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烽火 第一章 詔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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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長書,令人感懷也!”良久,熊廷弼才將書信放下,長歎一聲,苦笑搖頭。
“猶龍兄生性灑脫遊戲江湖,芝岡兄自可不必掛念。”袁崇煥道。這封由吳下才子馮夢龍寫給熊廷弼、經由禦史侯恂轉交袁崇煥的親筆信,勾起了熊廷弼的無限追憶。
又是三口烈酒下肚,熊廷弼興致勃勃的講起了那段多年前的往事:
馮夢龍為吳下才子,早年出自熊廷弼門下,仕途卻十分不順,但其所撰《掛枝兒》小曲與《葉子新鬥譜》卻在市井之中流傳甚廣,風靡一時,不少年輕人因鬥葉子(賭博)而傾家蕩產,其父兄家人便歸咎於馮夢龍,以教唆罪群起聲討,並將他告到官府,使馮夢龍屢屢官司纏身。
當時熊廷弼正從遼東任上罷職在家,馮夢龍乘船沿長江西上,到江夏來向老師求援。二人相見寒喧之後,熊廷弼便向馮夢龍索要《掛枝兒》小曲。馮夢龍十分尷尬,隻好道明來意。熊廷弼便說此事不難辦,還留他一起吃飯。席間,馮夢龍見飯菜簡陋,便隻吃了一點了表敬意。飯後,熊廷弼交給馮夢龍一封信,囑他順道轉交給自己的一位好友,卻對援手之事隻字不提,隻在分別時送了個大冬瓜給他。
馮夢龍心下不快,還未走到船上就把冬瓜扔了,上船失望而去。船行數日,在一個大鎮停泊。馮夢龍按熊廷弼的吩咐前去拜見那位好友,還得到了主人家的盛情款待。馮夢龍回到船上,卻見對方已將白銀三百兩送至舟中。馮夢龍回到家後,方才得知熊廷弼早已致書當地官員,撤銷了對他的官司控訴。
此後馮夢龍對熊廷弼雖然心存謝意,卻因心高氣傲而久久未能回書,直到廣寧大敗、熊廷弼獲罪下獄的消息傳來,馮夢龍念及舊恩,方才修書一封,備言感激之情。這封信若在平日裏寄來,熊廷弼未必太過看重,畢竟隻是舉手之勞;所謂樹倒猢猻散,熊廷弼脾氣大朋友少,獲罪之後,原本有舊的那些門生故吏紛紛避禍離去,此時能在千裏之外收到故人之書,又怎能不令他唏噓感慨。
一封書信,既解去了熊廷弼的多年心結——馮夢龍終究還是明白了自己的苦心,所謂君子之交,不外乎是,也讓他對袁崇煥的敵意減去大半——至情至性之人,豈是大奸大惡之徒。
“熊某在此謝過袁大人了。”熊廷弼將書信放在燭火上點著——與帶罪之人通信,本就是忌諱之事,他不願馮夢龍因為自己再受牽連。
袁崇煥道:“熊公心愛猶龍子,惜其露才炫名,故示菲薄以勵其誌;待其行李之窮,則假途以厚濟之;怨謗之集,則移書以潛消之。壯士大義而不彰顯,方為真知交也!”
熊廷弼微一錯愕,再次抬頭,有些不可思議的望著眼前這位兵部職方司主事,突然大笑起來:“有道是人生無常,歲無定數,不想熊某能在潦倒之日在這詔獄大牢中得獲兩位知己,此生又有何憾也!”
“熊大人於遼東三進三出矢誌不怠,為國事不懼蜚言毀謗,以一己之力挑遼東之重擔,英雄百折不回,大丈夫雖死無憾——請受下官一拜!”袁崇煥說罷,長身而躬,良久未起。
“起來吧,熊某帶罪之身,又豈能受此大禮。”熊廷弼起身扶起袁崇煥,對坐而談。熊廷弼耿直性子,既然話已說開,便不再試探遮掩,徑直問道,“老弟此來,是問罪呢,還是問事?”
袁崇煥搖頭道:“興師問罪,又豈輪得到我這剛上任的小小主事。今夜前來,正是問事。”
“何人所托?”熊廷弼粗豪,卻不馬虎。
“我亦不知。”袁崇煥謹慎,倒也直爽。
“好一個我亦不知——若世事盡為人知,你我便無需在此相見了。”熊廷弼一笑揭過。
袁崇煥沉聲道:“下官此來,既是得人授意,也是發自本心——廣寧一役的經過,自會有有司官員前來相詢,大人當可知無不言。崇煥在地方為官多年,唯感天下傾危、百姓水火,一心想求報國之機,赴邊關、戰沙場!而倭寇之後,我大明朝最大的隱患,便是這遼東建州女真,崇煥在此不怕與大人推心置腹,職方司主事非我所願,來日我必奏請聖上調職遼東!”
“你要去遼東?”熊廷弼訝道。
“正是!”袁崇煥斬釘截鐵道。
“你可知現在遼東已然亂成一鍋粥,軍民流亡、城堡廢棄,到處都是女真遊騎,那些總督經略巡撫總兵道台知府沒一個願意出關,人人避之而不及——遼東,已是殘局啊!”
“殘局,亦要有人收場!”袁崇煥目中精光閃動,凜然道,“女真人進占遼沈不久,立足未穩;廣寧雖敗,然遼東百萬軍民入關底氣猶在,此時建州賊虜亦不敢輕言叩關,正是朝廷整頓軍馬重拾遼西防務的大好良機!崇煥此來,便是要向大人詢問遼東情勢;大人三進三出遼東二十載,還望賜教!”
“敗軍之將,何複言勇……”熊廷弼猶豫著。
“難道大人就甘心看著百萬遼東軍民流離失所無所依托?難道大人就甘心看著千裏遼東沃土就此淪入賊手?難道大人就甘心看著女真鐵騎叩關侵擾危及京師?難道大人就甘心二十年治遼平遼的苦心經營就此化為烏有?難道大人就甘心當我大明朝最後一任遼東經略嗎?!”
一連串的喝問,讓原本猶豫的熊廷弼猛然起身,雙目如電,直勾勾的瞪著袁崇煥。
袁崇煥緩緩起身,提起尚餘半壇的遼酒,道:“崇煥本不飲酒,今日得見大人,為了遼東百萬軍民,為了遼東千裏山河,破了此戒又如何!”說罷,昂首一通猛飲,直喝得胸膛起伏喘氣如牛方才盡興,大呼一聲“痛快!”
“喝來!”此時的熊廷弼仿佛回到了當年赴遼前的激昂歲月,從袁崇煥手中一把奪過酒壇,拉開架勢,正要再喝,卻被袁崇煥伸手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