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農堰高坎十八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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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
    方鵬飛和鍾會計發現塘口那邊站立著一個人影,走過去一看是嚴二叔站那裏抽葉子煙,鍾會計醉醺醺地衝嚴二叔說:“黑……燈瞎……火的,你……站這裏幹啥子,老子還……以為是鬼呢,嚇老子……一跳……”
    嚴二叔身披一件翻毛皮襖子,走過來說:“我站在這裏擋你路了?”鍾會計說:“沒有啊,就是你……你穿你大……大留給你的這件……大皮襖子有點嚇……人。”方鵬飛招呼嚴二叔說:“嚴二叔,都這麼晚了還沒有歇到啊?鍾會計喝多了點。”鍾會計還逞能地譏諷嚴二叔,說:“明天你這個塘秧把式……要正式上塘了,心裏激……動得沒有瞌……睡了!”嚴二叔回敬鍾會計說:“鍾會計,不要這麼說,都是各人的命注定了的。年年如此、如此一年而已,我都是過一年就少一年的人,還有啥子激動不激動睡得著睡不著的哦……”鍾會計討來一鼻子灰,自覺也沒有啥子意思,就說:“回去了……老子喝舒服了就……就好睡,免得看……看到婆娘心煩。”
    方鵬飛還是頭一次看到嚴二叔跟旁人閑聊說話,隻不過鍾會計已經醉的差不多了。方鵬飛怕鍾會計喝多了記不住明天要幫自己寄信的事,拉住鍾會計提醒他說:“你不要搞忘了明天走的時候到我這裏來拿信哈。”鍾會計搖了搖手,說:“曉得!”
    鍾會計走了,方鵬飛轉身跟嚴二叔說:“他在我那裏喝多了,你不要多心哈。”嚴二叔往高坎邊走,方鵬飛跟上去,嚴二叔說:“你娃還凶嘛,鍾會計喝多了你還清醒白醒的。”方鵬飛趕緊跟嚴二叔解釋說:“我又不咋個喝,就喝了一點點,就聽鍾會計說明天做上塘酒桌的事情,也不曉得明天開塘是個啥子樣子?”嚴二叔說:“到明天你不就曉得了,還不就是那個球樣子,年年如此!”嚴二叔從口袋裏掏出葉子煙來,摸黑慢條斯理地卷上一支,然後點上。過了許久他突然問方鵬飛說:“你說鄉壩頭的日子有意思嘛?”方鵬飛心裏覺得不好作答,說有意思吧,自己過得孤單無助,還天天這麼辛苦,其實一點意思都沒有。說沒有意思吧,又覺得新農堰高坎的人各有各樣,個個都還有點意思,故事也挺多的。像剛才鍾會計說的那些事,就勾引起自己好多的奇思妙想,還叫自己看到他的另一副麵孔。於是,老實地說:“總的來說是沒有啥子意思,天天就這樣瞎混,也不曉得啥子時候是個頭。不過不這樣混又有啥子辦法呢?混到混到慢慢就習慣了,也還是覺得有些意思了。”“說來說去,你們知青都還是沒有哪個自覺自願跑到我們鄉壩頭來的。說白了,我們鄉下人也沒有哪個非要請你們到這裏來,你想想看,就那麼一點田地,也真不缺你這點勞力,你來了我們還要挪一份口糧給你,你說這又何苦呢?都不願意做的事情又都要鼓搗做,不出亂才怪呢。”嚴二叔一邊抽著煙,一邊這麼說。
    方鵬飛無言以對嚴二叔的說法,想也許這就是貧下中農對知青的真實看法,生產隊大大小小一百六十幾號人,田地也就是不到一百五十畝,人均才九分田地。大春分配的時候雖說自己的大寨式工分隻是每天七分,但口糧卻是按全勞力分配的,這是按知青政策規定。自己那時就看出生產隊好多人不安逸這種分配,那意思就是你七分勞力就該按七分分配,話裏話外就嫌他多餘一樣。方鵬飛衝到高坎下麵一片黑暗是是而非地說:“就跟高坎低下一樣,啥子都看不見,哪個都看不到以後的事情,莫法。”嚴二叔往高坎下麵呲了一泡口水,好不服氣地說:“那不見得!”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有亮,鍾會計就在窗台外麵使勁叫喚:“方娃子,還沒有起來嗦?你不是要帶信得嘛!”方鵬飛趕緊從床上爬起來,把昨晚寫好的信從窗口遞出去,衝著窗台外的鍾會計說:“你還可以嘛,昨晚上喝的二彈二彈地現在就沒有事了,郵票我都貼好了的……”會計把一把鑰匙遞給方鵬飛,說:“哪個說我喝彈了哦,老子清楚得很,隻是老子不想跟嚴老二說啥子,狗日的當個塘秧把式還傲球得很。這個是小倉房的鑰匙,昨晚上隻顧喝酒差點忘了正事,小倉房裏有我準備好的米和清油,要用好多三嬸曉得給你說,另外籮筐裏有餐具,要用啥子你聽三嬸的。還有!你娃昨晚上盡掏老子說了好多不該說的話,記到老子啥子都沒有說過,你娃要是給老子拿出去亂說了,老子不得認賬的哈,還要給你娃拚命!”方鵬飛冷得發抖,趕緊說:“曉得了曉得,囉嗦球得很,隻要你對我好點我就不得出賣你!”
    鍾會計一走,方鵬飛趕緊跳上床用鋪蓋捂住自己,但啥子睡意都沒有了,他好笑鍾會計,說出來的話睡一晚上還想收回去。這時候公社喇叭響了,方鵬飛更沒有瞌睡,幹脆爬起來穿好衣裳,還特別把床鋪整理好。這時候天還沒有亮,外麵大霧彌漫,方鵬飛拿起洗臉帕和牙刷摸黑到高坎下麵的水溝邊洗漱,等他洗漱完回到高坎上,又看到嚴二叔已經在塘口上轉悠了。方鵬飛看高坎下麵那條通往公社和新繁鎮的小路,大霧彌漫啥子都看不見,心想家裏人看到自己那封信會不會說自己在鄉下“樂不思蜀”哦?一陣寒風吹來,冷得他哆嗦打顫。昨晚睡的晚,方鵬飛在給家裏的信中沒有吐露對鄉下生活的厭倦和無奈,隻說自己在鄉下過得還好,已經習慣了這裏的清新空氣,淳樸的人情和悠閑的勞作,他不希望家裏人擔憂。他還跟家裏人說這裏的貧下中農對自己關懷備至,知青頭一年的口糧和基本生活費由國家供應,現在衣食無憂,隻是很想家裏。由於生產隊和大隊書記太滿意自己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表現,又趕上生產隊要做塘秧,生產隊長和大隊書記硬是要安排自己在塘口上做些事情,自己又不能辜負廣大貧下中農的信任,隻好推遲一些日子再回城裏,請爸爸媽媽和姐姐理解。他在信上還胡亂吹噓了一通自己了解的塘秧是啥子東西,以顯示自己是在認真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最後,他跟家裏保證說抵近過年的時候肯定回家。方鵬飛之所以這樣自欺欺人,報喜不報憂地瞎說一氣,不願報憂是真的,那些所謂的報喜全都是違心所為,他是想叫爸爸媽媽放心,叫姐姐心安理得一點。
    天色漸漸發亮,遠處的霧氣更加濃密,嚴二叔依舊披著那件翻毛皮襖子,嘴上叼著葉子煙,站在高坎邊望著遠處。方鵬飛猜想嚴二叔老是站在高坎邊發神,是不是還在念想過去的那些事情,二十多年前嚴家大大救解放軍工作組的時候,他也該有十幾歲了,也算是那段經曆的參與者,也許那天也像今天一樣大霧沉沉,隻是時過境遷,嚴家再也風光不起來了。方鵬飛想跟嚴二叔套近乎,走上前去站在嚴二叔身邊,突然嘴裏冒出一句:“我聽說你們嚴家大大救解放軍的那天,也是大霧天,救解放軍還有你大哥。”嚴二叔不以為然地說:“你聽哪個說的?”方鵬飛回答說:“我聽鍾會計說的。”嚴二叔說:“他硬是嘴多,他那個時候才好大曉得個屁……那天的霧氣要比今天大得多,比今天還要冷,李幹部他們根本就沒有馬上往那條小路上去攆那夥土匪,他們是從這裏下的高坎,之後又悄悄順著高坎邊饒回到後麵林盤裏去了,李幹部他們是怕那些土匪報複我們高坎上的人才這樣做的。再說了,李幹部他們聽了我大說的話,要是往那條小路跑就都成了土匪的活靶子了,他們也怕那些土匪耍滑頭分成了兩撥人,下了高坎後麵還有土匪,被土匪前後夾擊。李幹部後來跟我大說,當時隻要那些土匪敢對我們高坎上的人下手,他們就從林盤裏衝出來和土匪拚個死活。後來,他們見土匪全都往那條小路追了過去,就說狗日的還真是些亡命之徒,太好了!才跟到追上去的……我大那時候說李幹部他們才是真正的亡命,就他們那幾個解放軍幾杆槍,就敢追著去打那十多二十個土匪,共產黨也是真了不起,怨不得人家能得天下,哪像現在這個樣子……”方鵬飛對嚴二叔刮目相看,他想這個看似唯唯諾諾的鄉下中年男人,雖說日子過的很委屈和壓抑,但心裏一定深藏著很多想法和不以為然。不過他對嚴二叔說的話還是有看法,嚴二叔對現在共產黨看得太偏執了,在咋個現在共產黨還是光榮偉大的,一些小的失誤也抹殺不了它的正確和光明前程。
    方鵬飛看時間不早了,趕緊回屋裏把昨晚桌子上那一攤子收拾了。然後,往灶膛裏點一把火,把昨晚沒有吃完的那碗八寶飯熱了熱,墊墊肚子了事。之後,他挑上水桶到高坎下麵水溝裏擔水,他要在三嬸來之前把自己該做的事情都做了,免得三嬸過來說他偷懶,啥子都沒有準備好。方鵬飛挑水的時候,看到嚴二叔已經在塘口上忙活起來,就想嚴二叔這人其實心裏啥子都明白,隻是活得家裏家外都很憋屈,還找不到傾吐的地方,真夠累的。方鵬飛挑完水,又去生產隊牛草堆抱了好多稻草回來,挽成柴火把子堆碼好,最後又把屋子撿順一番,看實在沒有啥子事情可做了,又來到塘口嚴二叔身邊,想和嚴二叔說點啥子,但一時找不到話題,就對嚴二叔說:“嚴二叔有沒有啥子事情我可以做的。”嚴二叔說:“沒有啥子,你又做不來,你咋個今天起來這麼早呢?”他說:“周隊長鍾會計說今天是你塘秧把式正式上塘的日子,要做上塘酒席,一會三嬸上工的時候就過來,我早點起來收拾收拾,我都把水缸都挑滿了。”嚴二叔直起腰看了他一眼,歎息一聲,說:“哎……年年如此,如此一年,啥子時候才是個頭哦……我們當農民的就是這個命,不像你們知青過三年五年還有個盼頭,不過我看你娃也許用不到三年五年那麼久就會離開這裏的。”方鵬飛說:“你寬我心哦。”嚴二叔說:“我寬你啥子心哦,我說的是老實話,你離開這裏無非就占了兩點,一是你根本就不是我們新農堰高坎的人,到這裏插隊落戶也就是權宜之計,其實這裏根本不需要你。二是你娃隻要不惹事生非,跟周老十和鍾會計他們關係還混的可以,就憑你現在的表現,一有機會他們肯定會推薦你的,把你幾下弄起走的。”方鵬飛說:“謝你吉言,但也不一定就像你說的這麼簡單。”嚴二叔說:“咋個不簡單呢,其實哪個知青走和不走都是大隊上書記說了算,書記也要人肘起,這叫群眾基礎,我們三隊他們兩個說話就算代表群眾了。再說我還是那句話,你根本就不是我們這裏的人,莫得哪個願意緊到把你留在這裏分一份口糧的。”
    嚴二叔像曉得方鵬飛心裏在想啥子,又說:“老實說都曉得你們知青是多餘的,隻是咋個把弄你起走要找個合適的機會才是重要的。”嚴二叔說的話,方鵬飛愛聽又不愛聽,之前,周隊長和鍾會計也這麼跟他說過,隻是沒有說的這麼直接和露骨。而且,方鵬飛一直認為他們是在誆自己,誆他好好勞動,好好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現在聽嚴二叔也這麼一說,覺得道理是這樣,心想管它是“弄起走”還是推薦自己走,還真是有個盼頭了。方鵬飛想討好嚴二叔,說:“我咋看你經常唉聲歎氣的呢?你還怕啥子嘛,你有做塘秧的手藝,都曉得塘秧把式非你莫屬,未必哪個還敢把你咋個起嗦?”嚴二叔不以為然地說:“你懂啥子?我這個算啥子手藝哦,不過就是叫人家使喚的家什,還是叫人家踩倒使喚,你要有啥子不服你就試試看,也許連喊你試一試的機會都沒有。不過這樣也好,世界之大芸芸眾生,各有各的路數各有各的命運,老天爺總不能叫人全都走投無路了噻?除非你各人想不開硬想要去死。我早都習慣了,人要是啥子都想明白了,等於是自己給自己多留了一條路,也是你最後的一條路。”看來嚴二叔已經把啥子事情都看透了和想明白了,所以才這麼逆來順受。
    這時候公社喇叭“打鳴”報時八點正,喇叭裏開始播報新聞:“縣農機局為促進”四化”建設,開辦為期三個月鄉村農機骨幹培訓班,昨天在馬家鄉農機站舉行開學典禮,革委會十分重視……”周隊長的出工哨子吹響了。
    今天出工的人真齊,全生產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幾乎都出來了。偌大的曬壩上站滿了人,比往日熱鬧好多。方鵬飛站在自己的屋門口,聽周隊長扯開嗓子安排生產:“男工一組跟到嚴二叔,撒秧盤籽籽、放秧盤和澆水。其他男工全都跟我一起,把下麵那塊地裏還沒有弄完的尾子收了,女工些還是做秧盤坯子。”國舅”你們那組還是都去挑糞,注意哈,澆糞的時候要弄勻了,不許馬馬虎虎跟狗刨的一樣。最後,還是老規矩,今天塘秧把式正式上塘,晌午各家各戶男當家都留下來吃上塘酒,王幺伯要有過來交待事情!好了,都散了,大家趕緊摸到活路……”
    曬壩上的人都散了,各家各戶男當家笑逐顏開,因為中午有酒喝。女人些又開始牢騷滿腹嘰嘰喳喳起來,說男人些喝酒又要發“羊兒瘋”了。方鵬飛聽見鍾嬸在跟一撥婆娘些說:“你們看狗日的一個個男人些笑慘了,不就是有台騷貨婆娘做的席桌嘛,有啥子稀奇的。”這話也叫周隊長聽見了,當場就黑起臉給鍾嬸噘開,吼她說:“鍾嫂,我看你像是吃飽了哇?一吃飽就滿口冒臭屁,小心你男人回去給你消個飽脹哈!”頓時,那些婆娘些全都趁火打劫,羞臊鍾嬸說:“對頭,喊鍾會計今天晚上回去給你消個總飽脹!周隊長你不要說話不算數哈……”婆娘些哈哈大笑,周隊長也怕招惹到婆娘些,不再理睬她們,轉身喊“國舅”說:“中午你也留下來一起哈。”“國舅”點頭應道。
    “國舅”叫宋誌文,原本是四大隊那邊的人,五幾年就出去參加了工作,說是在甘孜州那邊修公路,算是吃國家口糧的工人了。後來,因為在單位裏亂說話,遭弄成右派,困難年生被壓縮回原籍。按理說當時他應該回他原來的四大隊落戶,因為那時正是困難年景最惱火的時候,高坎下麵的日子要比高坎上更艱難,還餓死過好多人。四大隊那邊死活都不願意再接納他,還搬出一個所謂理由來強詞奪理,說以前公社修新農堰的時候已經勻過兩次一共十多畝土地,“國舅”的土地早勻沒了。起初公社上還說四大隊無理取鬧,無賴四大隊態度堅決,最主要的還是那時候四大隊餓死好幾個人,公社瞞報上麵說是“因病死亡”和“自然死亡”,怕把事情鬧穿收不到場。於是,公社隻好轉過來做新農堰高坎二大隊書記王幺伯的工作,理由也是修新農堰時公社勻的土地最終全都勻給了二大隊,並且還有多。起初,王幺伯也不同意接納“國舅”,據說當時公社還給了王幺伯啥子好處,就答應了。至於公社具體給了王幺伯啥子好處哪個都不曉得,反正私下都是這麼說的。雖說“國舅”在新農堰高坎落了戶,後來又接了婆娘生了娃兒,但在生產隊所有人眼裏他一家子總算是個外來戶,始終跟生產隊裏的人格格不入,時常和其他人家扯筋過孽。又因為他的名字和蔣家王朝國舅宋子文的名字就一字之差,所以生產隊的人就給人家起來個外號,都叫他“國舅”。大隊書記王幺伯看他過去在外麵修公路當過工人,還有點文化和組織能力,就喊他在生產隊四類管製分子那組當了個頭,也算是“物盡其用”。
    周隊長看到方鵬飛站在那裏閑起,就叫住他和“國舅”說:“你趕緊先領到方娃子去借六張桌子過來,還有板凳哈!方娃子,你跟到”國舅”去。”
    在去借桌子板凳的路上,方鵬飛多嘴,問“國舅”說:“我聽到周隊長也喊你晌午留下來一起喝酒嗦?”“國舅”停住腳步,心存戒備地看了他一眼,方鵬飛馬上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急忙解釋說:“我說的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哈,我是說周隊長這人不錯,啥子事還是想得周到,做事公道。”“國舅”很是不服氣地說:“啥子叫公道哦,自從老子被戴上右派分子這頂帽子那天起,這個世道就一點都不公道了,要公道除非把老子腦殼上這頂帽子取了,那才叫公道!”方鵬飛笑了一下,說:“那你這就不對了,你頭上這頂右派帽子又不是人家周隊長給你戴上的,你朝人家發哪門子火呢?”“國舅”強著說:“反正老子看到當官的心頭就鬼火起!那個時候老子不就是在開會的時候說了一句,整右派的任務完不成就完不成噻,未必還要鼓搗湊夠數嗦?狗日當官的還硬是把老子湊上去了,鼓搗給老子弄成右派,還把老子們貶了回來。要不然老子現在還拿一百多塊錢一個月,吃商品糧呢。”方鵬飛說:“你豁我哦,我老漢當副區長工資才八九十。”“國舅”很是得意地說:“咋個沒得那麼多呢,老子那陣就拿九十多,這麼多年了還不漲個兩三級工資嗦?老子在甘孜州修公路拿的是高原工資,就有那麼高。媽喲,那個時候又不是老子一個人那樣說,憑啥子就單單把老子一個人整了。你娃是不曉得,整右派那時候各個單位還下指標呢,哪個單位要完不成上麵下的右派分子指標任務,哪個單位的頭頭就自己頂一頂右派帽子去上麵交差。我們原來那個單位的頭頭聽了老子們說那句話,順勢就把正好完不成右派指標的那頂帽子給老子扣上了,還說老子們是頂風唱反調……”方鵬飛聽“國舅”這麼一說笑了起來,“國舅”惱火地說:“你娃笑個錘子,幸災樂禍嗦?”方鵬飛說:“你那樣咋個不是頂風唱反調呢,不整你整哪個哇,哪個喊你嘴賤呢,你不遭哪個遭哇?”“國舅”自己也承認說:“那個時候咋個曉得這些哇,一禮堂的人開會,都悄悄咪咪的,就我讚花一個,過後人家都這麼說我。”
    方鵬飛見“國舅”眼圈都紅了,趕緊勸他說:“算了不說了,你再忍一哈,說不一定哪天就把你這頂帽子摘了的。上次我回成都就聽我媽在說,現在城裏頭都已經開始在落實錯劃右派平反的政策,好多原來被錯劃成右派的都在摘帽子。他們學校就有兩個原來被錯劃了的,後來也被弄回農村的右派,現在人家都平反回學校恢複教書了。”“真的啊?前一段時間我也聽到一些這樣說的,就不曉得是不是真的。但是你看現在農村還這個陣仗,還有那個王幺伯,簡直就跟新農堰高坎的土皇帝一樣。”“國舅”聽方鵬飛這麼一說,興奮得信口雌黃起來。方鵬飛肯定說:“我豁你撈屁!我們家隔壁住的李叔叔,人家就是給原來的單位寫了一封申訴書,單位馬上就落實了政策,不僅恢複了工作,還補發了幾千塊的工資呢。”“國舅”聽方鵬飛這麼一說,跟打了雞血一樣的激動,一臉通紅,感激地對方鵬飛說:“你娃還是好人一個呢,給我說了這麼一個好消息,你不要怪我原來對你多心哈。那我也想試試,給我原來單位甘孜州公路局寫個申訴信,你看行不行?”方鵬飛想做這種好人又不要本錢,就好人做到底鼓勵他說:“我看可以,不就是八分錢郵票的事嘛,你就試試嘛,寫一封信不行就寫兩封,兩封不行就再寫,不停地寫,也許得行。隻是我想這個事要是大隊上曉得了,得不得再拿卡你哦?”“國舅”堅定地說:“老子管他個球哦,反正老子這頂右派帽子又不是他們給我囥的,我不找他們麻煩就算好的了,關他們屁事啊!再說了老子們都遭冤枉二十年了,老子硬是吞不下這口氣!反正都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他再咋個拿卡我、整我,總不可能再給我囥一頂啥子帽子哇?老子今晚上就寫!”“國舅”激動得渾身顫抖,但他又有些猶豫,又對方鵬飛說:“那你說我這樣的情況算不算是錯劃的哇?”
    “國舅”跟方鵬飛說這個,方鵬飛咋個敢說啥子呢,二十年前那陣還沒有他呢,他咋個曉得哇?為了寬“國舅”的心,他說:“這個我咋個曉得呢?又不是我給你劃的右派,再說那時候政策是咋個樣子的你最應該曉得噻。不過聽你剛才說那些,我覺得你們原來那個單位跟搞耍的一樣,就憑你那句既沒有反黨又沒有反社會主義的話,就把你搞成右派了,是有點不嚴謹和牽強,簡直跟開國際玩笑一樣。依我說,你管球得他的哦,就跟你剛才說的一樣,在咋個起也不可能再給你囥一頂啥子帽子了,不就是幾個郵票錢的事情嘛,你說是不是哇?”“國舅”恍然醒悟,說:“嘿,你娃這樣一說老子就更想不通了,當初不就是我們那個頭兒正好完不成整右派的任務,就給老子借題發揮,把那頂沒有落榫頭的右派帽兒鼓搗囥給我了。要真是這樣的話老子肯定就是被錯劃的,簡直就是遭陷害的。”方鵬飛又鼓勵“國舅”說:“那你就照這個想法給你原單位寫信,肯定可以!”“對對對……對……”“國舅”語無倫次。他對方鵬飛說:“那你春節回成都的時候再幫我仔細打聽打聽,看現在城裏頭是啥子新動向。我想隻要你們成都有了新動作,我們鄉壩頭也肯定會慢慢跟到來的。我先謝謝你了!還有這個事情就我們兩個曉得就是了,老子給婆娘都不先說。你不曉得我那個婆娘是個火炮兒性質,她要曉得了這些肯定馬上又逮起半截就跑,不到大隊上鬧得天翻地覆才怪呢。其實,老子也曉得我這個事情跟王幺伯他們扯不上半點關係,老子氣就是氣不過王幺伯他們把我們這些人看得太緊了,簡直就沒有把我們這些人當人看。還有你老弟放心,我在咋個都不得出賣你的,真的!你不曉得我這張嘴有好緊……”
    “國舅”十分感激方鵬飛,臉上充滿對他的無限信任和好感。人在危難之際,會因為有幾句過心的話成為朋友,雖然“國舅”現在還是個四類管製分子,但方鵬飛覺得“國舅”應該是個講信用的人,自己應該幫他這個忙,他跟“國舅”承諾說:“那我回成都後一定幫你仔細打聽打聽。”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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