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這真是一個誤會。
    商君雖說是個可以用一寸光陰一寸金來形容的男人，卻也不至於覺都不用睡。那天他快要到家的時候，接了一個電話。一個意想不到的人要約他。
    商君掉轉車頭，便去赴約了。他倒是沒想到，這個約竟然要去這麼久，而且他還屬實很不愉快。
    因為約他的人是崔石清，崔石清約他的原因特別簡單，他想問問商君，他能不能簽ED。
    商君就很奇怪了，崔石清自己出來做工作室他是知道的，他背後有黃爺，從來不缺資源，對他來說他自己做工作室也沒有什麼，完全可以不用給經紀公司那部分分成。
    這其實何樂不為呢。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黃鶴生的公司要破產了，弄不好他還要進去。他雖然瞞著我沒說，但是他有個侄子告訴我了，叫我早給自己想出路。”
    這個消息商君是萬萬都沒想到的，黃爺家雖然有些案底，但是黃爺是個幹淨的人。他祖輩的那點兒曆史，到他這一代早就洗幹淨了。而且，黃爺年輕的時候致力於發展家族企業，在他的手上，黃爺的集團公司在房地產行業崛起的那幾年屬實呼風喚雨，他本人也是很講規矩，曆來風評不錯。
    商君前段時間確實聽過黃爺最近公司出了問題，也不至於就進去了。俗話說，餓死的駱駝比馬大，他不相信黃爺真的就突然倒了。
    “你跟了他那麼多年，別人說什麼你就信了？”
    崔石清哼了一聲，眼裏一絲笑意也沒有，他道：“不過交易而已，他給我資源，他可以玩我。最近這一年來他就不行了，說好的幾個電視劇一番都沒有拿到，要給我投的電影也沒有投。這一年來，你見我有什麼作品嘛？全靠宣傳還保持了一點熱度，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所以你就耐不住了？”
    “我不過為我自己打算而已，你想簽我嘛？”
    商君搖頭，崔石清確實有他獨特的粉絲群，他以前有作品，現在也有流量。可是商君卻不會再跟他合作，因為ED其實不想走這一條路線，他自己也不想。
    “你不適合ED，我不能簽你。”
    崔石清頓時瞪大了眼睛，他慣來生的好看，一張臉非常標準，無一處不是精雕細琢，可以說他的臉能直接放在言情小說的封麵，毫無違和。
    但是，就是因為這樣的臉，商君才不喜歡。太好看了，沒有一點兒記憶點。不止如此，他的性情也實在不是商君喜歡相處的。
    崔石清有點兒生氣，呼吸急促了起來，他說道：“你還在記恨我當時不給你麵子嘛？”
    “你說哪次？”
    “還有哪次，那個電影那次。我知道你生氣了，你安排好了剪輯和後期，我後來不用的那次。”
    那次啊，商君心想，就是黃鶴生親自監督把好好的片子剪成破爛，然後票房一日遊那個啊。
    “黃總後來跟我說了，都是他瞎搞的，給我賠了不是。畢竟賠的是他自己的錢，我生什麼氣。”
    崔石清點頭：“既然你都知道，那你為什麼不簽我呢？你們ED沒有幾個有咖位的藝人，簽了我不是很合適嘛？”
    “真的不合適，ED沒有流量的空間，簽你也是害了你。”
    “你開什麼玩笑，楚江不算流量？真算起來，楚江是比我還早的流量呢吧。”
    商君聽了後，看著他那張就算是生氣也依然很好看的臉，心裏有點兒不爽。
    “楚江跟你不一樣，他還有別的空間。”
    崔石清鍥而不舍：“我就不能有其他空間嗎？”
    你可以有其他空間，你還可以上天呢，可是，那關我什麼事兒呢？
    他一再相逼，商君難道就是沒脾氣的人了嗎？自然不是，商君壓住心中的怒氣，深呼吸，最後說道：
    “如果我是你，就不在黃總這樣的時候走人。黃總在你身上投入的不隻是錢，還有恩情，你這樣會讓人心寒。”
    崔石清仿佛被商君取悅了，急促的笑了兩聲，那笑聲極為刺耳，他道：“真有趣，商君竟然跟我講良心，你有嘛？”
    商君牽起來嘴角，被人這麼說他竟然還溫和了起來。他一般隻有在真的生氣的時候，才會格外的溫柔以待。
    “我的良心在哪兒，我自己知道。我隻是提醒你，我有不簽你的自由。ED雖然不大，簽不簽誰我還能說了算的。我看在過去合作過的份兒上今天來這裏，我也看在過去合作過的份兒上該說的都說了，以後，你不用再找我了。”
    說完，商君起身就走了。
    在他身後哐當一聲，噼裏啪啦的響聲連綿不絕，直到他走出門，仍然沒有停息。他太了解崔石清了，一有不順心就要摔東西，發脾氣的樣子暴虐得很，這麼多年沒見，一絲絲都沒有改變。
    他真後悔崔石清給他打電話他就來了。今天他來的這個地方是豐台崔石清別墅，足足花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來。談了這麼會兒，又要花一個小時的時間回去。
    真是不值，他替自己，也替黃總感到不值。
    這麼個深夜，這一代別墅區十分安靜，隱約幾聲蟬鳴過後，商君關上了車門。他想了又想，最終還是決定劃開手機給黃總打個電話。
    黃總有好一會兒才接電話，他必然是沒在和崔石清在一起的，事實上，黃總正在自家修剪花枝。多少年來，黃總都是這樣一副閑雲野鶴的愛好，也是一點兒沒見改變。
    “小商啊，好久不見，怎麼這麼晚打電話，碰到什麼事兒了？”
    一如既往的慈愛眾生啊，商君聽了他這個語氣，就笑出來了。笑聲透過電話傳到黃總耳邊，惹得這位養花遛鳥的大爺很是開心。
    “你這多笑笑多好啊，平時就說你太嚴肅了。你看你，這不笑的挺好的嘛。”
    “也就是您，總能讓我哭笑不得。”商君如是感慨。
    黃總也不惱，寒暄幾句，又問了上次那個李總有沒有為難他後，才說：“你給我打電話肯定有什麼事兒，你就說吧。”
    商君道：“我今天見了崔石清。”
    黃總那邊兒沉默了。商君繼續說：“他想讓我把他簽到ED。”
    過了半餉，黃總如恍然大夢般的問他：“那你簽了嘛？”
    “沒有。”
    黃總一聲感慨，通過電話傳過來，聽到商君的耳裏，多少帶了一絲絲的無奈。
    “簽了也挺好。”
    商君歎氣：“您當初怎麼看上他了呢。”
    黃總歎氣，幽幽的聲音裏帶著些許的懷念，他說：“當初啊，他可倔了，又倔又自卑，一心一意的想要出名。當街攔了我的車，讓我幫幫他。為了出名什麼都豁出去了。”
    “我看著他，就跟看著我自己似的。”
    說到這裏，黃總沒再繼續。商君也體貼的掛了電話。
    今晚，這個看上去曆經風霜的中年人，需要一點兒靜默來舔舐自己的傷口，來跟一段兒感情做個告別。
    商君發動車子，突然覺得車內壓抑的很，於是在進城的路上打開車窗，讓風聲呼嘯入耳。隻有在耳朵裏什麼都聽不見的時候，他才能感覺到格外的清醒。
    崔石清不是他什麼人，但是他卻真心為黃總感到不值。他現在避之不及的黃總，卻也是當初他自己求來的成全。他不清楚是什麼支撐了黃總這麼多年如一日的付出，但是他清楚，崔石清跟黃總始終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自然走著走著就散了。
    夜風吹了一路，商君到家的時候，頭一個有個兩個大，很是發漲。他急匆匆的衝了個熱水澡，打開窗子通了風，這才上了床。回憶今天發生的種種，到最後，所有的所有都定格在黃總那聲感慨。
    ——我看著他，就跟看著我自己似的。
    可是你能看清你自己，卻未必能夠看清他。
    就像很多年前，他母親也曾義無反顧的跟他父親相愛，跟他父親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生活一樣。曾經那麼堅信，自己沒有看錯。
    他仍然記得母親知道父親外麵有人的時候那種絕望，當時他小，他不懂為什麼母親會那麼瘋狂。他甚至覺得父親不過是犯了錯，改了就好了。
    因此，他們離婚的時候他不願意跟著母親，比起來母親一直淡泊的性情，父親的熱情體貼他更加喜歡。一個孩子的眼裏，大人的事兒都能解決。
    最終法院把他判給了母親，猝不及防的，他就離開了那個縣城，離開了從來沒有離開過的父親。他也惶恐過，也掙紮過，也非常怨恨過母親。
    可是後來他總算明白了。對他的母親來說，愛情不隻是愛情，更是他能跟那個男人一起麵對所有未知未來的勇氣。好的也好，壞的也罷，隻要他們一同麵對，總會雲開月明。可是她沒想到，有些人，人還未老，愛卻先沒了。他母親也罷，黃總也罷，都是癡心人。
    這世界上實在不該有癡心人，如果沒有癡心人，也就沒有那麼多傷心的故事了。
    商君昏昏沉沉的在隱約的頭疼中沉沉入睡，在他的夢裏，仍然是一中家屬院那個樹比樓高的四樓。初夏的柔光中，母親在彈鋼琴，而父親在做飯。
    他站在他曾經的房間門口，看著那個一邊兒寫作業一邊兒偷著看漫畫的小孩兒。十分恍惚，又十分歡喜。
    那小孩兒寫一段，就低頭看一會兒，不知多久，終於偷偷摸摸的把這期烏龍院看完了。小孩兒抬起頭，對著他笑：
    “你傷心了嗎？”
    他說，我沒有。
    就算是在夢裏，他也知道，沒有那個讓他傷心的人。也害怕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