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子夜方過，離天亮尚早，耶律無邪下令所有突厥人到空場集合，他倒要看看是誰敢如此大膽，跟著和唱，擾亂軍心。
    四麵燈球火把照個透亮，兵卒們列隊站好，歌聲果然止住了，耶律無邪在行、列間穿巡，審視過每一個人的臉孔。
    春天要來了，他不知道是不是？他已留夠了後退的時間，還有什麼理由好浮動？他不懂的春的重要性嗎，不懂得百姓的儲蓄增多，軍隊的供養才能增強，才更有發動戰爭的機會，才
    更能取得征戰的勝利？一個個的，還配說自己是突厥勇士嗎，意誌如此不堅定，僅憑一首曲子就出現動搖？
    兵卒們莫名其妙感受著耶律無邪的強大冷氣，大汗怎麼了，要吃人的樣子，不是卯時才要出發嗎，怎麼半夜就集合了，難道要提前進攻？啊，好困！
    耶律無邪兀自生著悶氣，看誰都像唱過歌的模樣，但像歸像，總不能隨便揪個人出來打幾十軍棍吧，那樣與糊塗蛋有何區別，
    想著天明還要出戰，耶律無邪訓誡過幾句後，就讓大軍散了去，足夠的精力跟體力才是取得勝利的關鍵，突厥人不怕死亡，但也不可以白白犧牲。
    “軍師怎麼也出來了，你該好好休息的？”耶律無邪回身，看到了走出帳外的戈沙。
    戈沙是唯一一個未收驚動的突厥人，但外麵如此吵鬧，他又怎麼睡得著，不但今晚，昨晚也未得安寢。天祈人的用意，他根本不必多想。起初，他隻當是一件“小事”，甚至歸為雕蟲小技，無傷大雅的。二王子沒理由連這等“小事”都無法處理，他且看著就是。
    但在歌聲響了一起又一起，始終無法止歇時，他不由地重視起來，此人到底藏身何處，竟是如此難以抓獲？
    戈沙昨夜無論心裏怎樣想，始終沒有走出帳外查看，歸根究底，想法和耶律無邪是一樣的，唱曲即便有影響，影響地也是南魏人，於他突厥人無礙就成，那就幹係不大。
    可今晚，他躺不住了，再任這個唱曲之人唱下去，突厥兵卒恐怕誰都無心再戰了，尤其，當他聽到歌聲由四外轉向營中，和聲逐漸變大時。突厥人是能歌善舞的，不單女子，男子也毫不遜色，可也隻限於唱突厥曲子，什麼時候會唱別國的了，這是有多想……歸去？
    “無妨的，出來看看。”戈沙淡淡道。他其實並不主張與天祈人力拚，可眼下的局麵，他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好的對策來。
    “軍師不必擔憂，即便有人唱了，我猜也隻是一時新鮮，
    南魏的曲目，突厥人根本不解其意。”耶律無邪這樣說，是在安慰著戈沙，也是在安慰著自己，現在冷靜下來，他覺得這種可能更大些。
    “老夫也覺得是這個理兒。”戈沙很快回道，他心中的擔憂在這個時候是不適合說出來的，
    兩人又交談數句，各自回去。耶律無邪前腳回到帳中，還不等坐下，歌聲再次響起，聽著有些躲躲閃閃的，不怎麼敢高聲，但明顯就是在大營之內。
    他旋風一般衝了出去，這是和他杠上了對吧，非要逼他雷霆一怒是不是？
    “王子……”
    “噓！”
    今夜當值的並不是雷亞，可他在第一時間趕到了耶律無邪
    身旁，顯然，方才並未遠去。他要說什麼時，耶律無邪將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仔細聽了一下，他朝著一處營帳無聲靠近，讓他親手抓到，這個人死定了！放心，他不會一刀砍了他的頭的，也不會令人打他軍棍。哼，不是願意“嚎”嗎，他會讓他一直“嚎”，
    “嚎”到天亮，想不“嚎”都不行。
    耶律無邪在心裏實在將這個人恨透了，原因在於，天祈人歌唱有著天祈的調調，突厥人歌唱帶著突厥的味道，一聽之下，立即分曉。現在歌唱的明顯就是突厥人。那為何不是在營外而是營內就沒什麼好奇怪的了，
    他想，天祈人都不唱了，你還在唱，怎麼就這麼想“歸去”的，我讓你歸，讓你歸，讓你直接歸“老家”。
    就差一步即可衝到帳中時，耶律無邪又停住了腳步，他發現不是眼前這個大帳，於是轉向旁邊那一個，到了旁邊那一個，又覺得歌聲響在營地另一個方向，他飛掠到另一個方向，相同的狀況再次發生。
    不找到發聲者，耶律無邪怎會甘心，不得已，讓雷亞傳令，再次集合。
    士兵們剛解了鎧甲，又重新穿上，剛放下的戈矛，又重新執起，映著稀疏的火把，到處都是跑動的身影。黑暗的空場又重新明亮起來。
    果然，士兵們站定，歌聲又止了，
    “誰唱的，給我站出來，身為大草原的勇士，敢做就要敢當，窩窩囊囊，躲躲藏藏，那是恥辱！你的家人也會為你感到羞恥。”耶律無邪站在高台上，蘊含中氣的聲音清晰傳遍每一個角落。
    半晌，無人站出，空場上一片沉靜。
    “好，不出來是吧，那就所有人一起站著，有知情不報者與歌唱者一並論處，
    耶律無邪的聲音還是平靜的，可雷亞卻聽出了其中隱含的怒氣，草原人什麼時候都是萬眾一心，一致對外的，實不該自亂陣腳。
    這一站就是一個半時辰，耶律無邪也同樣身形筆直，立於高台之上，
    戈沙覺得時候差不多了，又適時出現了，老這樣站著也不能解決問題，睡不好，體力不夠，精力不足，天祈人若趁勢偷襲，吃虧的還是他們。他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戈沙說話了，耶律無邪當然不會不聽，遂立即解散。此時離天明不足半個時辰，而歌聲也沒再響起，
    耶律無邪想，唱啊，怎麼不唱了，累趴了吧？他早該這樣了，累到睜不開眼睛，看還有什麼精力歌唱，
    折騰了大半夜，待天色朦亮後，耶律無邪又一次令人敲響了虎皮大鼓，並吹響了牛角號——出征的號角。
    士兵們隻覺得剛睡去，就被喚醒了，個中滋味，實在難受。還不如一直忍著，不睡呢。一個個從被窩爬起，慌忙穿上軍服，邊係著鎧甲絲絛，邊跑到空場上來站好，看著有氣無力、無精打采的。
    突厥人受“春歸”影響，情有可原。可南魏人，誰招惹你了，你自顧睡去唄，人家突厥兵卒昨夜睡地就不錯。
    南魏人就不，偏要“自作多情”，昨夜被勾起了興致，今夜非要繼續不可，
    這一夜，南魏人很是寂寞，唱地啥呀都聽不懂，怎麼不唱《擊鼓》了，還未聽夠呢，知道是突厥語時，偷偷在心裏想：好難聽啊，繞來繞去的，好似舌頭短半截！
    連夜未得安睡，耶律無邪的臉色同樣不好看，但身姿筆挺，眼神奕奕，外表無有絲毫頹廢之態，他按照原計劃將兩國大軍帶往芒碭山。命全軍高唱《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①
    這是一首同仇敵愾、英勇無畏之慷慨戰歌。耶律無邪連夜命人所做，他想以此來激發突厥人的士氣、奮發向上的精神。小壞蛋可以讓人唱催歸的曲目，他為何不能唱振奮的曲目呢，如果歌聲是如此有用的話？
    突厥人生活在大草原，天生嗓音嘹亮，何況是千萬個人一起和聲，簡直聲透霄漢，震蕩山川，一路上，驚飛兩旁林中鳥雀無數。
    直至山腳下，耶律無邪一擺手，歌聲才止住，他對著半山
    坡高呼道：“小壞蛋，你在嗎？出來啊，談一談。”
    耶律無邪問著“你在嗎”，但幾乎就是肯定的語氣，
    幾乎話音剛落，慕容烈風與君辰夜就從對麵石陣中現身，
    很快走近，離著一段距離站定。
    “我想見一見歌者。”一開口，耶律無邪就是這個要求。
    經過一晚，耶律無邪想明白了，為何聲音會變來變去，飄忽不定。並非突厥人在歌唱，而是一個擅於模仿突厥人的天祈人，那人輕功定是極好的，快到他也追趕莫及，所以才會造成一種假象。
    “無邪大王，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花花，過來！”君辰夜回身打了一記呼哨。然後好像就完事了。
    哪……哪有人？看小壞蛋的意思是把人喚出來了，可，怎麼看不見呢？
    “無邪大王，在你頭頂上，你瞧！”君辰夜邊笑邊道，抬小手一指。
    耶律無邪仰頭，斜後方，一隻五彩大鳥立在枝頭，正悠閑
    啄著脖子周圍翎羽，見他望去，瞧了他一眼後，又忙開自己的了。
    “他……它……”
    竟然不是“人”，怎麼會不是“人”，那分明是一個男子的聲音。耶律無邪眼目一挑，表情相當精彩了。周圍的勇士也隨之看去，半信半疑：真的假的，有這麼懸乎？
    “花花，給唱一段，無邪大王不相信呢！”君辰夜一手拉著慕容烈風手臂，一手隨意揮了揮，順帶踢了踢小腿，輕鬆、愜意地很，好像，他就是過來玩的，完全沒有麵對數萬大軍，即將開戰的緊張感。
    “花花”即為雀翎獸，最是愛臭美，不但能歌亦能舞，每早都要對著溪水梳妝，顧影自憐。
    它把自己弄地夠漂亮了，開始一展歌喉，唱過了昨晚的，又唱前晚的，聽地眾人真是無比熟悉。
    耶律無邪驚訝非常，獸可以吐人語，是他目光短淺，見識不夠，還是世界太玄妙？
    注釋：①出自《詩經·秦風·無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