂了,全生產隊老的小的百十來號人,個個都有一雙雪亮的眼睛,這個時候那個都精得很,那個都不是吃素的,哪個要是多在田壩裏頭站一下,打抻腰杆多歇一下都看的清清楚楚地。方鵬飛一身筋疲力盡,站到就想坐下,坐下就恨不得躺下,躺下就再也不想起來,真是難受死了。周隊長在他眼裏簡直就是一個活脫脫地“周扒皮”,那架勢整天雄勢的跟打了雞血一樣,每天天不見亮就使勁吹響他那個破出工哨子,吹的討厭死人了,方鵬飛一聽到尖利刺耳的出工哨聲就在心裏頭罵道:“吹吹吹,生產隊裏這一百多畝田地就跟是你們家的一樣,老子煩心死了!”但沒有辦法,周隊長也像是盯死了他一樣,每天早晨還專門站在他門前和窗台跟前,使勁吹他那個破出工哨。方鵬飛要不起來,那刺耳的哨聲就響個不停,生怕他不起來記漏了出工的人數。
一天早晨,方鵬飛就強在床上不起來,想看周隊長咋個吹。周隊長在窗台跟前使勁吹個不停,還站在曬壩裏大聲氣唔地吼他說:“方娃子,你今天記工的時候記到哈,今天不出工的都統統地倒扣一天的工分,哪個要是跟你娃鬧就說是我說的!”方鵬飛曉得這話是專門吼他的,無可賴何,隻敢在床上綿了幾分鍾,趕緊提起褲子下床,臉都沒有洗就跟到下地。出完早工回來還要燒火做早飯,忙的撲爬跟鬥連口稀飯還沒來得及下肚,“周扒皮”又吹響他那個催命的出工哨子,把方鵬飛氣的要死。
地裏的麥子割倒後全打成捆,再往曬壩裏挑,每天到天都黑盡好長時間了,曬壩上還打起汽燈,燈火通明地在拌麥子。等他幹一天活路累得想死的心都有了,有氣無力地弄了一口夜飯吃進肚裏,差不多都快到半夜了。每到這個時候,都覺得自己的意誌完全崩潰,甚至都在瞎想要是能和生產隊別的人家一樣,家裏有個女人才好,每天幹完活路回到家就有飯吃,吃完飯馬上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歇到,他還想每天有三嬸給自己做飯就好了。瞎想總歸是瞎想,現實還是歸現實,老想這些也沒有用,就想逮到啥子空閑的時候去三嬸那裏輕鬆快活才好呢。可是,就像三嬸的說的那樣,這個時候還真是沒有機會,每天晚上忙完了簡單洗洗上床,抓緊時間睡上四五個鍾頭,第二天不見亮又被該死的“周扒皮”出工哨聲撕碎美夢,心裏詛咒大戰“紅五月”,就盼到這種日子早點結束。到了後來方鵬飛也就慢慢習慣了那種可惡至極的哨聲,每天還是賴在床穩一下,心裏一邊罵:“吹吹吹,吹你媽的屁哦!”一邊還是無可奈何地強忍著心裏的火氣爬起來。
日複一日,周而複始,方鵬飛感覺這種日子簡直要人活不成了,艱難地度日如年。他看三嬸卻不一樣,自打“紅五月”開始,她精神抖擻,每天出工積極得很。三嬸最拿手的就是割麥子,割的快不說還樁頭低矮,割倒的麥子在她身後碼放得整整齊齊,就連跟在她後麵打捆往曬壩裏挑的人都說,跟在三嬸後麵做活路人都要輕鬆好多。方鵬飛時不時抬頭和借抻懶腰的時候都要往她那邊看上一眼,每次都看到她戴一頂草帽不知疲倦地幹活,她總是把一路幹活的人甩得好遠,她每天割的麥子壟數總要比別人多兩壟以上。現在疲憊中的方鵬飛最大的奢望就是想三嬸也能往他這邊看上一眼,要是那樣話他心裏就會感到有一種欣慰和舒服,疲憊的身子也像好了好多。
這邊麥子還沒有收完,“國舅”和老六一人一台拖拉機,就把那邊空出來的菜籽地犁耙了出來,接到又追著這邊割麥子的大聲叫道:“你們不弄快一點,別的生產隊還等到拖拉機用呢。”那副得意勁簡直猖狂可惡得很!這個時候最叫方鵬飛羨慕的是嚴二叔,因為周隊長指派他包下了整個生產隊裏的秧田淹水放水的活路,就看他一個人扛一把鋤頭這塊田跑到那塊田,一副輕鬆愜意的樣子,咋個不叫人嫉妒生恨呢。方鵬飛憤憤不平地對鍾會計說:“還是塘秧把式安逸哦!”鍾會計卻說:“你娃不要說人家安逸,條條蛇都咬人,淹水放水的活路腳杆都要跑細。”方鵬飛抱怨說:“這個大戰”紅五月”要好久才弄得完哦?”鍾會計說:“扯完菜籽打完麥子,大戰”紅五月”才算過一半,你娃這下子曉得當農民伯伯的惱火哇?所以毛主席說要叫你們城裏的來農村,好好接受我們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是對了的。前些年你們跟到鬧啥子文化大革命,叫我說都是扯雞巴蛋,鬧鬧鬧、殺殺殺,還打砸搶武鬥啥子的,你們鬧個錘子,武鬥個屁啊!說到底還不是要我們農民種田供你們吃飯,你們城裏的媽老漢要到單位上班掙錢來養活你們啊。現在叫你們這些娃兒來鄉壩頭好好體驗一下,曉得啥子叫種田辛苦生活不容易,你娃現在曉得了算是進步!這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英明偉大,共產黨的江山是南昌起義和井岡山打土豪分田地打出來的,是二萬五千裏長征走出來的,是南泥灣大生產抗日抗出來的,是三年解放戰爭和狗日的”蔣該死”拚出來的,哪個是主力軍哦?還不是我們農民伯伯啊!說白了,現在我們農村上也不稀罕你們這些在城裏嬌生慣養的娃兒來出好多力,就跟你們城裏人看不慣我們鄉壩頭的人一樣。所以毛主席他老人家都看不下去了,說要再教育一下你們這些城裏頭的娃兒。啥子紮根農村哦,各有各的命,農村人有農村人的命,你們城裏人有你們城裏人的活法,你娃好好幹個兩三年,到時候還不是要回到城裏去,我們這裏沒得哪個要鼓搗拉到你不放。就這麼一點地,種這麼一點莊稼出來,都不夠我們自己種和分的,哪個還想你們再分一份口糧走哦!你當我們是瓜的嗦?叫你們龜兒子的一個個累個半死,那是給你們知青一點點顏色看,給你們一個教訓,眼裏不要看不起我們這些當農民的……”
狗日的鍾會計說你媽的一大攤子,話醜理端,但方鵬飛心裏還是很討厭和抵觸他這麼說,就跟他是好偉大個屁兒蟲一樣,動不動就把自己擺的老高,其實不就是個農民嘛。說啥子文化大革就是我們鬧的,武鬥那年老子才好大一點?不就是當了個紅小兵嘛,自己這一撥連大串聯都沒有趕上,後來還因為自己老漢那點啥子曆史問題被開除出了紅小兵,管老子錘子事!要沒有文化大革命,姐姐他們那一撥也不會到雲南那麼遠的地方去支邊。再說了,你當老子還真就好願意到你們新農堰高坎來當知青嗦?那還不是為了姐姐……老子一肚子都是冤枉。方鵬飛鬼火起,杵鍾會計說:“你說說說,說個錘子!還說那麼多,是不是有點反動的意思?”鍾會計昂起個頸子說:“老子就是說了,教育你娃不可以嗦!”方鵬飛不想和他爭這些沒用的,息事寧人,說:“好好好,你說得對!”狗日的得理不饒人,說:“啥子好好好哦,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
兩個人正說的起勁,看到王幺伯過來了,隻聽見王幺伯很得意地在跟周隊長說話:“咋樣?答應過你們生產隊拖拉機犁田和平地都要先緊到你們,大隊說話算了話的嘛!隻是看到人家生產隊還有幾天緩口氣歇一下的日子,”國舅”他們兩個把你們攆這麼緊就不要怨大隊了哈。”周隊長和那些種田的老把式們都高興地說:“不怨不怨,我們早忙完早好,農忙趕一天是一天,趕得飯碗壘尖尖……”那意思就是說大戰“紅五月”這個季節,越趕早一天插秧子,秋後大春就要多收成一成穀子。
沒有歇一天,全生產隊又開始男女老少齊上陣,成天沒完沒了地弓起腰杆插秧子。方鵬飛這個人都被整麻木了,天天拖起沉重的步子跟在生產隊社員後麵,背對烈日炎炎的蒼天,麵朝蒸籠一般熱氣騰騰的水田幹活。這種上烤下蒸插秧子的活路最折磨人了,快累趴下來的方鵬飛已經想了好多天,就想遇上哪天運氣好晚上早點收工,好偷偷跑到三嬸那裏去歇息一下,鬆鬆筋骨。他好幾次向隔得老遠幹活的三嬸捏緊拳頭示意,她看到不是給他伸開手掌,就是幹脆裝著沒有看到一樣,叫他心裏一直憋屈,埋怨她咋個這麼狠心。
一天,方鵬飛實在忍無可忍,終於大爆發了。他在秧田裏氣急敗壞地跟周隊長發起火來,大聲吼起說:“周隊長,再這樣整真的遭球不住了,你讓我歇兩天嘛,不然我就鼓搗請假回城了!”周隊長不吃這一套,衝他火冒三丈吼回來說:“你娃兒曉得個球!現在是啥子季節哦,立夏都過了!立夏是平田整地栽秧子,接到就是小滿,小滿秧田追肥促分孽。種田,是跟天老爺搶時間吃飯,這些都是你娃當農民的本分!”方鵬飛搶白說:“哪個龜兒子想當這個農民囉!老子現在是沒得辦法了,你不同意算球了,老子今天自己給自己放假了!”說完就往田坎上走,好一副桀驁不順,簡直就沒有把周隊長放在眼裏。
估計周隊長也曉得他真來不起了,拿他也沒有啥子辦法。於是,打了他一個讓手,說:“那實在不行你到曬壩去幫到鍾會計他們曬麥子,這個活路總算輕鬆了嘛?我跟你娃說,反正老子現在就是不能叫你娃歇到!毛主席喊你們到鄉下來是接受再教育的,你娃不好好表現二天老子們就是不放你娃走,到時候有你娃跟老子們求饒的時候……”這時候,三嬸正好插完一壟秧子,返回這邊田坎重新起頭插秧,他故意嘴嚼,跟周隊長說:“你不放我算球了,那我就在新農堰高坎找個巴適的婆娘安個家算了!”周隊長笑話他說:“在我們這裏安家?你娃想得安逸,你狗日的給老子說你看上了哪家了哇?二天我好幫你娃的忙。”方鵬飛膽大妄為,脫口而出,說:“那當然是新農堰高坎最巴適的婆娘噻!”方鵬飛瞟了一眼,看到在田坎邊插秧的三嬸嘴角顯露出一絲笑,並且還抬頭小聲衝他說:“不要這樣好不好……”他抓緊時間向她捏了一下拳頭,近在咫尺的三嬸故意裝沒有看到一樣繼續插秧,叫他太失望了。他仰天歎氣伸一個懶腰,生氣地把捏在手裏的秧把子往秧田裏一甩,朝周隊長其實就是在衝三嬸說:“二天不求你了!”秧把子濺起的水花弄了三嬸一身,她大聲說:“你壞哈……”又一聲不吭地彎腰插秧。方鵬飛沒有理三嬸,怨氣連天地上了田坎,氣衝衝地走了。
方鵬飛的運氣實在背時得倒灶,簡直黴得起冬瓜灰灰,他到大公倉房裏躺下還沒有歇勻均,老天爺就電閃雷鳴打起了雨點來。鍾會計瘋扯扯地跑進大公倉房裏喊他:“方娃搞緊起來哦!幫到一起收麥子,外頭麥子都打濕了……”他氣急敗壞地大聲罵了一句:“我日死你天老爺的媽哦!”鍾會計沒有時間跟他瞎扯,大聲吼他說:“快點哦,你狗日的還敢罵天老爺,你娃曉得不曉得罵天老爺要倒黴的,二天你娃運氣更差!”他回敬一句說:“老子願意!”嘴上說歸說,還是趕緊爬起來跟著鍾會計和周保管一起去收拾曬壩上的麥子。鍾會計喊他拿推耙收攏曬壩上攤開的麥子,他負責用撮箕往籮筐裏裝,周保管不歇氣地往大公倉房裏挑。三個人手忙腳亂好一陣,差點把方鵬飛腰杆累斷,才趕到大雨點密集落下來前把所有的麥子收回到了大公倉房裏。
狗日的老天爺太會耍弄人,最叫方鵬飛氣得吐血的事情發生了,看到傾盆大雨就下那麼一顫火,不到三五分鍾,一陣大風過來,雨過雲散天晴了!更可惡的是沒有過十分鍾曬壩上的水汽被烈日一烤,居然蒸發得幹幹淨淨。狗日的鍾會計掐滅手上的煙屁股,喊方鵬飛趕緊起來,再把剛剛收進大公倉房的那一百多擔麥子重新搬回到曬壩上晾曬,氣得方鵬飛都要哭出聲來,仰天咆哮地罵道:“天老爺,我日死你先人板板哦!”鍾會計和周保管還站在一旁“哈哈……”大笑一陣,鍾會計說:“哪個喊你龜兒子要偷懶呢,這就是老天爺給你娃的報應,你娃怨不到哪個,躲都躲不過的,天命難違!你看是不是剛才跟你娃說的嘛,罵天老爺是要倒黴遭報應的,是不是應驗了哇?跟你娃說你還不相信呢,你還罵,還要倒大黴的。”方鵬飛罵鍾會計:“都是你這個烏鴉嘴……”
第二天,全生產隊的人都曉得了,出早工的時候周隊長看到方鵬飛就笑,譏諷他說:“你娃昨天歇好了嘛?”方鵬飛心裏鬼起火,說:“還歇好了呢,腰杆現在還在痛呢!算了,今天我還是插秧子算了。”周隊長馬起臉說:“條條蛇都咬人,樣樣活路都惱火,做活路還要你娃挑嗦?老子看你娃就是想偷懶,還好意思說呢!”最氣人的是他看到三嬸站老遠都在抿嘴地笑。
整個大戰“紅五月”不止方鵬飛一個青皮受不了,鄉下男男女女、大人娃娃都惱火。公社學校放了農忙假,連十二三歲的娃娃都跟著大人下地,幫到一起雙搶做活路掙工分。插秧要數那些半大子娃娃最厲害,大人都說那些半大子的娃娃沒有腰杆,不像大人躬一下腰一身筋痛。所以,整個雙搶農忙季節中除大人都按原來的大寨式記工外,對那些半大子娃娃做活路全都網開一麵,一律按計件算工分。這樣那些半大子娃娃們比好多大人都凶,他們對做活路掙的工分最在意了,每天收工的時候都要圍到方鵬飛看他記工本本上的賬,生怕給他們記漏了。也許是大人都整疲了,已經沒有哪個跟他這個兼職記工員有斤斤計較的閑情逸致,或者是在地裏頭多了這麼些娃娃們一起做活路,怕說那些不著邊際的話教壞了娃娃。方鵬飛發覺那些一貫嘴巴臊的婆婆大娘些和男人些都很少開腔了,也不再說那些滿嘴吐糞的髒話了,耳朵邊少了那些汙七八糟的言語,倒是清靜好多。他也發覺三嬸在田裏做活路的時候臉上氣色好很多,人也變得越發精神,隻是埋頭做她自己的活路,從不和哪個搭一聲白。
謝天謝地,這一天終於盼到了老天爺烏雲密布,頭頂黑雲翻滾。方鵬飛心裏歡喜得雲開霧散,就盼這一場大雨說來就來趕緊下下來,這樣大家都好結結實實地紮個雨班。果然,從北麵大河那邊刮來一陣大風,叫人心裏一下子涼爽起來,老天爺真的開眼落起豌豆大小的雨點。方鵬飛抬頭望到黑雲壓頂的天空,心裏巴望不得雨快些下大起來,而且還要老實下大才好,最好能下它個幾天幾夜!雨點飄落的漸漸密實,方鵬飛直起腰看四周,水田裏頭大多數人都已經停下手上的活路,就等周隊長發話歇工。可是,周隊長還在埋頭幹他的活路,沒有一點要喊停下來的意思,那樣子是想鼓搗大家頂到雨點再幹一陣。方鵬飛嘴裏癢癢,正想說點啥子吊話,看見隔一根田坎的三嬸渾身上下被雨水淋得濕透,雨水順到她濕漉漉的頭發往下流淌,薄薄的衣衫被雨水澆得透濕,緊貼在她豐滿的胴體上連肉色都若隱若現,真是勾人魂魄。他心裏頓時來了勁仗,彎下腰繼續幹活,一邊幹活還一邊不時地往她那邊瞟上一眼。當她插秧追趕上來的時候,方鵬飛清楚地看到她朝自己捏了一下拳頭。方鵬飛心花露放,一陣歡喜,怦然心跳,他站起身來仰天長嘯:“天老爺……你使勁地下噻,下十天十夜都不要停哈……”周隊長在那邊看到他忘乎所以,火冒三丈地大聲吼他說:“你娃瘋了嗦?下十天十夜喊你娃下半年喝風啊!”方鵬飛懶得理周隊長說啥子,振振有詞地搶白說:“下雨涼快一下,說都說不得了?再說了,老天爺高興下好久的雨,哪個管得到啊……”就在方鵬飛心急火燎厭恨周隊長緊到不喊歇工的時候,周嬸在那邊田裏喊不幹了,她大聲唔氣罵地自己的男人說:“你龜兒子的要弄死老娘嗦!都下這麼大的雨了你還裝啥子神經病嘛,你龜兒子的是不是故意想把老娘整病了好另外找一個嗦……”方鵬飛也故意裝怪慫恿說:“就是,你們周隊長就是在故意裝怪……”周隊長恨他一眼,說:“你龜兒子的起啥子哄!”自打“國舅”成了大隊上的人,“國舅”婆娘也比原先更有恃無恐了,也跟到起勁,一副深仇大恨還裝出不痛不癢地樣子,添油加醋地挑撥人家兩口子說:“把你整病了好休了你噻,休了你再找一個比你安逸的。”可是說到底人家還是兩口子,周嬸也知趣,說“國舅”婆娘:“你男人開了拖拉機才要修了你呢!”“國舅”婆娘不幹了,好一副得理不饒人,撐起身來和周嬸吵起來,她怒吼道:“你男人休你,休你休你……”周隊長也怕自家婆娘真跟“國舅”婆娘吵凶了,這才鬆了口,站在田邊大聲喊道:“算了算了,都歇了!等天晴了再說。”
周隊長一放話,周嬸和“國舅”婆娘也不吵了,田裏所有的人丟下手上的秧把子就往家裏跑。等方鵬飛直起身來的時候,看見三嬸慌慌張張跑遠的背影,想必是怕別人看到她濕透的衣衫緊貼在身子上那種難堪。想到她剛才給自己的那個盼望已久的暗示,心裏好舒坦、好愜意,任由密集而又涼颼颼的雨水澆透自己。他喜歡這雨,心裏真是企盼到這雨下它十天十夜,越大越好!管它啥子有沒有收成,隻要是現在能夠好好歇個巴適,能夠有和三嬸一起歡快愉悅的機會,到時候喝風就喝風,管自己屁事!
秧田裏的人都跑光了,就剩方鵬飛孤單單地杵在水田裏,密集涼爽的雨水灑落在他身上,站在田坎上的周隊長對他說:“你娃咋個起的呢,剛才還鬧麻了,現在你又發啥子神經病了呢?還不快點回去歇到,不怕雨水淋多了整出病來嗦……”方鵬飛說:“涼快、舒服,不要管我!”周隊長說:“神經病!”自己先走了。
空落落的秧田裏就剩下方鵬飛孤零零一個人,任由大雨澆透全身,身上每一塊筋骨都在酸痛,每一寸肌膚都是火燒火燎的,他突然想對天大哭一場!哭自己被孤零零甩在了這個陌生和自己根本不願意融入的新農堰高坎,孤獨、疲憊和煩躁,在這一刻就快把他擊碎了,他沒有心思再過這種無聊透頂的日子。他現在沒有地方可以去訴說和傾吐,不敢去跟爸爸媽媽說,怕他們擔憂,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給姐姐寫信,也不曉得姐姐辦的那個病退返城事情咋個樣,姐姐是不是還在癡迷那個“叛國”者上海阿拉?方鵬飛很羨慕放蜂人李石磨說的,“我們不像你們這裏的人自尋煩惱活的累死了,我們走四海的就喜歡逍遙自在嘛。”他羨慕李石磨和黃花花過那種無憂無慮的漂泊生活和人生觀。也許他們心裏也有煩惱和苦悶,但是他們找到了一種可以排遣他們心裏煩惱和苦悶的生活方式,找到了適合他們四處漂流生活的自由自在。他想李石磨說得也對也不對,啥子叫自尋煩惱?自己就沒有自尋和沒有選擇,別無去處就來到這裏。逍遙?掙紮就沒有逍遙!逍遙,就是遠離掙紮。要逍遙就不去掙紮,要掙紮就不可以逍遙。
在方鵬飛心裏三嬸這麼一個看似普普通通的鄉下女人,能對自己說出“你今後要是遇到啥子事情絕對不可以輕易地放棄,放棄就等於承認自己啥子都輸了。你要承認自己輸了一切都要從零開始重新來過,甚至從零開始你都再也爬不起來了。因為人家以後永遠都跑到你前麵去了,你再咋個使勁都攆不回來。你給人家比,跟你周圍的一切比,你輸就輸在再也跟人家不是一個樣的……”這樣的話,她就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自己隻能去她那裏傾訴,去她那裏獲得心靈的撫慰和修複,隻有這樣才不覺得自己孤獨和難受。
淚水和雨水交織在一起,方鵬飛的哭聲和雷聲混雜在一起。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