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二十年前沈遊隻是個窮寒少年，借住在帝城外的飄山寺下。那時雲琅也正年少，依仗販青騾的幾個底錢自長安城郊租賃了一間背書的草堂。恰值瘟年，郊野蕭荒，久不住人的屋舍又極逼仄，他靠著仿賣古畫黑心賺來的一點銅板勉強餓不死。
    彼時曆過兩朝名相定世的豪義雍燕之地，正風尚征藏古人筆墨，僅一筆稱卿和初年舟湖居士少年場圖的仿畫，價逾鬥金不過是尋常事。
    雲琅也曾窮竭心力，日夜揣摩著攻繪仿圖，至終不過幾筆前朝末年林社樹的飄山圖和無人禮問的卿定尾末蘇棠印的弦山聽雨賦習得了三兩神韻。有一居於江霖街太傅高門著綢掛錦的朱衣紈絝，有幸識得，緩緩扇著灑金牡丹花折扇點著畫上一絲濁墨滃染的黯淡山巒道：“此畫愁雲淡淡，一望而知滿紙氣苦，必是前朝林相辭朝所繪的飄山圖。”
    說罷不待雲琅答應，又指著攤上一卷橫幅道：“一眼看去，此畫著色殊為不凡，尤其筆鋒雖淩厲有殺伐之氣，然山雨濃淡之中有觀摩不盡的鬱鬱愁思，定是我朝蘇太尉的聽雨賦了。賦本是堆砌之文字耳，唯蘇太尉變賦為圖，卻仍不改胸襟之間跌宕之詩情墨意，難得難得。”
    雲琅一聽，立刻蹦起來連聲盛讚，恨不能竭市井話本之中悉數阿諛奉承詞字：“兄台慧眼如炬，字字珠璣，如此品評，大是妙詞，真為當世林相蘇太尉把臂知己！”
    朱衣公子揮了揮蝶翅般斑斕的大袖，得意於字畫販子識趣的捧詞，嘿然道：“不敢當不敢當。”
    說話間，他掏出夾衣裏鼓鼓囊囊的錢袋，待樂嗬嗬拋給對麵賣畫攤主幾兩紋銀，忽聽見一道舒緩清潤的嗓音輕輕說道：“不知廉恥。”
    他急忙扭身，看見擠擠攘攘的人流中一個不起眼的攤位上，閑坐著個穿淡青色舊長衣的少年，發上搭了一頂磨毛了的細竹雨笠，看不清麵容神情，僅瞧得見笠簷下微低的下頜。
    他氣得指著對麵那人的臉欲憤聲怒罵，不料身旁神采飛揚眉開眼笑的賣畫販子在他回身間突僵了臉，倏然站直腰身一步阻在了他的鼻子前，死死盯住出言不遜的人道：“你說誰？”
    沈遊瞥了一眼，懶與他多講，淡淡道：“你。”
    他說罷，低下腰身卷起地上攤陳的尺幅，撣了撣灰土，起身便走。
    絞洗得發白的淡青長袖飄搖在秋風中，遠看仿若兩卷疏淡的青煙。
    雲琅怔了一下，再壓不下陡然而起的火氣，一把握住對方的袖口，邁前一步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誰？”
    沈遊側身看了他一眼，仍聲音淡淡：“不知道。”
    雲琅半笑一聲，眯了眯眼：“既然不知我是誰，為什麼這麼說？”
    沈遊皺皺眉頭，轉過身凝視他許久，終於道：“閣下既會仿弦山聽雨賦，想必知道其上蘇太尉題的一聯小詞。可還需沈某重述？”
    蘇太尉姓蘇名閔，字舒予，是大雍開國之年一班息亂定世功臣其一，官封南微侯，因字畫上蓋印的閑章所刻唯有一枚棠花，故後世人多稱其為蘇棠印。蘇閔僅為官數年即辭朝而去，不知所終。唯多年後得一幅弦山聽雨賦的雜畫入市，為人賞讚，成一時風流。畫上臨山雨坐落一舍僧廊，有一白衣人遙對老僧踞坐，雨霧濃濁，他膝邊煨著一爐炭火，神色安然，卻獨對山影出神。畫角題著一筆行楷書就的古詞，是蔣捷的《虞美人》：“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此畫是蘇閔難得不染半點兵戈之氣的閑作。聞江湖中有草野散民謠傳，蘇侯是在思念一位友人。
    雲琅默然片刻，搖了搖頭：“你固然鄙薄我為利祿虛與委蛇，與販夫商賈無異，然而世事多莫測，你如今未必看得清我，不知廉恥四字，罵出口還太早些。”
    沈遊的眉梢動了一動，試探道：“你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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