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殼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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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等生李笑的機械表突然壞了。她開始有點兒抓狂。價格不菲卻說走就不走了。還曾在公車美少年麥維麵前誇過它,說它不會騙人,手動的多實在,就莫名地壞了。雖然這隻表戴在手上大體來說不起什麼作用,優等生李笑還是一肚子窩火。
她不是氣他消極罷工,而是在想,如果時間也能這樣突然壞了,停了,那該多好。可它依舊像隻沒頭蒼蠅似的死命地向前跑,也太不給自己麵子了。
李笑看著這隻冷冰冰的手表,依舊不折不撓地帶在手腕上,期盼它哪天又莫名其妙地走了,就像某人突然人間蒸發,或許什麼時候又會從哪兒嗖的一聲鑽出來。
李笑攥著書包,踏上公車的台階。刷卡器傳來機械的聲響。選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歪著頭,把腳翹到椅子上來,蜷著腿。她把手偷偷伸到窗外。風從指間流過,潺潺。她握緊手,隻感到指甲的突兀。於是她漸漸開始相信,心底油然而生的一些期許,或許應該讓它們熄滅。
她回複到她本來的樣子。在教室裏爽朗地大笑。走在路上安靜寡言。並且思想不間斷地神遊。在公車上打瞌睡。或靜靜地看著周圍人的臉。她揣摩他們臉上的張揚,笑聲四溢,像透明的幻燈片,人潮來回切換,一張又一張,明了又暗。想自己在他們眼中呆滯的神情,靜默卻不安分,就會突然覺得好笑。
她是個不太適合矯情的女生,更不適合把一些東西放在心上,翻來覆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期待把心裏糾結的複雜打上浪尖,又在你踏上公車轉頭望的一瞬,重重的拍打下來。
它們沉到海底,完成一個周期,叫做澎湃。可惜這種澎湃,同樣與她的迷糊不相稱。她習慣安定,可以任她神遊。
木槿花花期有二十八天。李笑站在樹前,眯眼望它的美,用力地記住。它們現在已經枝繁葉茂,被時間銷蝕的粉紫在車窗外無意間一閃而過。
這繁盛的幻覺隻是沿途所見。抓不住,一期一會,不能苛求。隻是兀自行走的時候,時常悶得想蹲下來緊緊抱住膝蓋。
那個有著淺褐色發的男生,他或許隻是來告訴她,手心的溫度要多少才算暖。
“李笑,李笑,醒醒,快上課了。”晌午,陽光很好。李笑蜷著脊背趴在桌上,突然聽見有人叫她。打了午休結束鈴,後桌的推推她的背催促。李笑直起酸痛的脖子,低頭盯著因為重壓失血而蒼白無力的手指,突然噗噗地掉眼淚,一顆接一顆,不能停止。
“李笑你怎麼了?天哪!”後桌的女生傳來陣陣怪叫。
“我……我……”李笑用手捂住眼睛,腦中褐色短發的剪影漸漸閃現。一瞬間,莫名的感覺如同奪眶而出的淚,結實地擁堵住心口,塞得她無法呼吸。
他要走了。她聽見耳邊有人這麼低語,抬頭張望,卻看不見人影。於是她隻好睜大眼睛,任淚水恣意妄為。她無從知道胸口鬱結的巨大哀痛來自哪裏,亦無從克製與製止。
他要走了。他要走了。他要走了……她開始耳鳴,卻突然站起來。
“我走了,替我向老師請假。”優等生李笑抓起書包拔腿便跑,一陣風一般沒了影,留一群人在原地愣神。
她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衝出校門來到車站,等了幾分鍾,不耐煩,有拽緊書包向遠處跑。
下星期做手術。木槿花早過了花期。大腦提供給她這點隻言片語,以至於她來不及細想衝動的緣由與這澎湃心情存在的理由。
她隻是跑,歇斯底裏。
“麥……麥維,麥維在哪兒,我找麥維!”李笑衝進醫院大廳,扶著服務中心的櫃台上氣不接下氣。
那個穿白褂的年輕醫生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302號麥維已經轉院。”
“轉院?哪兒?在哪兒?手術呢?”
“病人要求保密。”
李笑站在服務台前。電腦屏幕閃著刺眼的光。她能感到彼時洶湧的衝動此刻全部僵在了嘴角。
保密……嗬。李笑垂下手,突然輕快地笑。她抹抹眼淚,把手插在口袋裏,轉身收起所有的失態,大步向出口走。
關你什麼屁事啊,無聊。她踢踢腿,漠然地低頭,推開玻璃門。
“李笑!”突然聽見有人喊她,她回頭,望見那個醫生繞過服務台徑直向她走來。
“真的是李笑啊。”醫生笑得輕快,像是驗證了她猜想的準確無誤,露出欣慰的表情。“你的信。他說,希望你能喜歡。”
李笑從醫生手中接過那封信。年輕的醫生如釋重負。
“第二醫院,兩點的手術。”她看見醫生嘴角鬱結的一絲悲傷。“病人要求保密。”醫生替她推門,示意她離開。
李笑攥緊淡紫色的信封,慢慢地走。她抬起手腕看表,突然發覺看不懂。那是什麼。它停了。早停了。停留在表麵的,究竟又是多少天前的那個時間。幾點。幾分。幾秒。它繁盛地走過。但它現在已經流逝。
她在陽光下眯起眼,忽然就懂了。
“李笑知道年獸的傳說麼?”喧鬧的車廂,他輕聲問她。“我猜它應該長得像烏龜,或是猛獁之類的,嗬。”他輕快地笑。“人人都怕的年獸,換一種說法是該叫做時光吧。凶猛,無常,不屈從任何人。你赤手空拳,像個嬰兒,打不過它,可是我們依舊要麵對。”
“沒有人能幫助你,你要自己挺過去。”
她回憶起他眉宇間的隱忍,這個被時間拋棄的孩子,他隻是不願意讓人觸碰他的脆弱。
她拆開那封信。素白的稿紙上木槿繁盛,深淺不一線條粗細,在紙上來回摩擦。她甚至能看到他握著畫筆一筆筆勾勒的認真神情。他那麼專注,讓它們開得那樣熱烈奔放,卻又多了一些想象它們衰敗得美麗不複存在的傷感。
可那又怎樣了呢。
李笑大步流星走出醫院,靠著大門邊上雪白的圍牆欄杆慢慢蹲下去。她坐在醫院門口蜷著腿,抱緊了身前的書包。人群熙熙攘攘,有的行色匆匆,有的邊走邊回頭望她。
路邊的香樟依舊枝繁葉茂。李笑望著它們,腦中一片空白。直到天暗得再也看不清樹葉的輪廓,她才站起來,拍拍灰塵,拖著書包慢慢地往回走。
她不知道手術台上的無影燈有多少瓦,是否會像那天的陽光一樣晃得人眼花。正如她不會知道的另一個他,穿著肥大的病服坐在輪椅上,風吹過就顯得空空蕩蕩。而那一頭被她譏笑成不良少年的褐色頭發,也隻不過是一從沒有生命力的假發。
可是知道了又怎樣了呢。這個世界總有一些事是你這輩子都無法認清了解的。比如說,當他躺在手術台上,等著麻醉的藥效,心底騰躍而上的顫栗。她無法預見他的顫抖,已無法預見他的結局。他隻能一個人默默地承擔與接受,無法與任何人分享。
他才明白,他並不是來拯救她的。他是第一個耐心聽她說話的人,卻用這樣無法挽回的方式給了她一個傷口,一個時常想起便會心痛的理由。
一切或許都隻是殊途同歸。
李笑背著空蕩蕩的書包,傾斜著身體,快速地向前走。突然一陣風,她一個疏忽,素色的畫紙從指縫中溜走,越飛越遠。她停下來,仰望那一抹淡紫,緊緊攥著手指,霎時間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