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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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遠處燈火,先開口:“金名走了?”
“是。我來接班。”張初笑。
“他還真信任你。”我也笑,看向他的臉。
“我值得信任嗬。”
“你也可以回去。”
“也可以不回去。”
“留在這裏幹什麼。”
“應該問你自己。”
我輕歎:“隻是想出來散散心,也要這麼緊盯著麼。”
“金名也是擔心你。一直這麼暗中保護著,他也很累。”
“我知道。我已經說過不知多少遍,他不聽。”我笑得無奈,“我又不是想不開,而且已經過去了一年,何必這麼緊張……我倒真是沒想過,這輩子會有那麼忠誠的……朋友。以前應該對他更好些。”
張初笑了一聲:“你那麼會裝,對誰都是那麼一副好好相待的樣子,隻是沒有放真心罷了。知錯就改就好,反正有的是時間。金名這種朋友,真的難得。”
“……那你幹嘛也學他來盯著我?”我眯眼。
他沒說話。
而是很緩很慢很定很緊地,擁住了我。
我笑:“你想說什麼。”
“其實,我早已一貧如洗。”張初輕笑。
我哭笑不得地皺眉:“什麼意思,嫌京師權富太多,讓我陪你扮乞丐?”
“吳地基業還有大半,不怕養不活你。”
我笑不出來了。
牢牢盯住他的臉,半晌,我沉聲道:“你這數月發生了什麼,總該告訴我了。”
“為了救人,沒辦法。”他苦笑。
“救一個人,就讓你傾家蕩產?”我冷笑,“誰這麼大本事。”
“因為我要救他,就必須將另一人也救了。”張初垂眸苦澀一嘻,“你倆的身價,夠這個數。”
我呆立當下。
不懷疑與不相信,原來是可以同時存在。
“你知曉太多事情,他又怎信得過。獨門之毒雖不易再得,你卻定會為解鴆毒以血相渡。”他道,“你也該明白……你,鬥不過那個人的。”
“……是啊。”我說著低頭,聲音斂下去,“促成我會稽之行的人,暗中助你聯合會稽侯兵變的人,挑起我與王康糾紛的前後恩怨的人,告訴金名蘭花線索的人,相助我功成名就的人,就是那個始終將我控製在手的人。”
張初不語。
我抬頭,笑得清淡:“在那酒裏下鴆毒的,該是王康沒錯。”
張初點頭,道:“他卻沒有那個本事,在吳地驛站外調走孫公公隨行護衛你們的人,方便劉安下手。”
“……也逼你出手救我,與我照麵,隨我回京。助你與會稽侯成事,傾吞劉安等族的龐大家產。不知用了什麼手段,挑唆王康下了鴆毒。又將王康對我和我身邊人,包括醫館老小的暗殺盡數攔截,逼得王康隻能在官場上逼我入死地,將朝廷攪得風生水起。而同時大力助我擴張勢力,也便是替他爭奪權柄。”我語調不變,繼續道,“除了孫程自己,還有誰能做到。”
張初看著我,良久才點了點頭,苦笑:“我與會稽侯……你果然早知道。”
我低頭笑。
許多事情不是猜不到。一半不敢猜,另一半,猜對了,又如何。
我輕歎道:“你本是局外人,自與官場中的我和楊敷不同。你一早便猜到或許是孫程,所以小心提防。張府舊地告訴我不願入朝,也是抱了不願被我扯入孫程黨的心思吧。做得很對。若是我,照樣這麼做。”
若非如此,隻怕如今更加不可收拾。
雖然那番對話之後,他不入監派,也無法與官派聯手,而我隻會愈加努力助他往上,幫他護他不受官監兩派的夾擊。其中辛苦,是否被利用,連楊敷都看得明白。我不去想罷了,又怎會不知。
張初垂眸,沉默。
“嗬,孫公公英明,該是早在我身上下了非他不能解,又能讓人行動自如外表如常的珍稀之毒,又安排在那種場合下鴆毒,叫我不灌血,順便灌毒給楊敷也不可得了。會選中司徒大人來下手,不就是看中他與楊敷一貫交好麼,方便楊敷奪過毒酒麼。”我繼續平靜地說著,卻是止不住越來越激亢,“而你越是加功進爵富可敵國,孫公公便越能以我為籌碼一並掠奪!”
我隻想大笑。
孫程。
這個時代裏牢牢占據著這江山朝廷最顯赫之位的人。
而如今,更是再也無人能撼動其位的人。
腦裏便是他隨和親切的笑,和看著我與楊敷真戲假戲時那洞察又似懵懂的目光。
一石二鳥。
不,該是牽住了我與楊敷這兩隻攪混官場鏟除異己的傻鳥為他賣命,又算準了王康這隻失去理智急於報仇的癡鳥助他掌權,而最後搭上整個江東,將所有利益收歸入他孫程的囊中!
忽便想起王康所說的,被棄的棋子。
也許,正值了被利用的最好時候呢。
“我也算略通醫術,那晚你灌血救楊敷的時候無意間發現你的血色有異,這才開始懷疑。”張初看著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卻分明大笑著的臉,皺眉苦笑道,“重現當日威赫門庭,是我多年心願。卻到了那一刻才發現,隻要不是失去你,我所留戀的,也不過隻是那一幕千帆過盡鬥夕陽。”
我一怔,猛然醒悟。
那一時順道送我去秋葉林暫時隱遁時的七百船隊,便是他散盡家財最後的一場壯闊。
如今,定已以各種名目歸入孫程名下。
也所以當時,張初會那樣深沉留念。
猶記得那條寶藍色發帶輕揚於空,劃過他眸色裏,那抹深淺的微傷。
原來從那麼早以前,他就已經將那樣重要的事那麼重大的決定,全部一人肩扛,一人解決,一人隱藏。
到底還有其他多少那樣重要的事那麼重大的決定,都全部一人肩扛,一人解決,一人隱藏。
嗬。
這,不就是張初麼。
“孫公公還不至於立時取我倆性命。”我不再看他,微歎,“你明明可以置身事外,何苦被我們拖累。”
張初沉默半晌,忽輕笑道:“都結束了……你不是問我想說什麼麼。”
我點頭。
“我想說的並不是那些。”他繼續道,“我想說,我悔了。”
我愣住。
“悔不該去醫館救你,便不會看見你為了我去而複返,也不會聽見你驚惶失措喚我的名。”張初道,“我便不會那般驚喜,也不會那般失落,為何背著你離開的是楊敷,不是我。”
我張口,卻無言以對。
張初繼續道:“也悔當日司徒府赴宴,不該因故返回宴席,便不會看見你被司徒大人為難,不會想前去為你解圍,好不容易決心放棄你的楊敷也不會因察覺我的靠近而搶先喝下那杯毒酒。你一定沒發覺,我就站在你身後不遠處。因為自那時起,你的眼裏隻剩下另一個人。”
我訝然,沉默良久,隻剩苦笑一聲。
“如果背你走的人是我,如果早一步替你擋下那杯毒酒……如果一開始就不是抱著利用你的心隨你回到長安,又或者是狠心利用到底不再動情,都不會是如今這個樣子。”張初笑歎,直直看向我,將手放在我的手背上,用力緊握,“你曾說,我不退,你便不退。那現在,你可以退了。退回我身邊。”
我愣愣盯著他。
直接而銳利地看進他的眼底。
他的語調從來未變,眼裏卻有著從未有過的深沉:“跟我回江東。”
仍掛著那麼個淡然微笑,神色都未改。
總是這麼溫溫潤潤得鮮少起伏。
隨意看著人時,從來叫人感覺不到敵意。
認真鎖住人時,也一樣叫人如何都脫不開去。
我知道,他是認真的。
一種從未想過會出現在他身上的認真。
七年。
終於,第一次,伸手拉過我。
可他說,跟他回江東。
順順溜溜簡潔了當的這麼一句,就把足以掀起千層浪的問題拋了過來。
這個時候,我應該考慮的是留在長安的事業、家產、人脈、後台、前途這些目前為止擁有的全部,然後再想想該用誠懇亦或譏諷的語氣一口否決。
對我這種一心往上爬的人來說,要舍棄全部拚搏所得,然後選擇去個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
多瘋。
多傻。
多可笑。
我看著他。
他也看著我。
然後我聽見自己輕輕低笑,說:“好。”
長長七載,月明如初。
也許這裏的所有,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要的,已經離開了。
所以我,也該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