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命中注定9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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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孩子出生的那一天,腹痛難忍,骨盆好像快要炸裂開了似的。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條放在案板上、無力掙紮、等著任人宰割的魚,沒有尖牙也沒有利爪,岔著雙腿,把自己最敏感最脆弱的地方毫無保留的交給一些拿著尖刀,一邊喝茶看報紙一邊若無其事的跟我要住院費的陌生人。我害怕極了,可是我不敢也不想告訴我媽,醫院不讓孩子爸爸進來陪我,他們說要等孩子露頭了才能進來。
    深秋季節,我額頭上卻不停的往下流汗。他站在旁邊,下巴上鬆散的掛著一隻口罩,心不在焉的應和著大夫,有氣無力的說,“使勁啊……”
    隔壁傳來男人哭泣的聲音,女人呼叫著,一聲啼哭,孩子生下來了。而我這邊卻隻是一味的疼,下麵可能已經血肉模糊了,她們給我打了麻醉針,這會已經沒有知覺了。我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隻顧著呼吸和使勁。他像個圈外人似的,遠遠的垂著眼皮看著孩子露出的一點頭,好像一隻闖進老鼠群裏的公豬一樣,麵無表情的任由其他人在他麵前走來走去,聽著我莫名其妙的呻吟,無關痛癢、事不關己的在一旁站著。好像是在看一場電視劇之前,抱著膀子,耐著性子,等著那些更加索然無味的廣告結束一樣,他甚至有一點點不耐煩了。
    “男孩女孩?!”一聲啼哭,大夫把孩子高高的舉到我麵前,大聲的質問道。
    “……女孩。”
    他的心涼了。我的心也到達了冰點。懷孕的時候,所有人都說我懷的是男孩。我肚子尖尖的,身材沒有變化,我愛吃酸的……他連看都沒有看第二眼,扭頭走出了病房。
    肌膚早接觸,孩子被放在我的肚皮上。小小的,暖暖的,皺皺的,像一朵連顏色都還沒有顯露出來的小花蕾。她眼睛閉著,左眼皮上有一塊青紅相間的胎記,就好像是被人欺負了,毒打了一頓,受了委屈似得。好小,好可憐。
    我本來想把孩子打掉,他不同意,他說他年歲大了,要孩子困難了,我問他有多大了,他告訴我,他之前少報了十歲。我不敢告訴我媽,我怕她會打死我的。我把他硬拉出來陪我去醫院,他在地鐵裏繞圈子,問我是生下來還是要去墮胎。我說,你每月給我五千塊錢,我就把孩子生下來!他抬著一隻眼眉,嗬嗬笑著看著我,好像我說了一個多麼荒唐滑稽的玩笑一樣。然後他什麼也不說,轉過身,掉頭往回走。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嗚嗚的哭起來。我不是在裝給他看,雖然我希望他看到,我就是不知道怎麼的突然覺得很委屈。我從來沒想到我也會有墮胎的這一天。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和街頭那些花花綠綠的色情廣告扯上什麼關係。
    “愛她就給她最好的”。他連這樣都不愛我。一開始他說要我把孩子生下來,我還覺得是他負責任,可是現在……地鐵裏人來人往,大家都放緩腳步,低下頭來瞄著我。我挪到一個沒有人的角落裏,等待著他回來找我,可是他沒有再回來。
    我在醫院的等候大廳裏恨得咬牙切齒,小老板為了捉弄我,或許是羞辱我,讓我做了一大堆無聊的檢查,我想不出陰部檢查與墮胎有什麼關係。我想他是吃醋了。我打電話給孩子爸爸,告訴他我準備好要墮胎了,讓他趕緊趕過來看看。他說他要上班,沒有時間。我頭腦裏嗡嗡作響,除了怒氣什麼也沒有了。為什麼他不攔我一下呢?為什麼小老板也不管我?他的爪牙呢?都跑到哪去了?不是他讓我和他在一起的嗎?為什麼大家都這樣鎮定自若,就好像這根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一樣。難道人命就這麼不值一提嗎?我覺得自己的神誌已經不清醒了。……我要殺死他的孩子了!本來,如果他趕來,我會考慮把孩子留下來的!他年紀大了,孤苦伶仃的,我早晚會回到小老板那裏的,他應該有個孩子……可是現在,我要殺死這個孩子了!他(她)還那麼小。他(她)什麼都不知道。他(她)也是我的孩子啊。他(她)還不知道痛吧?他(她)知道我現在要殺死它嗎?我的天啊!上天會懲罰我嗎?他(她)的在天之靈會恨我的吧?他(她)還那麼小!我感到呼吸困難,胸口像壓著一塊大石頭……結果出來了,他們說我有性病,暫時不能墮胎。我如釋重負。我問治好了可以嗎?她說可以。我問治好了可以生下來嗎?她不耐煩的說,也可以。我知道這是小老板搞的鬼。他想讓我把孩子生下來。難怪他這麼閑庭信步的樣子。可是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他想說,無論我怎樣,他都會愛我嗎?他都不嫌棄我嗎?可是我嫌棄他!我已經有了別人的孩子,我怎麼還可以和他在一起?我對他已經不知道是愛還是恨了!可是他不聽,不管我怎麼說,他依然一意孤行,他堅信著,我一定會回到他的身邊。
    我問孩子爸爸,小老板什麼時候來找我們,他突然醋意大發,揮了一下胳膊說,“上地獄找他去吧!”然後就大步流星的奪門而出。我趕緊爬起來追到外麵去,是我不該剛生完他的寶寶就提小老板的事,他生氣了,這說明他心裏是在乎我的。
    走廊裏空蕩蕩的,陰森森的,一個人也沒有,我轉過彎,他在大門口站著,麵朝外。我走過去,碰了碰他的手,“你沒事吧?”我又問,“是不是累了?”
    他看了我一眼,說,“你在這裏等一下。”
    “在這裏?”我看了一眼門外,已經是初冬了,冷風習習。
    “等誰?”我問。
    “等他。”他躲閃著我的目光,說。
    我眼睛閃亮了一下,說,“那我去拿件衣服。”我還是隻披了醫院的病號服出來的,因為剛剛分娩完,下麵還插著導尿管。
    “我去給你拿。”他說著,轉身走了。
    外麵冷森森的,陰雲密布,沒有月光,更沒有星星。樹上的樹葉都差不多掉光了,孤零零的懸著幾片殘葉,夜風一吹,淒慘的搖曳著。他終於要來接我了嗎?也是,沒有他的幫忙,孩子的生活怎麼能有保障?孩子的爸爸根本不會照顧人。孩子在那裏應該沒事吧?沒關係,有她爸爸呢。到現在我都不是很真切的感覺到自己已經是媽媽了。她應該沒事的,小老板會找人照顧好她的。
    她爸爸可真慢,他怎麼還不回來?外麵真是好冷。手腳都凍的發僵了。我忽然想到老人說,坐月子不能著涼受風。不知道我這樣有沒有事。我已經在這裏站了有十分鍾了吧?但願不會有事,千萬別落下病來。應該不會的,那些都是老生常談,沒有一點科學依據的。但是我越想越害怕,孩子爸爸怎麼還不回來?我的衣服他找不到嗎?不會是他故意讓我在這裏受凍吧?我打算回去看看,可是我又有點猶豫,地上流了好多我的血,鞋子上也是,鮮紅鮮紅的一大片,讓人看著著迷。本來我是有一種功臣的優越感的,但是現在隻剩下淡淡的孤寂。
    懷孕的時候,他帶我回老家,拉著我滿村子串門。據說他已經有好多年都沒有回過村子了。人人都誇我長的像白娘子,問他在哪裏高就,他支支吾吾的答不上來。
    他的家住在村子的最邊緣,後麵是一塊土坡,歪歪扭扭的長著幾棵歪脖樹,樹前有兩間茅草屋,是用泥土混著稻草搭起來的。房子年久失修,到處都顯露著茅草,一副快倒塌了的樣子。家裏沒有衛生間,要接手,隻有院子裏一個大土坑。旁邊用柵欄圈起院子的一角,裏麵養著幾隻雞,咕咕的叫著,臭氣熏天。另一側耕出一小塊地,鬆鬆散散的種著幾排豆子。做飯燒的是柴火,他母親到處撿來的樹枝樹葉,甚至煙盒和包裝袋胡亂的往裏麵塞。她用打火機把它們點著,不一會屋子裏就濃煙滾滾,木頭和塑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嗆得人喘不過氣來。他母親是個矮小的女人,佝僂著背,感覺還不到我的腰。走路有些不方便的樣子,一瘸一拐的。一隻眼睛紅腫著,不停的往外流著膿液。她把家裏最好的菜拿出來給我吃,是一隻醃雞蛋。可是太鹹了,我吃不了很多,勉強吃下一個,結果她又拿給我一個。後來我說給我媽聽的時候,她特別不以為然,說院子裏有那麼多雞,她怎麼不宰一隻。我當然不能這麼奢求人家了,他們家那麼窮,雞得留著過年吃吧?我媽又嫌他們沒有給見麵禮。其實我倒是希望他們沒有給,因為他爸爸確實偷偷的給我塞了兩百塊錢,但是我不肯要。
    我說,“叔叔,您千萬別客氣。”可是他硬要塞給我,我怎麼推也推不出去,最後他放在土炕上,自己出去了。
    我留在屋裏一個人哭了,哭得很傷心。他走進來問我怎麼了,我告訴了他,我說我不想要你家的錢,我還不想結婚,不想嫁給你,也不想跟你家有什麼關係。他聽了,什麼也沒有說,禿自把錢拾起來,揣在兜裏。我問他,你不用把錢還回去嗎?他說不用,他幫我收著。我想反正是他家的錢,就沒再說話,自此他就再沒有提過這筆錢的事情。而且後來證實,讓他掏錢真是難比登天。我分娩他舍不得打車,孩子出生他舍不得買玩具,就連孩子的小衣服也是在地攤買的二手貨。
    我原本以為他不愛回家是因為他爸媽不喜歡他。可是我們離開的時候,伯母一直送啊送啊,送到村口,他兒子不耐煩的甩手催她快回去,她才離開。
    他父親跟他一樣,一說話就臉紅,扭扭捏捏,一副上不了台麵的樣子,很少開口。聽說他年輕的時候喜歡算命,牆角還堆著一摞八卦五行的書,床邊和門口也貼滿了符咒,門口還有一個小佛龕,隻是許久不用了,已經落滿了灰塵,裏麵還塞了廢紙和舊瓶子。我幫他們把雜物取出來,將佛龕擦拭幹淨。我覺得對聖明還是要心存敬畏。他給我算命,說我麵相好,婚姻好,財運好,身體也好,兒孫滿堂,兒女孝順。他還說他兒子下巴上的那顆痣,是福相,說毛主席的下巴上也有一個瘊子雲雲。我打趣的問他,那為什麼他兒子這麼大了還沒結婚呢?他支支吾吾的難以自圓其說。
    這時,同桌一起吃飯的弟弟說話了,“我哥結過婚啊!”
    他弟弟也在外麵打工,最近回家來看看。聽說他混得比哥哥強,已經有個大胖小子,還在村裏蓋了大瓦房。他聽說嫂子來了,所以過來看看。
    我吃了一驚,轉頭看向他。他並沒有告訴過我他過去的事。我隻能當他弟弟是信口胡謅。他弟弟是有些討人厭,剛剛吃飯的時候,他好像故意似的坐在我旁邊,一隻腳蹬在我的凳子腿上,而一隻手竟然不知羞恥的搭在我的椅背上,要不是我趕緊站起來,說要給大家添飯,他簡直就把手直接搭在我肩上了!我趕緊站起來,還故意捏了捏孩子爸爸的手。可是他就好像習以為常似得,什麼也沒有說。所以我權當他是在造謠,將頭轉向他哥哥,開玩笑似得問他,“真的嗎?我能見見嫂子嗎?”
    他皺著眉,像個受氣包一樣,低著頭不說話。
    “跑了!”弟弟又搶著說,一邊若無其事的往嘴裏夾菜。
    “唉。”他哥哥歎了口氣,仍然低著頭,不看我。
    “為什麼呢?”我盡量擺出溫柔乖順的樣子,小心翼翼的觸碰他的傷口,我不想給他壓力,但是我有必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唉,”弟弟也歎了口氣說,“她是我爸花錢買來的,還生了個男娃……唉,可誰知剛生下娃來,就自己跑了,連娃都不要了……”
    他拿眼角瞥著我看。他爸也跟著歎了口氣。
    “那孩子呢?”
    “埋……”他痛苦的低著頭,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埋了,就在後麵的山坡上。”
    我突然脊梁骨一陣發冷,不禁用手護住肚子。我想象著晚上睡覺的時候,房子後麵有個幼小的陰魂在山坡上遊蕩。
    他有點局促不安的低著頭,手在兩腿之間不停的揉搓。
    “是小老板讓你們這麼說的吧?”我斜著眼睛笑著,追問,“想試試我的氣度嗎?”
    “誰?”他弟弟停下筷子看著我。
    他卻好像被揭穿了一樣,臉色突然一變,眉頭緊緊的擰在一起,咬緊牙關,不再說話了。
    這裏其實並不那麼窮,像他家這樣的房子在全村也是獨此一家。隔壁早都是寬闊高大的大瓦房。不遠處,還能夠看到幾家鮮紅或者碧綠的小別墅。
    他在院子裏放上一個大澡盆,倒進熱水,讓我把衣服脫掉站進去。“別人會看到的吧?”我不太情願。“不會的不會的。”他手腳麻利的幫我把衣服脫掉,然後往我身上潑熱水。房前的牆頭外冒出幾個小腦袋,孩子們在外麵看得饒有興趣,我趕緊抓起衣服跑回屋子。現在該他洗了,可他卻說什麼也不肯洗。
    第一天晚上睡覺的時候,他父母磨磨蹭蹭的不肯走,我問他,“伯父伯母要和我們一起睡嗎?”他低著頭不肯吭聲。
    “你能跟他們說,先去你弟弟家睡嗎?他們家不是有好幾間大瓦房呢嗎?”
    他低著頭不說話。他們還是留了下來,就睡在我們旁邊,盡管我百般推辭。晚上,他父母睡在那一端,他睡在中間,我睡在另一端。我睡不著,心想著什麼時候能回北京。四個人都不說話,安安靜靜的躺著。
    突然,他翻身壓在我上麵。“你要幹嘛?”我輕聲問他。
    “噓——”他讓我別說話。
    “你爸媽在呢!”我連忙抓住他的手。可是他根本就沒有聽到似的,甩開我的手。
    他父母的鼾聲響了起來。我麵紅耳赤,不知所措,他想重新證明自己的尊嚴嗎?可是他太過分了!我不能喊,我也確實是他的人……而且他也許需要這個證明……可是……不一會,他完事了,倒在我旁邊呼呼大睡。
    他父母操著方言說起了夢話,好像你一句我一句的在交談。在夢中,他們不停的歎息不停的歎息,似乎要把一生中所有的事情都歎出來似得。過了一會,他也說起夢話來,含含糊糊,憤憤不平的說,“我到底哪點不行?憑什麼我娶……”就這樣,我一直聽著他們歎息著交談著,直到天亮。心想著第二天就提出回北京的事。
    外麵實在是太冷了,我實在站不下去了。我也擔心剛出生的小寶寶。小老板看來是不會來了。護士有沒有來查房?我拎著導尿管,回到走廊上,拉開病房的門,他就躺在我的病床上,一隻腳搭在床邊,臉上還扣著我給他買的那頂白色的棒球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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