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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的時候最害怕的就是他們倆吵架,我一度十分擔心他們倆會離婚,還偷偷的抹過眼淚。我爸曾經惡狠狠的對我媽說,“我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你!”我雖然並不相信,可是我也覺得我爸沒有我媽喜歡他那樣喜歡我媽。他從來不像我媽那樣津津樂道的談起他倆當初相識的情景,平時也不像我媽對他似得那麼好脾氣。有一次,我們去山澗邊玩,過淺灘的時候,我媽被腳下的石頭一絆,跌倒在水中。我爸不僅不過去扶她,還大發雷霆,罵她不小心,給他丟了人。或許他真的沒那麼喜歡過我媽。
他年輕的時候長的很帥,可我媽卻相貌平平。我姥爺是市長的秘書,根紅苗正,而他家則是反動資本家。其實我爺爺定性很冤,他隻是做點小本買賣,而且解放後就幾乎輟手不幹了。可是誰知道他當初是怎麼想的?竟然買了個進口小收音機,還是可以收到美國之音之類節目的那種。收也就收了,您倒是低調一點啊!要命的是,他還拿出去給別人顯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出於顯擺的心理,不過我實在想不通他當時幹嘛要告訴別人。
紅衛兵第二天就把他給抓起來了。駕著飛機,戴著高帽子,沿街遊行,家也抄了,東西也砸了,我奶奶連嚇帶氣,一病不起,沒多久就去世了。你說這不是自找嗎?我爸從來沒有說過他的感受,他總是喝醉的時候,拿來當笑話說的。他還說他也不想去插隊,他不像我媽似的熱情高漲,唱著東方紅,戴著紅袖標,興高采烈,自動請纓去了祖國最需要她的地方。他是迫不得已的。他說他家鄰居小孩也不想去插隊,鄰居大叔還發話,就是讓兒子死也不讓他去插隊。結果有一天晚上,紅衛兵到他家裏做動員,先是說了幾句,八成是鄰居大叔不同意,然後突然一下子,電燈就滅了,電閘被拉了。屋子裏一團漆黑,接著就是叮叮當當一通亂響。等再開燈的時候,玻璃也砸了,臉盆也翻了,暖瓶碎在了爐灶裏,屎尿撒的滿床都是。鄰居大娘捂著臉嗚嗚的哭。大叔低著頭答應送兒子盡快去插隊。
“他也是太軸!你送他去不就完了嗎?誰知道第二天拉著兒子跳了海河了。”我爸喝了口酒,津津有味的說。他去了,他順從的就去了。我猜他八成是不敢不去。他被分配挖河泥,餓著肚子,趁著冬天河水幹涸的時候,光著雙腳,站在冰冷的河床上,用鏟子一下一下的挖。河不是很寬,站得下五個人,他們三人一排,比著賽似得往前挖,倒不是他有多積極,主要是你稍微慢一點,你那邊的淤泥就會塌下去,攤成一大片。直到現在,他的膝蓋還隱隱作痛,腿已經做過兩次手術了。
我媽的運氣就好多了。她去了延安。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姥爺當時的身份,她被安排做了赤腳醫生,不需要下地幹活。她還憑著自己的熱情和膽識,醫好了村長兒子的跛腳。從此立誌作一名醫生,並在插隊後被調到我爸單位旁邊的醫院工作。其實我爸也是個積極上進的好同誌。他愛唱樣板戲,喜歡背毛主席詩詞,他到如今仍然可以把毛主席語錄背得滾瓜爛熟,倒背如流。據說他還經常寫文章歌頌黨和祖國,努力向工人前輩學習科學技術。不過像入黨這種事,他還是沒戲。
*
如今,他又開始讓我憶苦思甜。他每天都吆喝著讓我洗碗做飯,說是幹點活鍛煉鍛煉,讓我不要再以為自己還是香餑餑了,說別人都討厭我,見到我都煩,說我把學校解了扣,反而把他們倆給拴住了。他從此還限製我出門,說是要對我負責。別說出門,我現在連一點個人的空間都沒有了,我房間的門根本都不允許關,稍微掩上一點,他們立即就會破門而入。每天吃完晚飯,兩個人沒有事情就守在我床邊,輪流衝我大呼小叫,從兒時的事情開始說起,讓我自己說自己錯在哪裏了,以後怎樣吸取教訓。這樣的批鬥大會開了一輪又一輪,可他們就象過不夠這個癮似的。我開始隻是坐在床上閉著眼睛不理他們。他們不讓我閉著眼睛,我媽急了,“不行就揍她一頓,沒準揍她一頓就好了!”我氣得瞪著眼睛盯著她看,又驚又怒。我媽嚇的停了手,我爸卻好像看到希望似的衝我叫,“對!吼吧!有什麼不痛快的都吼出來!”可我根本不想吼。我不想跟他們一樣,象個瘋子似的,我沒有瘋。可我媽哪管什麼青紅皂白,上來先杵了我兩拳。“幹什麼!?”我使足了全身力氣瞪著她,她杵得我很疼。別看她年近60,整天擀麵條那胳膊,光手腕就有肘子那麼粗。攥起拳頭來,那小手,簡直就象鎬一樣,硬邦邦,結結實實的。我以前在國外時怎麼沒發現?我還以為她真是我心中那位年邁蒼蒼的老母親呢!“怎麼啦?”我媽停下拳頭,又伸過來一根鐵條一樣粗細的手指頭,“疼!”我說。“喲!”我媽笑了,可能是看到我說話,她覺得管用了,“就這麼著就疼啦?這哪疼呀?”說著,她朝我的腋下和肋骨一個勁的杵。她難道以為她在開玩笑嗎?這個混蛋老東西!我用手搪她,可是我使不出一點勁。真奇了怪了。自打被拖進了精神病院,我身上就一直軟綿綿的使不出力氣。我真擔心這兩個老糊塗真會一起衝上來揍我一頓。可我爸嚇唬了我幾句,沒真的動手,他隻是鉗著我的胳膊,不讓我亂動。我真後悔當初回家來了。我也想再跑出去,可我爸哪裏肯呐,他倆看得我緊緊的,我家大門一直鎖著,白天,房間的門也要一直開著,總有一個人在看著我,晚上我媽搬了沙發床進來陪我一起睡,我根本出不得家門半步,他們說是要對我負責。
除了對我的監管,他們更多的時候是在憤憤不平,鏗鏘有力的指責姥爺家的幾個親戚。尤其是我姨他們。他們也有他們的煩心事。
我媽仍然耐著性子給我介紹對象,她托親戚找熟人,可誰都是冷眼看她的哈哈笑。她急得不行,逼著我在網上相親找對象。她不停的勸我工作相親,我雖然沒有一點心情,可她至少還沒有對我放棄希望。可我父親徹底放棄我了。他對我視而不見,每次都低著頭假裝沒有看見我,要是不小心撞了個對頭,他就瞪下眼睛,惡狠狠的盯著我,打牆邊繞過去。他嫌惡我,而我害怕他。他們嫌我丟人,讓我不要把生病的事告訴任何人,連未來的老公也不要說。說他倆會替我保守秘密,幫我趕快嫁出去。而我覺得他倆在坑人。如果我以後嫁人了,我發誓,我一定把這一切都原原本本的告訴他。
可是對於在網上相親,那簡直就象遣詞造句的練習一樣,談論感情卻沒有真實的感情,談論愛卻沒有真正的愛,每天重複著一些毫無意義的噓寒問暖的話,按照我媽的指示,發送給她指定的人。她選了幾張我醜爆了的照片放到網上,替我寫了內心獨白。我不想陪她玩這個遊戲,可我父親總對我怒目而視,說我這麼大了,整天在家裏晃,看著就討人厭。我不是怕他,可我覺得倍受恥辱,誰願意賴在你家了?我媽很會磨人,她給我看一些人的來信,說那些都是她以前替我聯係的。背著我用我的名義嗎?我應該感謝她嗎?她讓我看郵箱裏有多少來信,鼓勵我說我有多麼受歡迎。可那根本就不是我!那是假的,是她編的,連內心獨白我看著都很假。我期望的條件裏,第一條填的竟是孝敬父母,尊敬老人!我根本就不在乎這個!誰願意跟個一天到晚就知道裝慫的孫子住在一起?!
她讓我看了來信然後按照她的樣子給他們回信。開始我還以為按照她的話早晚就會出去了,可是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尤其從醫院回來,我算是看透了。這根本遙遙無期。
那天,等她一走,我便開始按照自己的意思給這些油嘴滑舌的公子哥們回信了。
我說,你白癡啊?!這是女孩還是老太太你都分不出來,你長眼睛沒有啊?!跑這泡妞來啦?
要是我碰見比較順眼點的,看著正派點的,我就直接告訴他,這不是我,這是我媽的賬號。我不想聊,你想聊找她聊去吧!
要是讓我看到有那些出言不遜的就直接罵,但這樣的信並不多,有一封上麵寫到,“你好乖哦^_^”。看著就惡心。我一想到我媽在和這些油嘴滑舌的小年輕往來應付,我心裏就惡心!把他罵個狗血噴頭,讓他還“^_^”!後來怕我媽發現,我就改用英文罵。
我正罵的起勁,相親網突然來了一封告知信,說我的賬號被封了。我覺得這他媽是個好辦法,遊戲總算是對我表示遺憾了。於是我又在相親網上注冊了一個,接著罵。看網上哪個不順眼的照片就罵,但是我又覺得不解恨,因為我不想無故傷害無辜。那些人我都不認識。於是我把MSN上上了。一個朋友的簽名檔上竟然寫著“加油!誓要取那靠譜的真經!”還讓我往上爬呢!想讓我再找個男友,繼續偷拍我監視我嗎?那才不是我的什麼真經呢!我心裏一陣氣。我當初對你們都怎麼不好了?這麼背叛我無視我?!我閃了她一下,以前我們是室友,在一塊住過。我說,“你好呀,最近怎麼樣了?”她不冷不熱的說還行,問,“你呢?”我說我現在好極了,high著呢。她問怎麼high了。我說,你還不知道嗎?她不說話了,畢竟是理虧。我接著說,“哎,親愛的,還記得咱倆一起住的時候嗎?……深更半夜躺在床上臥談……外麵冰天雪地的,漫天的大雪呀……咱倆出不去門,窩在地毯上看老友記……”
“過去好久了啊……”她說。
“不久。”我說,“我還記得清清的!”
“你還記得呐?”
“我當然記得!我還記得切土豆片,打掃衛生。”
“我早忘了。”
“我還記得,我還記得!我還記得你那時候愁嫁,跟我說男人沒他媽一個好東西!”
“我說了嗎?”
“你說了,你說了……現在你嫁了?”
“嫁了。”
“我就說麼!你丫就他媽夠朋友!……他哪的?”
“什麼?”
“別誤會,我關心關心你,就象你們關心我一樣!”
她不理我了。
“他們給了你多少錢啊?我以前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嗎?如果有我道歉。你把真相告訴我!哎,他們給了你多少錢啊?讓你這麼欺騙朋友?哎,說實話,你丫良心到底值多少錢呐?你現在還看黃片嗎?”
她把我拉黑了。
我又找了兩個出氣筒,沒說兩句,他們就把我拉黑了。
這樣太費事,我索性群發,“放我出去!你們他媽的混蛋!婊子養的!王八蛋!窩囊廢!”我把自己能想到的髒話全都寫上去了,覺得詞彙量不夠,又在網上搜了許多髒話抄上去。自己的聯係人發完了,又發給學校的人,荷蘭的人,一些我根本就不認識的人。
過了一會,披薩先生在下麵閃起來了。“你怎麼了?你吃錯藥啦?”他問。
“你個窩囊廢!你來幹嘛?滾!”我罵得眼睛都紅了。
“我找你呢!一直找你。你在哪呢?”
“你找我幹嘛?一邊呆著去!”
“還在北京呐?快回來呀傻子!”
“我說了,我不回去了!”
“別傻了,這麼鬧沒用。……我聽說你辭職了,真的假的?”
“真的。”
“怎麼回事?為什麼辭職?”
“感情受傷了。”
“怎麼了?被人甩啦?”
我一下子想不出該怎麼回答他。
“那也不能為這個就不幹了啊?快回來!我喜歡你!”
“……不用了,謝謝你,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說。
“別傻了,我是好東西。我愛你。”我愣了一下,這是第一個對我說出這話的人,但是我知道他在演戲。他隻不過是節目給我找的下一個真經。
“可是我不愛你。”我說,“我討厭你,看見就煩,你也不照鏡子看看自己什麼德行!你有什麼權力說愛我?滾!給我滾遠點!”
他沉默了一會,然後說,“那我走了啊,你以後可不要後悔。”
如果我知道後來在他身上發生的事情,我一定不會這麼做,可是我當時罵他是個沒人要的虛偽的窩囊廢,然後把他拉黑了。一會兒他朋友彈了出來,“你丫有病啊?你瘋啦?”
我說,“你誰呀?”
“xx,披薩的朋友。你剛才跟他說什麼了?”他聽起來來勢洶洶。
“你是他朋友,那你問他去呀。”
“我不問他,我就問你。”
“我無可奉告!”
“你丫就是個瘋子!看來傳言說的一點都不假。你就是精神病,他們沒送你去精神病院?”
“你丫才瘋了呢!”我心裏猛的縮了一下。“你們一群瘋子!快放我出去!”
“我們就不放你出去!就把你一直關著!看你丫怎麼耍,拿你丫當猴耍著呢!”
“窩囊廢!婊子養的!”
“你丫嘴最好放幹淨點,不然人肉你!跑哪都能找著你!快下去拿根黃瓜自個插著玩吧!”
我媽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說,“讓你回的信,你給人家回了嗎?”我沒心思理她,一個荷蘭人蹦出來,他問我,“你是喬安吧?我沒準見過你,你是不是在xxx會上那個女孩?我聽說你了,你是不是得精神病了?我真的很好奇,真的。什麼時候咱們約出來見見麵吧,喝一杯之類的……”我都快氣炸了!根本沒辦法好好讀。
我媽搶過鼠標,發現相親網的賬號被注銷了。他們開始喋喋不休的數落我,問我幹了什麼,為什麼會被注銷。我爸媽在耳邊喋喋不休,狂轟爛炸一樣搶著問我出什麼事了,說我不能這樣不該那樣。我耳膜都麻木了。腦子裏嗡嗡的,沒辦法思考。我根本都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胸口都快要炸開了,心裏塞的滿滿的。
我站起來,離開座位,象行屍走肉一般麻木不仁。我媽拉了我一把,“幹嘛去?”我不理她。“安安!”她又喊。
我爸一揮手,“別管她,讓她去!”
“不行!”我媽急得直跺腳,“回頭出點什麼事!”
我爸垂著腦袋擺了擺手,“……,咱們管不了她,她愛怎麼地怎麼地吧!”或許他已經知道我要做的事情了,或許他已經知道我不這麼做就永遠也出不去。
我一個人來到衛生間,把門反鎖上。是時候給你們點血的教訓了!我看了看我爸放在鏡子旁邊的刮胡刀,
拿起了刀片……我比劃了幾下。腿軟,身體變得很虛弱,力量迅速的墜落下去,我根本都站不穩。於是我隻好找了個板凳坐了下來。說老實話,我並不害怕,我當時很清醒,我認為自己是不怕死的,我向來都不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人,應該就是在手腕上疼一下,應該沒什麼的。我這樣告訴自己。然後我把刀片放在手腕上。雖然神誌是不怕,但是身體反應很劇烈。
幾乎就在兩秒鍾內,我渾身發冷,手腳冰涼,進而作嘔,想吐,呼吸變得困難,胃部向外開始發散性的顫抖,有點胃痙攣,一陣陣涼氣從尾椎往上衝……心底似乎有個強烈的願望,想活下來……我看了一會兒自己這德行,覺得十分好笑……,我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麼怕死。我看著自己的窘相,等了可能有半分鍾……
我想像著我父母終於破門而入,但那時我已倒在血泊當中,氣息微弱,救護車閃爍著紅藍燈,呼鳴著喇叭,呼嘯而至。我爸抱著我痛哭流涕,但這時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我把衛生間的門鎖上了。他們打開需要時間……然後,我覺得,用這麼一種方法教訓那麼一群混蛋,不值得。但是我又不肯就這樣放過自己,我要給自己一點教訓,讓我這麼不爭氣。於是我就在中指和食指上劃了兩下,我能感到身體的恐懼,我從頭到腳都在顫抖。於是我隻好抱著胳膊坐在板凳上緩了緩……我把刀片放回去,開了衛生間的門,回臥室,他們竟然把我的房門關上了,在裏麵不知做些什麼,我有點害怕他們,但是我連死都不怕。
他們什麼也沒有說我,我爸隻是不斷的唉聲歎氣,我媽看我愣愣的樣子,幫我把床鋪上,讓我躺下睡覺。
我躺下以後渾身還是在泛冷氣。半夜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見一個妖精趴在自己的身上,但又覺得那就是我:上麵是我的骨,下麵是我的肉,抑或是兩個妖精,他們都赤身裸體,他們在幹那事。一場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