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農堰高坎二十三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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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
    方鵬飛到新繁鎮的時候已經快晌午了,在街上隨便吃了一碗小麵,慢悠悠地走回新農堰高坎,在窗台木欄後麵摸出房門鑰匙,一開門進屋就吃一大驚。屋裏處處整潔不說,滿屋子彌漫著那天在三嬸身上聞到的那種淡淡幽香。裏屋的床單鋪得平平整整,被子疊得規規矩矩,原先被隔壁灶房燒火做飯煙熏得發黃和弄死蚊子血跡斑斑的蚊帳,已經被三嬸洗的幹幹淨淨,變得白淨如新。方鵬飛自己躺在床上抽煙,在蚊帳上燒壞的那兩個大洞也被三嬸補得巴巴適適。整個屋子裏變得亮堂好多,洋溢著溫馨和親切的氣息。雖說方鵬飛心有餘悸,但還是滿心歡喜和高興,深深吸了一口滿屋的清馨香味,心裏很是受用和舒坦。
    方鵬飛在屋裏休息了一下,想到還是去自留地裏轉一圈,看能弄些啥子菜回來好做晚飯,其實腦殼裏另有閃念,想從林盤小道路過的時候好遠遠地瞟一眼三嬸家那邊,看看妞妞在不在。他想把帶回來的糖果盡快給妞妞,看妞妞喜歡的樣子,看三嬸高興的笑容。可惜他扛著鋤頭來回兩次經過都看到三嬸家的門虛掩著,沒有看見三嬸和妞妞的身影,倒是“國舅”家院子裏有好熱鬧的動靜。這時“國舅”婆娘正好走過來,招呼他說:“今天”破五”你就回來了啊?”他應付說:“城頭不好耍。”“國舅”婆娘笑話他,說:“城頭都不好耍,鄉壩頭就更不好耍了。”恰巧“國舅”也從院門口探出身來,看到是他,高興地說:“方娃回來了啊,晚上到我這裏來喝酒。”方鵬飛問他:“啥子事情這麼高興哦?”“國舅”走過來低聲說:“好事情,晚上你來我們再擺。”
    方鵬飛到新農堰高坎大半年了,很少到哪家串門,“國舅”突然喊到去他家喝酒,想必是有啥子開心的事情。但方鵬飛心裏還是有些猶豫,推脫說:“算了,大過年的不好?你看我把晚上的菜都弄回來了,謝了,再說……”“國舅”卻十分熱情地說:“哎呀,你客氣啥子哦,那句話是咋個說的呢?哦,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晚上我等到你。過年你一個人難得弄,一定要來,我還有話想跟你說呢。”
    “國舅”的盛情不好再一口推辭,心裏還是有些忌諱,畢竟“國舅”是個四類管製分子,方鵬飛怕生產隊啥子人看見,說自己和四類管製分子打得火熱。“國舅”也看出來了,說:“你怕啥子嘛,看不起人嗦?你擦黑過來,再說你我就隔兩堵牆,幾步就過來了,真的!”人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方鵬飛想也正好把自己曉得的當前形勢告訴他,隻好勉強答應,說:“那就這樣嘛。”“國舅”高興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那我等到你。”
    晚上有了著落,方鵬飛心裏就沒有那麼急了,回到屋裏四處打望一番,最終打起那幾本《大眾電影》雜誌的主意,但又有些舍不得,實在是想不出有更合適的紙了。姐姐給的一大包白糖應該有三斤多,方鵬飛選中一本認為一般的《大眾電影》,小心翼翼從中間拆取了兩大頁整張畫報紙,把姐姐給的一大包白糖分成三包包好。盤算著送一包給周隊長,晚上到人家“國舅”家不好空手要一包,最後一包打算給三嬸,謝謝人家幫著洗東西和歸置屋子。爸爸給的那兩瓶白酒要留下一瓶,一瓶送給大隊書記王幺伯。方鵬飛看手表已經下午四點,摘下手表壓在枕頭下麵,把要送給王幺伯的那瓶白酒裝進軍用挎包,鎖上門往二隊去。大過年的,路上沒有碰見熟人,田間的麥苗和油菜綠茵茵的,有少部分的油菜花率先開放,星星點點的黃色甚是好看,春天真的到來了。方鵬飛之前就聽有人說過今年是“春抱春”,一個預示有好收成的年份,幾天前他還在家裏跟爸爸媽媽和姐姐吹噓過這些,姐姐說他假老練,爸爸卻誇他曉得這些說明在鄉下是用了心的。
    到了王幺爸家,王幺伯看到方鵬飛還有些吃驚,說:“喲,你都回來了啊?”方鵬飛說:“中午公社喇叭歇的時候我就回來了,來給書記拜個年。”方鵬飛從挎包裏拿出那瓶酒,說:“也沒有啥子拿得出手的,這是我爸他們西昌五七幹校自己生產的,我爸說這個還可以。”王幺伯接過酒,起身到門口亮處仔細看那瓶酒,眉開眼笑地念著酒瓶標簽上的字:“工農兵糧食大曲酒,五十二度,西昌五七幹校自製,好酒啊!你娃還真的是懂事,曉得我喜歡這個就送我這個!你說這是你老漢他們西昌五七幹校自己生產的,那肯定巴適!我聽說過西昌五七幹校都是省裏市裏的大幹部,最起碼也都是縣委書記縣長和局一級幹部,你老漢他們還是瀟灑嘛,自產肯定也自銷自己喝噻。這個應該是好東西,肯定比我們天天喝的苕幹蔗渣酒口感好!好好好……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謝謝你老漢……
    王幺伯高興地收下了那瓶酒,興趣盎然地和方鵬飛擺起龍門陣,他說:“方娃,還是像你老漢他們那樣在城裏頭當幹部的好啊,想當初我也不曉得是咋個腦殼進水了,從部隊轉業回來的時候,我硬是鬧到要回這個鄉壩頭來,要不然我也是可以留在城裏頭當幹部的。我不是跟你娃吹,我們那支部隊是五七年最後從朝鮮撤回來的,那個時候我都當上副排長了。轉業的時候上級原本是要分配我到你們成都公共局當幹部的,手續都給我開好了,說是要我去剛剛成立的公共汽車公司當個啥子副股長,當時我還跟人家發了好大的火哦,鼓搗不幹硬是要回新繁縣來。後來我回到了新繁縣,縣裏安排我回花牌坊公社報到,公社書記給我談話說要我到獸醫站學到給牲口打針,我說我才不幹那個呢,給畜生打針我還如回新農堰來種地安逸,公社書記就說那你就回你們新農堰當支部支書。結果跟我一起回來那個狗日的肖三娃和遊麻子還有梁大炮,他們三個撿了個便宜,現在一個當了公社人武部的部長,一個後來還調到了省上畜牧局,梁大炮當上了公社書記,都是正兒八經的幹部。你曉得不,他們三個都是和我一起當兵走的,在部隊上還一直都在一個連隊,我當副排長,那三個都是老子手底下的班長副班長!你說我怨人家哪個?還不是怨我自己,硬是放跑了兩次機會,你說我那個時候是不是腦殼進水了是啥子。那個時候還不是跟你們現在年輕人一樣,四肢發達腦殼簡單,腦殼發熱還打不過調來,你看頭十來年那些紅衛兵整好凶,鬧啊打的,全國都叫他們鬧焦了。結果咋個樣?毛主席一句“知識青年到農村去”,就革了你們整個這一代年輕人的命。毛主席也英明,說你們是知識青年那還是抬舉了你們,其實把你們豁安逸了,大學十年不招你們這一批學生娃娃,改成招工農兵學員。你說現在這個鄉壩頭有啥子好的?想起當初我現在還後悔呢,現在你們這批娃兒終於有個盼頭了,恢複高考了,所以我跟你說要好好聽話和表現,空了好好看些書。去年你娃剛來肯定是沒有搞的,今年不曉得對你們這批知青的政策得不得改,要改了的話我們大隊把你推薦去參加高考,你娃不要整天恍兮惚兮的……”
    王幺伯振振有詞,即吐訴了自己那些悔之晚矣的懊惱,又旁敲側擊地教訓了方鵬飛一番,說到了他的痛處。當然,這也算是一種激勵,多少也有幾分暗示的意思。方鵬飛曉得王幺伯的威嚴和厲害,絕不會因為一瓶酒被撼動,在新農堰高坎插隊落戶的知青命脈全都掌握在他一人手裏,他咋個可能輕易的撒手呢。方鵬飛也就隻好裝傻邁開這個話題,接著跟王幺伯套近乎,說:“那你那個時候最起碼也該留在公社。”王幺伯嘴上漏出一絲苦澀,說:“年輕噻,就想當個支書總比給牛打針有麵子,我五二年從這個新農堰高坎走的時候還是個毛頭小夥子,幾年後回來就管了整個新農堰高坎一千多號人。那個時候都說我們是出過國打過仗的人,是見過好大世麵的人,其實不然,我們當兵始終就在一個連隊裏,行軍打仗吃飯睡覺來來回回就那麼一百多號人,見過最大的首長也就是團長政委了,還就隻有一次不到二十分鍾的時間。其他的就不要說了,連個副師長是個啥子樣子都不曉得,這個事我跟其他任何人都沒有說過,怕說出去丟人,今天高興都說到這裏了,說了就說了。當然,那個時候還真想早點回來接過婆娘……算了,不說了!過幾天你們生產隊就要開塘了,你能按你們生產隊給你安排的時間提前回來就好,我就喜歡聽招呼的知青,好好幹哈!”
    在王幺伯家,方鵬飛第一次見到了王幺嬸,王幺嬸身材矮小瘦弱,跟其他鄉下女人一樣,就曉得一刻不停地忙家裏的那些瑣碎事情。在王幺伯和方鵬飛說話的時候,王幺嬸隻是一聲不吭地進進出出,就當沒有外人一樣做她自己要做的活路。看的出來王幺伯在外麵八麵威風,在家裏也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物。方鵬飛還隱約感覺到王幺伯對王幺嬸不咋個滿意,總是給王幺嬸做臉做色的。也是,這麼一個悄無聲息,身材又矮小瘦弱的女人,怎麼看都跟王幺伯這個氣度不凡和身材高大威猛的男人不般配,難怪不得王幺伯說起當年轉業回鄉成家的事情,就有那麼一種後悔不迭的意思呢。在王幺伯家裏,方鵬飛還見到王幺伯那個患小兒麻痹症的兒子,看得出王幺伯很喜歡他這個兒子,隻可惜是個殘疾娃兒。
    方鵬飛從王幺伯家裏出來天色已暗,他抓緊時間回到自己屋裏,拿了要送周隊長的那包白糖,拿上手電馬不停蹄地去了周家院子,周隊長見到他也高興地說:“你娃這樣做就對了!”方鵬飛說:“回去耍都沒有耍安逸。”周隊長說:“我又沒有鼓搗你今天就回來哈,是你自己不多耍幾天回來還怨我,你說我們新農堰高坎有啥子勾到你的哇?”“還不是生產隊搞的那些塘秧噻,叫我好不放心了哦。”方鵬飛跟周隊長貧嘴。周嬸一進屋來就插話說:“喲喲喲……就跟你是塘秧把式一樣,”假素芬”一個。”看見方鵬飛放在方桌上的那包白糖臉都笑爛了,一個勁地說:“哎呀,你回來就回來了嘛,還給我們帶這個來,現在這個白糖好稀奇哦,我都好多年沒有見到過白糖了,現在就那麼一點糖票還隻能買到黑黢黢的古巴白糖……你來耍就是了還拿啥子這麼稀罕的東西來嘛,你坐!”方鵬飛說:“這是我姐他們兵團農場生產的,我來給你們拜年總不能空起手來噻。”周嬸笑著說:“哦喲,你好客氣哦。”
    在周隊長家坐了一會,方鵬飛看天色已黑盡,想到“國舅”在等自己,幾次想起身離開都被周嬸客氣地挽留住,周嬸還叫他吃了晚飯再走,方鵬飛扯謊說自己已經吃過了。最後還是周隊長說:“人家剛從城裏回來也累了,早點回去收拾一下。”方鵬飛這才抽身離開。
    方鵬飛再回到屋裏拿上另一包白糖準備去“國舅”家的時候,心裏還是有些猶豫,但又怕“國舅”說自己不守信用,權衡再三,最後還是去了。方鵬飛心裏另外還有一個打算,他想在“國舅”家喝完酒出來後,再看看三嬸家那邊有啥子動靜沒有,要是可以的話就去一趟三嬸家,把要給人家的東西給人家。於是,把最後那包白糖和從家裏搜刮的糖果都裝進了挎包裏,又從枕頭下麵拿出手表來戴上,吹滅煤油燈鎖上房門,趁著夜色繞到曬壩後麵的林盤裏。
    正月初幾的天冷颼颼的,頭頂沒有月亮,林盤裏漆黑一團。方鵬飛打著手電,順著腳下被人踩踏出的便道往前走,剛走到林盤裏生產隊的牛圈茅房邊,就聽見“國舅”家那條大黑狗“汪汪汪……”地直叫喚,然後就看見“國舅”提著一盞馬燈開了院門,喊住黑狗:“黑子,叫啥子叫!”然後對方鵬飛說:“你咋個現在才來哦?”方鵬飛說:“現在也不晚噻,還不到七點呢。”進了“國舅”家院子,大黑狗黑子一直圍著方鵬飛打轉,嘴裏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響,那樣子很不友好,弄得方鵬飛心裏發怵。“國舅”領著他往屋裏走,安慰他說:“沒得事,黑子現在在認識你,以後它就曉得你是我們家的朋友了。這條狗是前幾年我原來的一個工友從康定帶回來的,哎,你說怪不怪啊?大年三十那天我去新繁趕火把場,這狗鼓搗攆路跟我一起去新繁,還一直衝到前頭……來來來,坐,都等你好久了。”“國舅”把手裏的馬燈掛在牆柱子上一根大釘子上,堂屋方桌上已經擺上好幾個菜,還有一瓶酒。方鵬飛有些不好意思,說:“你也太客氣了,我也沒有啥子好送你的,這是我姐姐從雲南帶回來的一點白糖,就算我給你和嬸子拜年了,嬸子呢?”“國舅”和方鵬飛謙讓了一番,說:“那我就小見愧領了,婆娘娃兒他們早都吃了上床了,鄉壩頭天一黑又沒有啥子耍的,連個電燈都沒得,弄歸一了早睡早起都習慣了。”
    “國舅”倒上酒,說:“來來來,我們先整一杯再說。”酒後,“國舅”再倒上酒,說:“我剛才不是跟你說這黑狗鼓搗要攆我的路,還一直衝在前頭是不是?隔新繁還有一兩裏路遠,這狗就使勁不停地往前跑,我隻有在後頭跟到攆。嗨!你說這狗是不是太靈了,原來送我這條狗的那個工友居然就坐在東街茶館裏喝茶呢!你說靈不靈?”方鵬飛端起酒和“國舅”碰了杯,似信非信,說:“要按你說的就靈得不能再靈了,你跟我擺的這個事是不是真的哦?”“嗨!咋個不是真的呢?”“國舅”簡直得意得要死,居然掏出了一包帶錫箔紙的“彩蝶”煙來,先在方鵬飛眼麵前亮了一下,然後抽出一支給他說:“這麼高級的煙你娃兒抽過沒有?”方鵬飛搖了搖頭,說:“沒有,我隻是看到我爸原來抽過。”“國舅”有些激動地說:“你猜咋個的?我那個原來的工友現在居然抽的是這個,還很大方的給了我一包。他說他是回來過年探親的,一見了我就跟我說,單位上還真是收到了我寫的那封信了,而且現在單位上上下下都曉得了這個事情。他還跟我說其他被打成右派的也在寫信反映情況,隻是我這個事情比較特殊一點,說是居然在我的檔案材料裏頭隻有一份右派處理決定,沒有找到我的右派言論證明材料和調查材料。”“這個是啥子意思呢?”方鵬飛聽到“國舅”這麼一說,都替他著急。“國舅”倒像不著急了,起身拿下牆柱子上的馬燈,杵在燈的玻璃罩口把煙點燃,之後又把他那支煙遞給方鵬飛,待方鵬飛也接燃煙後他又把馬燈掛回遠處,慢條斯理地說:“這個事情要是真給老子弄清楚了,老子才冤枉死了哦!我那個工友給我說,要是那些材料找不到,或者說原來根本就沒有,就隻有那份對我右派處理的決定話,說不一定老子這個右派根本就是子虛烏有假的!”方鵬飛覺得“國舅”講的這些,完全跟開國際笑話一樣,但又覺得有些不對,就說:“不得哦,按理說你早都被處理回原籍了,那你的檔案現在就應該在……在公社,咋個你的檔案還在原來單位上呢?”“國舅”說:“這個你就不曉得了,我們那批人被弄回到原籍的時候就隻有一張紙,是啥子右派處理決定之類的,反正老子也記不得了。”“是這樣的嗦?”方鵬飛疑惑地說。
    “國舅”又給方鵬飛一支煙,點上煙後接到說:“這些都是我那個工友悄悄跟我說的,說是我這個事情現在單位上還捂到的,不過現在上上下下都曉得了,捂是捂不住的,州公路局現在在查我那個右派處理決定是咋個來的。”方鵬飛說:“這個好查得很噻!查當時是哪個在管那個大印的,再查你那份右派處理決定是哪個寫的不就清楚了!”“你娃說對了!都曉得是該這樣起的,但關鍵問題是當時管大印的那個人出車禍死了,原來說要把我弄成右派的那個領導文革中也被打成反革命,還遭判了刑,弄到青海去了,說的現在人都沒有找到……”“國舅”越說越激動。方鵬飛說:“不管咋個說聽,這麼說對你還是個好消息啊,那你打算咋個辦呢?這次我回家倒是聽我爸說了一些當前的形勢。”
    “你老漢咋個說的呢?”“國舅”情緒激昂。方鵬飛把他爸說的那個大概意思給跟“國舅”說了一遍,“國舅”異常冷靜地聽著,之後說:“你老漢說的對,畢竟你老漢是當幹部的,我百分之百的有信心。現在我不急了,再說人家隻是私下個人給我透的這麼個信,不代表單位。但是,我想這已經很說明問題了,不管我這個右派是假的還是真的,反正現在已經是引起了我原來單位上的注意了,我就等他們慢慢給老子查。我不急,我這心裏都已經急了二十年了,我再急也沒有啥子用,我就等!總有給我水落石出的那一天,總有老子挺起腰杆來的那一天。這個事情我還就隻跟你一個人說了的,真的!我還一直瞞到我婆娘的,我就怕她給老子拿起半截就跑,但我必須給你這樣的朋友說說,不說我心裏就憋得慌,你曉得不……”“國舅”說著眼淚花都下來了,想必他心裏既高興又難過,多少年的委屈全都壓抑在他心裏,方鵬飛安慰他說:“我能理解你,我們不急這一哈,久等必有一禪!”“國舅”激動地端起酒杯,說:“對對對,久等必有一禪,我謝謝你哈,來來來,我們幹一起了!”
    從“國舅”家出來的時候,方鵬飛往三嬸家那邊仔細看了一下,像是還有光亮,隻是很微弱。“國舅”家的黑子像是已經熟悉了方鵬飛,一直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後走走停停,他快步走到了林盤和曬壩交界的地方,停下腳步看了一下手表,已經九點十分。林盤四周漆黑一團,沒有一絲別的啥子動靜,隻有黑子蹲在他身邊“呼哧呼哧……”地出氣聲,他用手摸了摸黑子的腦殼,悄悄說了聲:“回去……”黑子竟然很聽話地用身子靠了靠他的腿後跑了。方鵬飛心裏掂量著挎包裏要給妞妞的那些糖果,還有那一包白糖和那盒百雀羚該怎麼辦?是現在就直接去三嬸家呢?還是再等幾天開了塘,三嬸來幹活路的時候再給她?如果現在直接到三嬸家會不會很荒唐,搞不好還會弄出啥子閑話很尷尬?要是過幾天三嬸來了再說,又會不會顯得自己有些冷漠和勉強?他站在那裏猶豫不決。最後,還是轉身慢慢向曬壩裏走去。突然,他又停住了腳步,整個身子僵住在那裏。旋即,他下定了決心,毅然決然地向林盤裏走去。
    方鵬飛再次走到生產隊牛圈茅房邊上的時候,黑子突然竄了出來,著實嚇他壘尖尖一跳。看來這畜生還真是和自己熟悉了,所有對他才沒有又叫又咬,他壓低聲音招呼黑子:“討厭,回去!”可是,黑子依然消無聲息地跟在他身後,沒有一絲要離開的意思。方鵬飛又小聲地要這畜生趕緊離開,但它就是不走,弄得他心裏開始緊張起來。三嬸家門縫漏裏出的那一星半點燈光,在這漆黑一團的林盤裏尤為顯眼,方鵬飛回頭再向“國舅”家院門那邊看了看,黑乎乎一片啥子都看不見。他輕輕地敲了一下三嬸家的門,裏麵沒有動靜,又敲了幾下,聽到三嬸在屋裏問道:“哪個啊?”方鵬飛低聲應了一聲說:“是我……方娃。”
    小門隙開了一條縫隙,三嬸背著光亮,方鵬飛看不清她的臉,隻聽到她驚訝地說:“你咋個這麼快就回來了呢?快進來說。”不等方鵬飛說啥子,三嬸一把將他拉進了屋裏,然後趕緊關上門。方鵬飛跟在三嬸身後往裏麵的灶房裏走,說:“周隊長要我初八之前就必須回來。”三嬸說:“我曉得,今天才初五的嘛……你不是說你爸爸和姐姐好不容易才回來一趟,你咋不跟他們多待幾天呢?你也真是的……”方鵬飛能感受到三嬸在昏暗的油燈下仔細看著自己,笨嘴笨舌地說:“剛才在”國舅”那裏……喝了點酒……我想……哦,這個白糖是給妞妞的,還有這些水果糖。”方鵬飛急著要把挎包裏的東西都拿出來,三嬸說:“到裏麵來坐嘛。”
    方鵬飛跟在三嬸身後進到了裏麵的灶房,把挎包裏的白糖和水果糖拿出來遞給三嬸,他的手和三嬸纖細的手觸碰了一下。那一刻他心裏抽搐了一下,這雙給自己收拾屋間和鋪籠被帳的手很柔軟細滑,像磁鐵一樣充斥著魔幻般的吸力,叫他心跳不已。三嬸把東西放在方桌上,也沒跟方鵬飛客氣,坐在方桌前取下別在頭上的發夾,輕輕挑去煤油燈芯上的燈花,燈光一下亮了好多。三嬸把發夾再別回頭上,說:“一回來就到人家”國舅”那裏去喝酒,你還真不客氣哈。你坐嘛……”方鵬飛有些不好意思,說:“我沒有想去的,是他鼓搗我去的。”他走到裏屋門口往裏看了一眼,妞妞已經在床上睡著了,於是自找話題說:“妞妞回來過年啦。”三嬸說:“前天我從娘家把她帶回來的,妞妞還真是沒吃過你們城裏的糖果呢,我就那麼一說,你還當真給她帶回來了這麼多……”三嬸說話的聲音有些發顫,想必是心裏高興和激動。方鵬飛曉得三嬸一直把妞妞放在娘家都是因為她自己的那些事情,每當農閑的時候,三嬸都會回到河對岸娘家把妞妞帶回來住上一些日子,等到農忙了再送妞妞回她娘家那邊去。每次妞妞回來都一個人在家裏和林盤裏耍,有時候看到曬壩裏沒有人了,也到曬壩裏耍一下,在他門口晃一晃。妞妞從來不和高坎上其他娃娃一起玩耍,更是和其他大人離得遠遠的,這應該都是三嬸教的。每當方鵬飛看見妞妞的身影在自己門口晃蕩時,都想叫住她陪自己玩一陣,隻是每次還等不及叫她就溜跑了。而且妞妞每次跑不遠,會停下來躲在大公倉房的牆角或是草堆後麵窺視他。
    三嬸又叫方鵬飛坐,他還站那裏,心裏還是怕在三嬸家裏呆的時間長了會招來不好的影響。於是,他說:“不坐了,我就是過來給妞妞送糖的,還有謝謝你把我屋裏收拾得那麼幹淨。”方鵬飛發現三嬸臉上的笑容沒有了,而且很別捏衝他說:“坐一下又不得把你咋個起。”方鵬飛有些尷尬,十分為難,心裏一直在猶豫該不該把包裏的那盒百雀羚拿出來給她,也不曉得她會不會收下這份禮物。當然,一盒小小的百雀羚也算不上是啥子禮物,真要算是禮物的話,那又是為了啥子?他心裏再三掂量好一陣,最終還是沒有勇氣把那盒百雀羚拿出來給三嬸。這些都是他在車站百貨商店裏根本就沒有想到過的,要是當時就曉得會有這麼難堪,他肯定不會要這盒百雀羚!他對三嬸說:“都這麼晚了,我就不坐了,走了,以後……以後再抽時間來……”“你要這樣說那我也不好再留你了……”三嬸說的聲音顯得生疏了好多。就在方鵬飛起身剛要轉身往剛才進來的外間走時,三嬸一把拉住他說:“你跟我來,走這邊。”
    三嬸領著方鵬飛從灶房門口出來,再從嚴二叔砌的那堵牆邊繞到後麵豬圈房裏。豬圈房裏一片漆黑,隻能就著從屋子牆縫漏出來的一點點光線,看見走在前麵的三嬸身影。他小心翼翼地跟在三嬸後麵,隻聽她小聲說:“以後你要再來就走這邊,免得叫人家看到了說三道四的。”
    豬圈的盡頭是一條很窄的夾縫牆通道,方鵬飛依稀可辯夾縫牆裏麵就是三嬸家進門的那間偏房,三嬸走到頭裏搬開了一塊竹籬笆,那裏漏出一個出口,能看見外麵是一大壟竹子遮擋住這個出口。在黑暗狹窄的夾縫牆通道裏,三嬸和方鵬飛靠的很近,能嗅到了她身上那股好聞的幽香,感受到了她急促的氣息,他自己也有些心慌不已,手腳無措。三嬸輕輕地拉了他一下,低聲說:“曉得了嘛,以後你要再來就直接走這裏,不要再敲門了哈,這裏哪個都不曉得,你直接從這裏進來就是了。”方鵬飛都沒有來得及過腦子,就應聲答應說:“嗯。”“那你走吧,小心哈。”三嬸在後麵這麼叮囑他。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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