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高山花環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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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洲鬣狗”犧牲了,“德國黑背”和“大灰狼”住進了“前指”醫院,在偵察兵們的心中就像壓上了一座大山。“非洲鬣狗”和文工團李隊長的追悼會開完了,戰智湛的心中感覺到空落落的,跟“笑麵虎”請假,想多陪“非洲鬣狗”郭全誌一會兒。“笑麵虎”嚇了一跳,本想嬉皮笑臉的批評戰智湛一頓,可是,見一旁的賀副司令一個勁兒的衝他擺手。這才改口說道:“中吧!……給你半個小時的假。讓”黃鼬”和”大靈貓”陪著你,注意安全!……”
    戰智湛懷抱著“黃鼬”給他撿回來的“八一杠”,坐在鬆柏掩映,百花吐芳的“非洲鬣狗”墓前,黯然神傷。“黃鼬”和“大靈貓”持槍站在他身後,離得遠遠的,既不打攪他,也為他警戒。在戰智湛的麵前是一堆燃的正旺的黃紙,他一隻手抓著一本《高山下的花環》連環畫,隨手一張一張的撕下來扔進了火裏。火勢不斷地竄了起來,一陣風吹來,將閃著火光的連環畫灰燼卷了起來,在空中來回飛舞,猶如戰智湛快意恩仇的思緒。戰智湛欲哭無淚,自言自語道:“兄弟呀……你在天國過得還好嗎?見到你的副連長了吧?……在那邊孤不孤獨?……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這是你最喜歡的《高山下的花環》小人書,俺給你帶來了,你在那邊啦寂寞”前兒”就看小人書。……”
    戰智湛邊給“非洲鬣狗”燒著《高山下的花環》連環畫,腦子裏邊出現出境捕俘返回基地後那天晚上的事情。
    那天晚上酒足飯飽之後,戰智湛閑的瞎逛,當信步逛到二組和五組的寢室時,發現整個寢室裏隻有“非洲鬣狗”一個人,躺在床上看連環畫。戰智湛十分好奇,幾步走上前去,笑道:“哎呦呦……咋就你自己個兒在這旮遝看黃色小說呢,那些人幹啥去了?……”
    “非洲鬣狗”放下連環畫,瞪了瞪眼說道:“啊呸!……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除了黃色小說,你還知道什麼?……我這是正兒八經的革命小人書《高山下的花環》!……”
    “《高山下的花環》?……啥”前兒”出小人書了?……俺瞅瞅!……”戰智湛知道自己的老鄉,日照市五蓮縣出了一個大作家叫做李存葆,寫了一部反映一九七九年對越自衛反擊戰的小說《高山下的花環》,戰智湛還是在大四的時候看過的呢。
    戰智湛湊了過去,低頭去看“非洲鬣狗”手中連環畫的封麵,果然是《高山下的花環》。再看封底,哇尻!還是山東人民出版社出版、山東省新華書店發行、山東新華印刷廠印刷的呢,一本才兩毛一。戰智湛十分好奇,嬉皮笑臉的說道;“嗬嗬……麵子事兒,借俺瞅瞅……”
    “非洲鬣狗”急忙把連環畫藏到身下,皺著眉頭說道:“不借!不借!……這是警衛連老崔剛給我捎回來的,我還沒看完呢。憑什麼借給你呀?……再說了,你還欠我一個故事呢,就是你爹打小鬼子的戰鬥故事!……等你給我講完了,我再借給你小人書看。……”
    “這……這……俺爹打小鬼子的戰鬥故事這就成了俺欠你的債了?……”戰智湛碰了一鼻子灰,見“非洲鬣狗”不再理他,撓了撓腦袋,隻好轉身悻悻離去。
    戰智湛剛轉過身去,“非洲鬣狗”忽然在他身後說道:“我說”駱駝”,你說這小人書裏的副連長靳開來咋那麼像我的副連長呢?……可惜我的副連長叫劉尚德,不叫靳開來……”
    戰智湛轉過身來,奇怪的問道:“七九年自衛反擊戰”那前兒”,你的副連長也是砍甘蔗,踩上地雷犧牲的?……”
    戰智湛讀過《高山下的花環》這本小說,自然知道靳開來副連長是書中的人物之一。其中有一段令戰智湛非常難忘的情節:對越反擊戰的打響後,九連攻下了一個山頭,但陣地上沒有水,一些傷員和戰士渴暈了過去,全連麵臨不戰自滅的危險。當時山腳下有一片甘蔗地,但戰前有紀律規定不能動越南群眾的一針一線。指導員趙蒙生想帶人去砍甘蔗,副連長靳開來挺身攔住他,張嘴又發牢騷:“犯錯誤的事,哪能讓你們這些當正職的去幹!反正我靳開來沒有政治頭腦已經出了名了,我就不信,他奶奶的,二百個億換不回來他一捆甘蔗!……”
    說完,靳開來就帶人下了山。在砍了幾捆甘蔗回來的路上,靳開來踩響地雷身負重傷,被戰士背回陣地後就犧牲了。多虧了這幾捆甘蔗,九連才度過了難關,最後打下了主峰陣地。然而,戰後在評功授獎時,靳開來因為違犯了戰場紀律而沒有得到軍功章。軍長“雷神爺”為此再發雷霆之怒:“不給靳開來立功,天理難容!……”
    “非洲鬣狗”頭也不抬的說道:“我們的劉尚德副連長不是踩地雷犧牲的,是在砍完甘蔗回來的路上被越南”猴子”的炮彈炸死的!……”說到這裏,“非洲鬣狗”放下手中的連環畫,氣呼呼地對戰智湛說道:“你說這幫坐辦公室的是怎麼想的?……憑什麼不給我們副連長記功?連個三等功都不給。我們副連長平時愛發牢騷也成了不能立功的理由了。真他媽的氣死我了!他們不知道那捆甘蔗就是戰鬥力嗎?……我們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在前邊拚命,他們在後邊喝茶水看報紙的,是不是瞅著我們沒死在越南”猴子”手裏,想渴死我們,然後再評我們一個”遵守紀律”模範呀?……把我們都渴死,那仗打敗了誰負責?……”
    戰智湛點了點頭,說道:“這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批評過的”教條主義”!……用時髦點兒話講,就是”思想僵化”,或是”思想混亂”!……你們”那前兒”是在境外作戰,又不是在國內,亂講”群眾紀律”不吃虧那才叫怪呢!……”
    “非洲鬣狗”笑道:“對!對!對!……還是你”駱駝”識文斷字兒的說得明白!”思想僵化”或者是”思想迷茫”,不隻是部隊,地方上也一樣。……就像前年,第四軍醫大學的學生張華為了救老農淹死了,居然有報紙說張華是大學生,犧牲的不值得。……他媽的!什麼意思呀?是不是說衝鋒陷陣、流血犧牲的隻能是我們這些莊戶孫?……真應該把這幫王八蛋用鞭子趕到南疆前線來,讓他們嚐一嚐這血與火的滋味兒!……”
    “非洲鬣狗”說的張華烈士犧牲的價值的爭論,戰智湛是親身經曆過的。那是一九八二年七月十一日,因救不慎跌入化糞池的六十九歲老農魏誌德,第四軍醫大學空軍醫學係大學三年級學員張華年輕的生命打上了句號,年僅二十四歲。張華犧牲之後,他被中央軍委追記一等功,授予“革命烈士”稱號,他的事跡也引起主流媒體的關注和廣泛報道,而一場圍繞著張華烈士的爭論也在全國大學生和整個社會中展開。一九八二年八月五日,《光明日報》在國內首次石破天驚的報道張華烈士的事跡,頭版二條用三行題發表了一條消息,引題是:《老農掏糞落池軍民爭相搶救》,主題是:《第四軍醫大學學員張華光榮獻身》,副題是:《學校授予他革命烈士、優秀共產黨員稱號,並追記一等功》。消息後配有題為《社會主義文明的讚歌》的編後語。在此後的兩個月中,張華烈士占據著《光明日報》重要版麵最顯著的位置,對張華烈士的報道幾乎天天出現在一版,通訊、各地學習體會等等,在這些報道中,緊隨張華烈士名字的詞彙是“共產主義”、“獻身”、“必然性”、“曆史造就”……
    就在張華烈士被媒體戴上一個個閃光光環的同時,一場圍繞著張華烈士的爭論在全國大學生中展開,並迅速引起全社會的巨大反響和爭議。最先發出“不和諧音”的是南方一家地方報紙。這家報紙所刊文章提出一個問題:年輕大學生救年邁老農,這是金子換石頭的“獻身”,值不值?文章的核心觀點是:培養一個大學生顯然比培養一個農民需要耗費更多的國家資源,而且就社會價值而言,一個大學生一般來說能比一個老農對社會做出更大的貢獻。一句話,大學生的社會價值比老農社會價值高,一命換一命對於社會來說是虧本投資,所以張華烈士救老農的精神不值得提倡。
    無獨有偶的是,在戰智湛身邊,也曾發生了一件類似的事。那是在張華烈士犧牲的三天前,戰智湛的同學,“七仙女”中的四姐姬翀靚,在三孔橋下為救一個撿破爛的七十一歲老頭姚仁銘,不幸被飛馳而來的火車撞得粉身碎骨。和她一起殉難的還有和她形影不離的七妹史珍香。她們二人真正做到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而且她們死得是那麼壯烈,那麼驚天動地。姬翀靚就這樣走了,她雖然犧牲在張華烈士之前,但她卻犧牲在另一個大學生之後。一九八二年六月十七日早晨,陝西中醫學院學生邵小利在學校對麵的渭濱公園晨讀時,為搶救九歲的落水兒童邵萍,獻出了自己年輕的寶貴生命。邵小利烈士的犧牲在社會上也曾引起過不小的反響。一九八二年七月十日,《中國青年報》在二版頭條用三分之一版麵的篇幅,並配短評發表了長篇通訊《一個高尚潔淨的靈魂——記黨的好女兒、優秀大學生邵小利》。這篇報道發表在張華犧牲前一天,也是姬翀靚犧牲後的第二天。
    三位大學生相繼為了救他人而獻出自己的寶貴生命,在時間上的確是巧合,但是身後在社會上引發的爭論卻都是那麼強烈,那麼發人深省。有人為之震撼,有人為之惋惜,也有人不以為然。圍繞三位英雄的爭論在公開的媒體上進行得並不熱烈,在公開報道中,很難找到關於“大學生救掏大糞的、救撿破爛的、救幼兒值不值得”討論的報道。在公開的媒體中,鋪天蓋地都是對這三位“當代雷鋒”的一片讚揚之聲。
    與公開媒體上的聲音不同,在大學校園內,這場討論卻進行得非常熱烈。那時恢複高考時間還不長,大學生錄取率是3%,當時個個都自命不凡,說話也大膽。盡管參與討論的人都不懷疑三位大學生救人的目的,但是在對“大學生救老農”的價值判斷上,討論形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持肯定意見的人主要的視角停留在道德層麵,認為三位大學生救人犧牲是社會的一種高尚品質,值得人們去學習。而持反對意見的人主要的視角則是社會效益,他們不否認三位大學生行為本身的高尚,但卻認為大學生所換的三人,社會獲益少,“不值得”。
    據說一九八二年九月二十日,山東某大學中文係八一級一班,在星期一下午最後一節課召開了主題班會,班長王樂興拿著三份報紙走上講台,一份是報道邵小利事跡的《中國青年報》,一份是報道姬翀靚事跡的《黑龍江日報》,第三份是《光明日報》發表的關於張華事跡的長篇通訊《他的心靈多麼美》。班會的主題是:向三位大學生學習什麼。王樂興摘要讀了這三篇文章,團支部書記張秉侖試圖確定班會基調:三位大學生舍己救人的行為是高尚的,是值得我們認真學習的。可班會一開始就跑了題,有的同學說“兩個七十歲左右的人,一個九歲的兒童,都沒有文化,跟一個大學生怎麼比?”有的同學說“學習什麼?都去救掏大糞的、救撿破爛的?救的越多,社會獲益就越小。”同學們的發言基本上持這種觀點的多。王樂興和張秉侖本想班會後每個同學寫份學習心得,再辦期牆報,很不錯的主題嘛。可是,同學們的發言卻與他們的願望大相徑庭。這樣的觀點怎麼敢落到紙上?那不是沒事兒找事兒嗎。
    不管人們在三位大學生的身後如何議論,但他(她)們年輕的生命都令人扼腕的提前畫上了句號。尤其是史珍香,她本來也應該被稱頌,但她完全被姬翀靚的光環所淹沒。
    姬翀靚和史珍香犧牲的那天是個星期四,戰智湛下午正巧沒課。他在寢室裏饒有興致的看“偽君子”魏俊誌、“避孕套”畢雲濤、“菜市場”蔡世昌和“真討厭”曾洮岩四個人打橋牌。突然,一陣“咚”、“咚”、“咚”!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接著就是“正在搞”鄭哉鎬變了動靜的大叫:“老戰……不得了,出大事兒了!……”
    “真討厭”抿了一下打了發蠟,油光錚亮的稀疏頭發,瞟了戰智湛一眼,娘們兒唧唧的說道:“老戰,你又不會打橋牌,快去看看老鄭是不是讓狗攆了咋的這麼叫你,攪合了我一把好牌。哼!……真討厭!……”
    戰智湛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正想反唇相譏,“正在搞”已經“哐當”一聲推開房門,連滾帶爬的闖進了寢室。也許是一路奔跑的緣故,“正在搞”慘白的胖臉上滿是汗水,“哈哧”、“哈哧”不住的喘著粗氣,見五個室友想看怪物一樣一起大惑不解的看著自己,他喘息了半晌這才說道:“快!……快!……姬……姬翀靚讓……讓火……火車撞……撞死了……”
    戰智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腦子“哄”的一聲就亂了。他想都沒想,搶上前去一把抓住“正在搞”的雙臂,圓瞪雙眼問道:“你……你”嘚兒的喝”的說啥?……”
    “正在搞”的五官立刻不在原來的位置,他呲牙裂嘴的痛叫道:“唉……唉呀媽呀!撒……撒手!……快撒手!……老……老戰你把我胳膊掐折了!……唉呀媽呀!……疼死我了!……”
    戰智湛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情急之下用力過猛,“正在搞”的胳膊雖然肉多,可也經不住他這用力一攥。他急忙放開手,道歉道:“對不住!……咱們是哥們兒,千萬別介意……”
    “正在搞”揉著胳膊,痛苦地說道:“唉呀媽呀……咱們是哥們兒你……你也別下死手呀!死……死的不隻是姬翀靚,和她一……一塊兒被撞死的還有常和她在一起的史珍香……”
    “真討厭”在戰智湛身後陰陽怪氣的說道:“哼……你們聽聽!你們聽聽!……一聽名字就不是兩個什麼好人,一個”雞從良”、一個”屎真香”。嘖!嘖!嘖!……死就死了唄……”
    戰智湛勃然大怒,反手一巴掌向“真討厭”打去。幸虧“避孕套”反應極快,他慌忙撲上來,雙手死死的抱住戰智湛的胳膊。戰智湛動了真怒,打“真討厭”的這一巴掌力量很大。他從來沒有用這麼大的力量去打同學,連他自己事後想起來都後悔。“避孕套”怕戰智湛盛怒之下真的傷了“真討厭”,就死抱著他的胳膊不撒手,以至於被他的胳膊拖著,“咣當”一聲,腦袋撞到鐵床上。
    “真討厭”還不識趣兒,站起身來嚷嚷道:“老戰你幹什麼呀?顯擺你胳膊粗力氣大呀?……”雞從良”和”屎真香”是你姐還是你妹子呀,她們死了,你拿我撒什麼氣?……”
    “避孕套”抱著戰智湛的胳膊,轉過臉去怒喝道:“”真討厭”!……你說話就不能不這麼刻薄?……”
    “偽君子”也十分不滿的說道:“就是!……人都死了,何必占嘴兒上的便宜幸災樂禍……”
    “菜市場”也冷嘲熱諷道:“嘿嘿……總是自命不凡!和老戰動手你以為那是打橋牌……”
    “真討厭”見犯了眾怒,不敢再狡辯,隻好當起了縮頭烏龜,隻是嘴裏嘟嘟囔囔的不知說些什麼。戰智湛不再理睬“真討厭”,一再向“避孕套”道歉後,又對“正在搞”問道:“老鄭,你別介意,俺就這熊脾氣。……到底是咋回事兒?……”
    “唉呀媽呀……我從南崗回來,想抄近道兒,走到三孔橋下的時候,忽然發現來火車了……”“正在搞”抹了一把胖臉上不斷流下來的汗水,驚魂未定的講起了他親身經曆的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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