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農堰高坎二十二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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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
    方鵬飛回到成都的家裏,爸爸和姐姐都已經從西昌五七幹校和雲南建設兵團回來好幾天了,一家人親熱無比,其樂融融。媽媽心裏很高興,臉上笑得跟開花一樣燦爛,爸爸還是那樣開朗和藹,隻是人比以前消瘦很多,媽媽說:“都是幹校夥食差弄的,還整天要幹那麼重的體力活,人不脫形才怪呢。”爸爸卻說:“現在哪都一樣,都是定量供應,能吃飽肚子就算不錯了。”姐姐變化最大,原來的長辮子沒有了,一頭短發神清氣爽,變得成熟漂亮好多,變得爽快健談和特有主見,一說話就嘰嘰喳喳沒完沒了,好像就沒有啥子不開心的事情一樣。方鵬飛隻是注意到了一點,家裏沒有任何一個人跟他提過半句關於他們花牌坊公社和縣裏有關高考的那個土政策,他想這可能跟姐姐正在辦理病退手續有關。所以,家裏人不提,他自己更不去說那些。
    方鵬飛最愛聽爸爸和姐姐講他們那些有趣的事情,比方說在西昌幹校,現在政治風向變了,爸爸他們這些被發配的幹部們都抱成了團,隻要不出幹校大門就是他們自己的天地,爸爸他們這些戴著各種莫須罪名帽子的人,在幹校裏都活的個個瀟灑自在,理直氣壯。那些管事的還不好說些啥子,說了就怕幹校裏幾百上千號的幹部集體鬧事,跟他們來個罷工,或者罷“政治改造學習”啥子的。爸爸還說現在打倒了“四人幫”,到處都在清算“四人幫”的殘餘毒瘤,幹校裏的幹部們解放回原單位工作那就是個早晚的事情,那些所謂帶隊的人心裏頭也清楚得很,生怕現在幹校這些幹部們“解放”出去後跟他們秋後算賬呢。所以,他們現在心裏頭想的都是多一事如少一事。姐姐說起他們生產建設兵團農場的事情更是了不得,他們瑞麗姐告那邊的軍墾農場和緬甸那邊就隔一條小河,插水都能過去。那裏雖說條件艱苦,但好耍有樂趣的事情也多,最新奇的就是姐姐說她們還經常結伴去緬甸那邊趕場。姐姐怕他不信,還神神秘秘要方鵬飛猜猜要送一個啥子禮物給他。方鵬飛不假思索地說是軍裝,姐姐說:“才不是呢!”姐姐拿出一塊在緬甸那邊趕場買的日本“雙獅”牌自動手表送給他,把方鵬飛高興死了。
    大年三十晚上,姐姐拉方鵬飛一起到大院裏去放鞭炮,告訴了他一個驚天秘密,姐姐說她有男朋友了。姐姐說她男朋友叫趙海,上海人,原來是他們排的副排長。一年前這個趙副排長夥同另外兩個男知青偷偷越境到緬甸那邊去了,還參加了緬甸人民軍。方鵬飛大吃一驚,說:“你這麼大的事情咋個不跟爸爸媽媽老實交代呢?”姐姐很有主見地說:“我找死啊?我才不說呢,說了爸爸媽媽不罵死我才怪了!”姐姐有些猶豫地跟方鵬飛說:“再說了,趙海他們跑到緬甸那邊參加緬甸人民軍,師部總場給他們的處理是”叛國”,我哪敢說啊!”姐姐這麼一說,把方鵬飛壘尖尖地嚇了一跳,著急地說:“”叛國”!那你……那你辦病退的事情還搞得成不?”姐姐不驚不詫地說:“咋個搞不成呢,我們耍朋友的事情又沒有跟哪個公開過,我就是想這個事情以後該咋個辦?”方鵬飛心急如焚,毫不猶豫地對姐姐說:“你簡直就是瘋了,還咋個辦呢?你瓜的啊,人家啥子都不要了,連你這個人都不要了,一個人都跑到外國去了,你還咋個辦?還不趕緊幹淨利索斷了算了!免得二天你後患無窮……”
    姐姐花癡一樣說瓜話,說:“你說得那麼輕巧,兩情相悅說好的事情,咋個能說算了就算了呢?再說我們那裏大家心裏都清楚,跑緬甸那邊去當緬甸人民軍又不止趙海他們三個人,有好多呢。我們這邊表麵是不允許知青跑過去當緬甸人民軍的,往那邊跑去當緬甸人民軍的都要給個”叛國”罪名,但都是心照不宣僅此而已,別的都不追究。三個月前趙海還大大方方回來過,還和我們農場領導打過照麵,一起吃飯喝酒啥子的,領導見了他就跟啥子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在方鵬飛聽來,姐姐說的這些簡直就是神話,奇怪得不敢想象。他趕緊問姐姐:“那他現在人呢?”姐姐說:“趙海現在已經在緬甸人民軍那邊當了軍需官,回來是采購他們緬甸人民軍要用的東西,順便度假的,還回了一趟上海,說的還要買啥子發電機,也回了家的,以後又回緬甸那邊去了。姐姐跟你說老實話,我這裏還有一塊手表就是他送給我的。”姐姐從衣裳口袋裏掏出一塊鍍金的女表給方鵬飛看,說:“我一直都不敢戴,怕人家看見不好,更怕爸爸媽媽看到。”方鵬飛沒有心思看姐姐的那塊手表,急得原地打轉。他看著姐姐,心裏想姐姐現在何止才是心變的有主見,簡直就是心大到叛逆的地步,遠比自己在鄉下不非凡到那裏去了。他不曉得該咋個跟姐姐說些啥子,姐姐才會明白她這個事情的荒唐所在,他隻好對姐姐說:“你心裏還有個怕字啊?我看你們女人迷了心竅膽子比哪個都大!我看你這個事情咋個跟爸爸媽媽交代……”姐姐還犯強,說:“我憑啥子要交代呢?”姐姐誆他說:“我現在不是找你商量這個事情嘛,姐姐真的是放不下這段感情,這可是姐姐的初戀,也是姐姐不能改變的了。你就幫我出個主意嘛,姐姐除了爸爸媽媽就你最親了,現在姐姐就想聽聽你的了。”
    方鵬飛不曉得姐姐是中了啥子魔障,還是已經被那個王八蛋上海人給睡了,心急火燎氣急敗壞地壓低嗓門,毫不客氣地數落起姐姐,他說:“我都不曉得咋個說你才好,我還想你咋個這麼大方呢?給一塊手表就想收買我和你同流合汙啊!你這個事情我才不敢給你出啥子餿主意呢,我也沒有啥子好主意可以給你出的,我現在最多隻有當啥子都不曉得一樣就算對你可以了。你自己不想一下,你這個事情要是暴露了咋個辦?哦,你倒好,逼急了你可以一拍屁股跑回你那個天高地遠的雲南,爸爸媽媽還鞭長莫及拿你沒有啥子辦法!你大不了病退這個事情不辦了,一輩子跟這個家裏老死不相往來,我這個鄉也算是白下了,你呆在你雲南可以一輩子隔著國境線那條小河守到你那個啥子王八蛋的趙……趙軍需官。我呢?爸爸媽媽要是曉得了我和你串通一氣,不打死我這個忤逆不孝的才怪了呢!當然,你要是真想聽我給你出個啥子主意,我的主意就是你自己趕緊跟那個龜兒子的上海人斷了,就是吃虧在眼前也在所不惜,不留後患!”
    姐姐被方鵬飛說哭了,求他說:“你不要這樣嘛,姐姐也是沒有辦法才找你說的,你要真的這麼埋怨姐姐,姐姐就按你說的那樣這次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姐姐說著靠在他肩膀上哭得稀裏嘩啦,真叫他於心不忍,隻好說:“你這個事情我真是沒有啥子好辦法幫你,我也隻能是勸你再好好冷靜想一想,想明白了是你自己的事情,想不明白也是你自己的事情。都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要是想不明白就是你已經被你那個所謂的愛給迷惑住了,我這個當弟弟的也愛莫能助,就是爸爸媽媽也拿你沒有啥子法子,你自己的事情還是要你自己拿主意。我呢,現在說啥子都沒用,我就當不曉得這個事情,我也絕不會到爸爸媽媽那裏去告你的狀。你當姐姐的今後要是過好了也不要感激我,也沒有啥子可以感激的,你要是過不好呢,也不要埋怨我這個當弟弟的沒有鼓搗攔你這一回。”姐姐使勁在他背上捶了一下,說:“你就這麼狠心呐!說出來的話一套是一套的,兩麵你都有理,弄得你像是個小大人一樣,下鄉才不到一年你就變成這樣了,跟哪個學這麼壞的……要是爸爸媽媽他們都能像你這樣跟我說就好了……”方鵬飛心裏明白,姐姐早就已經死心塌地了。
    過節這幾天方鵬飛很開心,有親情溫暖的包裹,叫他暫時忘掉在新農堰高坎的那些孤獨和寂寞,但心裏揣著姐姐的事情,夜裏總是輾轉反側。他老是在想原來靦腆膽小的姐姐變化也太大了,怎麼會呢?難道是天高皇帝遠,爸爸媽媽鞭長莫及的那個雲南邊陲真有那麼造化弄人?還是姐姐真被她那段所謂的初戀愛情迷惑到束手就擒了?怪就怪那個王八蛋的上海阿拉趙海,你他媽有你的鬼理想,你各人去搞你的啥子國際共產主義革命,憑啥子要把姐姐綁架了,還侵占了姐姐的心?老子哪天見到你娃,不把你弄殘才怪呢!
    爸爸媽媽天天笑嗬嗬的,姐姐雖說心裏有事,但沒有一點往臉上掛,成天嘻嘻哈哈逗得爸爸媽媽好開心,真是女人心海底針,撈都撈不起來。方鵬飛也不曉得大年三十晚上自己說姐姐的那些埋怨話是不是太直接,傷到了姐姐,還是姐姐心裏真覺得自己長大了,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主了,反正這幾天姐姐對那件事情再也隻字未提。他現在心裏看姐姐跟其他別的女人沒有啥子區別,都是經受不起男人的喜歡和誘惑,特別是那種敢於冒險和經曆複雜男人。當然,對姐姐的這種事情他也確實愛莫能助,爸爸媽媽有他們的想法,總是想護著捧著自己的兒女,豈不知兒女總歸是要長大和自己飛翔的。姐姐自己這麼大的事都不跟爸爸媽媽吐漏半句,那是鐵了心想單飛了,是被那個“叛國”者完全征服了。自己一個當弟弟的,既不能背叛父母,又不能出賣姐姐,想到這些就後怕無比。他怕哪天管不住自己這張嘴,一不小心就把姐姐的事情敗露出去,那才收不到場呢。左右為難的唯一選擇,還是早點離開這個多事之秋的家。
    大年初三一過,方鵬飛心裏就開始發慌了,他覺得家的親情溫暖已經包裹不住自己了,也曉得爸爸媽媽和姐姐對自己的這種親情和溫情總歸是短暫的,新農堰高坎才是自己棲身的地方。他忽生一種感悟,現在這個家對他們姐弟兩個來說,也就是心靈上的一處港灣,他們心力交瘁疲憊了可以靠攏來歇息一下,但這個家已經拴不住他們姐弟兩個了,他們姐弟兩個最終還是要自己去遠行,去討那份屬於自己的生活。新農堰高坎也不屬於自己的,有一天自己也會像姐姐一樣去選擇一條自己要走的路,自己的路又在何方呢?姐姐心裏還裝著那麼一個王八蛋的上海阿拉趙海,不管好歹還算有個目標和方向,自己呢?為此,方鵬飛開始羨慕嫉妒起爸爸和姐姐,因為不管再咋個說他們都還有一個集體,有一個可以彼此照應和傾訴的群落。爸爸他們幹校有那些幹部們都抱成團,不論之前的職位高低和有啥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曆史”問題,現在都稱兄道弟成了死黨。姐姐他們農場裏有那麼些知青戰友,也都成連成排和成班的有個建製,不管是幹活還是一路出境去耍,從來沒有哪個落單的。而自己一個人在新農堰高坎落單,整天跟那些口無遮攔說三道四的婆婆大娘些和怪話連篇隨心所欲的男勞力些在一起,心裏總跟他們格格不入,這樣下去不曉得會不會被同化。這大半年來方鵬飛心裏一直很孤獨寂寞,甚至時常自己都厭煩自己,覺得生活太沒有滋味和意思,但這一切又跟哪個去說呢?跟爸爸媽媽說叫他們鬧心和自責,讓他們以為自己在埋怨他們為了給姐姐辦病退手續而犧牲他。跟姐姐去說更會叫姐姐心有愧疚,等於是把姐姐唯一可以返悟“回家”的後路完全切斷,隻有死心塌地地守望在那條邊陲界河邊,等她那個該死的如意上海郎君凱旋歸來。方鵬飛心裏空落落的,說不清是已經習慣了在新農堰高坎的生活,還是已經和家人分開的時間太長,就知道家的親情和溫暖已經撫慰不了自己內心的空虛和迷茫,必須要盡快地回到自己的現實生活裏去,回到那個屬於自己的孤獨和寂寞中去。
    方鵬飛跟爸爸媽媽和姐姐說了自己在鄉下的一些情況,還說因為生產隊裏做塘秧的原因,生產隊長隻給了他十天的假期。這話起先是他脫口而出的,後來想既然已經這樣說了,就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的了。說是有意的,他自己確實是想早點回到新農堰高坎去,回到自己的那兩間土坯草房裏去。說是無意的,他起初真是沒有一絲要故意扯這個謊的意思,就是那麼不假思索地一張嘴就來。因為張嘴就來的事情,所以沒有過過心,後來想到自己對家裏人隱瞞了這兩三天的日子,回到新農堰高坎上又該咋個打發呢?還不是寂寞孤獨。
    爸爸看他很認真的樣子,就說:“看來你在鄉下的表現還不錯嘛,你們大隊書記和生產隊長對你的印象還行!真要是這樣的話我和你媽媽也就放心了,那你就按你們生產隊長說的早點回去,免得影響生產隊裏的事情。”媽媽一邊埋怨一邊要塞點錢給他,說:“啥子亂七八糟的事情,就非你不可了嘛,我就不信你們生產隊就找不到一個人來頂你幾天的人了,你爸爸和姐姐好不容易才回來一趟,有啥子事情叫你就那麼丟不下的了?”方鵬飛不要媽媽給的錢,說自己在鄉下掙了工分也分了錢。爸爸還勸慰媽媽說:“兒子在鄉下的事情你我替代不了他,他說沒有人來頂替他的事情,那總是有原因的嘛。算了,就這樣吧。他現在不要家裏的錢,我倒是放心了一多半,這不是錢的事情,說明這娃走向社會的態度還是端正的。”姐姐除了她自己要隱藏的那件事情,給方鵬飛最大的欣慰就是辦病退的事情已經基本敲定。按我姐的說法就差那張省級醫院病情證明,也就沒有枉費爸爸媽媽一片苦心,算他方鵬飛到新農堰高坎吃苦受累有一點實質性的意義。隻是姐姐已經琢磨不透了,她的話能信多少呢?姐姐也悄悄地告訴他,即便是她回到成都也不妨礙和那個趙海的事情,因為他們已經海誓山盟過了。方鵬飛還聽說爸爸那些所謂的曆史問題,現在區委組織部也在抓緊調查核實中。所以,媽媽最大的心思還是放在姐姐和爸爸身上,方鵬飛的那些破事也就是掛在嘴上說說而已,說上一陣也就罷了。
    方鵬飛要回新農堰高坎的頭天晚上,爸爸拿出兩瓶他們幹校自釀的白酒,說:“現在這種純糧食烤的白酒都成稀罕物了,你找個合適的時候送給你們那裏管事的幹部。爸爸沒有啥子別的意思,就是想你在鄉下好好的,跟你們那裏的社員幹部搞好關係,以後真要有啥子事情的時候,也有人幫你說句話。你一定要記住,為人處世很重要,與人打交道不能寄希望人家對你咋個,主要還是你對別人的態度咋樣,管好自己是最重要的。做人一定要有原則底線,每個人的原則底線都是不一樣的,這跟你受的教育、經曆和你身邊的人以及所處的氛圍有關。你自己的原則底線爸爸媽媽給你規定不了,就是給你規定了也不能一輩子看到你去那樣做,隻有靠你自己去領悟和建立起你自己的做人原則底線才行。這方麵爸爸和媽媽對你是有信心的,也不會強加和幹涉你,爸爸相信你自己會把握住好方向,你說是不是?”爸爸的教育是寬仁和中肯的,這叫方鵬飛心裏很感激,雖然他隻是默默的點頭,心裏卻在向爸爸媽媽保證,一定要做個好人,做個他們期望的那種有誌向和有骨氣的兒子。
    姐姐默默塞給他一大包她們農場生產的白糖和三十塊錢,叫他自己注意身體,要他幹活路的時候不要太“亡命”了。還一再跟他說要是心裏覺得太澇了,就去新繁鎮趕場,找個館子打牙祭。方鵬飛心裏惦記著姐姐說的那個事情,隻是作為弟弟不好再去深究姐姐的內心世界,但他曉得別說那個趙海背負著“叛國”的罪名,僅憑姐姐說似鬆懈的那條邊陲界河,總還是所有人心裏不可逾越的、深嚴壁壘的國境線,姐姐簡直就是瘋了!
    方鵬飛沒有忘了“國舅”托付的事情,跟爸爸媽媽打聽了現如今關於右派的政策,爸爸隻是對他說:“就目前的情況和政策看,凡是對黨和國家無害,不是成心反對黨和國家的人和事件,每一級組織都會逐漸梳理和糾正。當然,國家這麼大,過去被錯誤處理的人和事件又那麼多,要有一個時間和過程這也是必須和很正常的。你也可以私下告訴那個”國舅”,一是要有信心和耐心等待,二是不要再給那一級組織添麻煩了,對以前的事情還是要有個總結,總要吃一塹、長一智。”聽了爸爸的話,方鵬飛還有意的看了一眼在一旁的姐姐,隻是姐姐沒有在意這些。
    三嬸交代的事情他也一直記在心裏,他早就看好和盤算好了,晚上睡覺前他跟打劫一樣,毫不留情地把家裏那半罐子糖果倒了個底朝天,媽媽見了隻好愛憐地說他一句:“看你窮澇餓瞎都成啥子樣子了……”
    大年初五的早晨,方鵬飛在北門梁家巷長途汽車站買好了回新繁鎮的車票,挽起衣袖看一眼手腕上那塊鋥光瓦亮的日本手表,正好八點五分鍾,離開車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在車站門口來回瞎轉悠混時間,又看了好幾次手表都覺得時間過得太慢、太無聊了。心裏瞎想生產隊開塘秧的時候該是啥子樣子?那些東山客披星戴月趕到新農堰高坎上來又是啥子樣子?周隊長和鍾會計說要自己和三嬸一起給那些東山客做飯,又不曉得要忙成啥子樣子?給妞妞的這些水果糖,妞妞肯定喜歡,三嬸也會高興的。方鵬飛再一次挽起衣袖看手表,離開車時間還有半個小時,自己都覺得這樣有些過分的滑稽洋盤,但心裏很感激姐姐。看到街對麵那個百貨商店已經開了鋪麵,索性過了大街,轉進這家百貨商店。
    商店裏很清靜,一眼就可以看穿,店裏除了方鵬飛進來沒有別的顧客,三四個售貨員閑得無精打采。方鵬飛很少逛商店,瞄了一眼貨櫃裏和架子上擺放的商品,大多都是要憑票購買,煙酒和糖果點心要票,肥皂要票,甚至一件背心也要兩寸布票,覺得真沒有啥子意思。轉到鍾表櫃台跟前看了看,櫃台裏擺放著幾隻手表,價目表標上上海牌手表一百二十元外加一張手表票和工資券十張,鑽石牌手表九十元也要一張手表票和工資券,其它海鷗和鍾山手表也全都要手表票,隻有那些笨重的掛鍾和座鍾不要票證。方鵬飛身上隻有買車票剩下的四塊二零錢和姐姐給的那六張嶄新的五元票子,自己這四塊二計劃要維持以後一個多月的開銷,姐姐給的三十塊錢他不想輕易花掉。隔幾個櫃台那個閑得無聊的女售貨員看他漫無目的,主動走過來問他想買些啥子。他搖了搖頭,就在他要轉身離開的那一刻,鬼使神差他不假思索地問了一句:“你們啥子都要票,這個……一般女的都喜歡啥子呢?”說完這話方鵬飛馬上後悔到臉上發燒,女售貨員微笑地推開櫃台裏麵的玻璃,說:“這裏多嘛,一般女娃兒都喜歡這個……”既然話都說出口,他也隻好接過女售貨員遞過來那盒百雀羚。女售貨員說:“這個四角六分錢,最實惠了,一般女娃兒都喜歡這種上海牌子的。”方鵬飛看人家東西都拿出來了,也不好意思推三擋四,趕緊給人家付錢。女售貨員注意到他手腕上的那塊新表,低聲和他說話:“哎,我看你手上不是有這麼一塊好的進口表了,你還看那邊櫃台裏的手表啊,是給你女朋友看啊?”聽人家這麼一說,方鵬飛額頭上汗都出來了,趕緊否認說:“不是得,我就是看起耍的……”
    方鵬飛出百貨商店,心裏像做了啥子虧心事一樣的慌張,急急忙忙幾步就跨過了馬路,當他坐上了開往新繁鎮的大客車時,心裏還在想自己買這盒百雀羚做啥子,是送給三嬸還是咋個?不送給三嬸那又買來做啥子呢……自己要是送給三嬸她不要那咋個辦呢?真是莫名其妙地腦殼一衝動,害得自己現在都騎虎難下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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