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照舊精神抖擻地去公署。然後找了個過得去的借口，約了一些官場友人喝酒小聚，劉辰也在內。
    日暮，眾人彙合在酒樓，熱熱鬧鬧地喝了開去。
    半酣時，我裝作趁著酒意忽然想起，忽然對劉辰道：“你上次不是托我問問楊敷對長公主的意思麼？”
    這麼直接的話，讓在場眾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但劉辰還是驚喜道：“難道有消息了？”
    “嗬，前些日子我是拜訪過，楊家老夫人可是對長公主讚譽有嘉，楊敷的母親也是。至於楊敷自己的意思，我是沒明白問過，但看他和長公主在一起時的表現，也都是歡喜輕鬆。私底下，也早就是好朋友了。”我笑道。
    這些話，可句句是真，沒摻一點水分。至於已經對我和楊敷關係有懷疑的楊敷母夫人，聽到我那次拜訪的來意時驚訝的一瞬，自然不可提。而作為公認的楊敷好友的我來說這一番話，會讓他們怎麼浮想聯翩，就不關我的事了。
    於是一堆人歡歡喜喜，不住灌我酒，盡興而散。
    出得酒樓，已然有些腳步不穩。劉辰忙過來扶著，關心地問要不要送我回去。
    我笑答不用，走走路好散酒。
    一步步慢吞吞地走，果然醉了，各種感覺都變得麻木，思維卻愈加敏銳。
    沒想到，這麼快就決定將這紅線強牽起來。
    怎麼不是呢。即使明樂長公主守寡幾年，名節還是重要的，何況是重要皇室。今天被我這麼一傳，不用幾天，就可鬧得風風揚揚了。何況明樂本就有意，問起來，隻要一個嬌羞不語，便可讓懷有疑心的眾人放心大膽繼續傳播了。
    我的話本就沒有浮誇，其他全是那幫人妄自猜想，到了那時候，已不是我這“好友”酒後失言的問題，而是楊敷走投無路，非娶不可了。
    當然，也有那麼一點可能——他，決絕反抗。
    但，也就那麼一點點而已。
    楊敷本來就和我一個德行，隻為拚力往上爬。
    當時對外戲說要同時娶妻不過是個借口，要同時找到兩個足以配得上我們的女子可是大大的不易，讓那些閑得發慌的人知難而退，留出位置來安置真正能借著她大大跨上一步的大家閨秀。
    明樂可是長公主，皇上身邊最得信的人，我們再紅也有過氣的時候，而娶了明樂，就是皇親國戚。而明樂好相貌好性格，又有意於他，不是天作之合是什麼。
    又想起偶然會在楊府外見到明樂的馬車。不論我願不願聽，楊府與我親近的幾個丫頭小廝會說與我，他們少爺和長公主處得好，而夫人和老夫人見了長公主更是歡喜滿意，經常拉著長公主不讓走。
    嗬，幫他做了這決定，他該感激我才對。
    到底為何要這麼做。
    並不是出於愛恨。
    也許，我隻是想看看，如果八年前我沒有插手，讓張初和林真順利在一起的話，會是什麼樣光景。
    就像現在的楊敷和明樂。多相似。
    這一回，由我來將他們牽到一起。
    抬眼，暮色四合。
    仰起頭，天空浮雲縹緲，風勁，雲朵被吹散成一絲絲，迅速後退。
    昏暗的背景下，一排飛鳥悠然劃過，靜靜拍打著那些轉瞬即逝的時光，留下些模糊不清的印記。
    恍惚間，雲層上頭便似乎出現那張全然放鬆的睡臉，安定寧靜，全無防備。
    一副永遠也不會消失的樣子。
    又是不自覺地抓緊左手小臂。
    被王康下了鴆毒，生死交關的一夜，那兩滴滾燙的鹹澀液體，似已在此處打下烙印。
    沒有傷口。不會結痂。如何褪卻。
    我想，我會努力忘記你的臉。
    可，如何忘記你的淚。
    ——————
    辭官典房，有條不紊，多少人的驚愕惋惜勸說下，終於打點好一切，一身輕鬆。
    臨行，春天已過去大半，卻仍是寒。
    餞行宴必不可少，一切安排都由金名擔了去。當他親自駕著馬車，把我送到某處大宅時已是日中，房間自是早就打點好。
    懶得動，懶得問，隨隨便便往榻上一躺，便打算好好睡一覺。
    還未睡去，卻有敲門聲起。
    “我，金名。”
    吱呀門聲，我隻睜眼笑看著金名，起身也懶得。
    “還真夠懶的。到了新地方，也不四處看看？”金名搖頭歎。
    “半輩子看過的宅子也多了，各式各樣，少看一處也不可惜。”
    “這可不一樣，怎麼說也是你在這裏住的最後一個地方了。”
    我笑，敷衍道：“明白了。”
    金名有些怪異地看了我一眼，似歎息般，轉身離開。
    他走之後，又來了兩位客人——小貝和老爺子。
    金名接來的。但看來也是早猜到我的身份，特意來送行。
    與他們閑聊著，不覺已到晚間，客人們陸續到了。
    宴上，該來的都來了。
    張初、明樂、林伯伯、五校尉，除了楊敷。金名說他答應會來，我隻笑。不來也很好。
    竟多少還是有舒了口氣的感覺。
    甩開這裏所有羈絆去吳地，也能開始變得隨性起來吧。也像這樣，不想做的事情，可以不用做，想都無需想。
    都是些熟人，各種身份，也許因為是最後一宴，即使說得都是相似的話，也覺格外真摯，有些感慨。
    二十五年所經曆和擁有的一切，似乎都凝在那些話語裏麵，也將隨著它們消失在空中。
    值得慶賀。不是麼。
    終是要重新開始了。
    說不上來為何這麼高興，於是喝了很多。半場未至，已有醉態。
    朦朧中有下人走近金名，附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金名的眉頭立時鎖緊，下一瞬卻又放開，看著我笑，隻說有點事要打理，便把擋酒的工作交給張初，急匆匆地跟著那個下人出了大廳。
    並不怎麼放在心上，我繼續應酬。
    卻突然，數個火把從敞開著的幾處窗口同時飛了進來！
    全場賓客頓時驚恐站起，有女客已開始尖叫。
    “鎮靜！”林伯伯一個大吼，頓時鎮住全場。其餘年長者也迅速冷靜下來，安撫身邊眾人。
    “疏散賓客為先。”張初鎮定皺眉，輕聲道。
    “不錯。”急急趕過來的明樂掃了眼大廳四周，接道，“扔進來的不是暗器，而是火把，隻想製造混亂而已。怕是另有目的。”
    這麼一激，我有些被酒迷糊的神經被驚醒大半，明白了金名為何離開，立時著手疏散。
    一片驚恐中，總算是帶著賓客們有條不紊從大廳退出，卻立時聽見四周突起的打鬥聲。
    此刻金名也定是在某處和來犯者廝打，才一直沒能趕回。纏鬥聲聽來多而密，鏗鏘聲聲，震動人心，應是早已被圍攻了。
    是誰。為何。金名能不能堅持住。
    “有林伯伯護著，應該沒什麼問題。”張初說了句，推著明樂也上馬車，“長公主也快走吧，太危險。”
    “剩下你們怎麼行？！”明樂一個決然擺手，卻沒能甩開張初。
    “不好意思，沒有商量餘地。”張初笑了聲，加重手勁，硬是把明樂推了上去。
    背對著張初，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對麵明樂訝異的眼神卻是看得清楚。
    我在心裏笑。
    明樂怕是才了解到吧。這個平時溫溫和和的人，堅持起來，也是倔強得可以。
    就和某個傻子一樣。
    又想到他，隻覺一陣自嘲。幸好，他沒在這裏。
    看著明樂馬車離開，突然想起什麼，我吸口氣驚叫出聲：“小貝！”
    張初驀地轉頭看我，而我已經在他說話前向偏廂疾奔而去。
    該死！
    我喝那麼多酒幹什麼，差些忘了小貝和老伯！
    覺得在那種官僚聚集的場合太不自在而都留在偏廂休息的兩人！
    廊間全是黑煙繚繞，不知又投了多少火把進來。澆滿油脂，燒得又旺又久，將這嶄新的宅子包圍在一整片的紅黃中，熏熱的睜不開眼睛。
    索性隻是在燃燒著，物件都停留原處，沒有擋住去路。越靠近偏廂，火勢越小。來者的目的果然隻是宴廳中的人。
    “小貝！！”我大喊。
    “哥哥！”小貝的聲音突然遠遠傳過來。
    原本都是喂喂地叫我，這句少見的好好招呼，讓我隻覺分外暖心，壓住呼吸的大石仿佛一下掀走，我大聲回了句，加速跑上前：“這裏！”
    終於在轉角處遇上，我一把將眼睛紅紅的小貝摁進懷裏：“沒事了。”
    隨後跟上的張初也快步上前，扶住緊追在小貝身後的老伯，急切問道：“沒受傷吧？”
    “沒事，隻是這邊火勢小……等我們發覺異味再跑出來，已經這個時候了。”老伯連連搖手，有些喘著說完，又認真笑道，“一大把年紀了還能跑這麼快，老頭子的身體果然很好。”
    聞言，我們都笑，恐慌的氣氛頓時鬆懈不少。
    “賓客們都疏散走了，還不知道那些人的目的是什麼，先出去再說。”我說著抱起小貝就往外走。
    老伯在身後說了一句話，頓時驚住我的腳步：“楊敷也走了嗎？”
    我訝然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