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學生的最會造的句子是什麼。可能會搞不清定語叢句和狀語從句的區別，也會因為用which還是what而疑惑，奇怪有兩個主語加一個逗號的句子算不算病句。但這幾句，十個有十一個都是脫口而出。
    “Timeflies。”或者“Astimegoeson。”。再或者“時間如白駒過隙，稍縱即逝。”寫了多少年的小結就寫了多少次這個開頭。然而對於公車少年麥維來說，時間如白駒過隙或許還長了點。
    滴管，針頭，病床，輪椅，白床單還有病房外的花花草草是他熟悉的布景。十八年來很少生什麼大病的他，一年之內全懂了。
    對他來說時間又是什麼。或是一把利刃，偷走他的生命，無聲地切割好後，再交還給他，告訴他用一點，就會少一大半。
    他坐在病床邊，看風吹起他碩大的病服，常常會想起那個光著腳的女生站在牆上手舞足蹈的樣子。
    “在時間麵前我們無能為力。”她說。“留不住的東西有太多，像拍照，記錄下當時的歡笑，很多年後拿出來卻懷疑這是否真的發生過。你藏起值得留作紀念的東西，藏不住流走的記憶。”
    確實是無能為力。他站在時間的洪流裏，就快被它衝走。
    他會經常想起那個一臉迷糊的女生。她說的每一句話都無聲無息地直指他的痛處。如果早些時候遇到她，說不定會被她說到想跳樓。
    想到這兒，他就想笑了。他知道，她不是來拯救他的。在她來之前，他已經收拾好所有的心情，靜靜的等待那個可能早就已經清楚明了的結果。然而她卻讓他那個原本平衡的天平開始向一邊傾斜，。
    如果還能繼續活著該多好。他看她的時候，會突然這麼想。
    午後的陽光依舊很好。吃點心的時候，李笑突然想起忘記發的作業，扔下了手裏的麵包猛地站起來，徑直向外走。
    “喂，視而不見啊。”李笑聽到熟悉的聲音，回頭看見麥維站在樓梯口，背著挎包，一副帥到欠遍的樣。
    李笑出門就看到他。第一反應是幻覺。直到他活生生地開口，才成功勾起她的好奇。
    “你來幹什麼？偷電視機？偷空調？偷飲水機？還是偷課桌？”
    麥維依舊沒忍得住，仰頭狂笑。
    一些好事的女生湊在教室門口張望，或是從窗口伸出腦袋，興奮地議論。
    “麥維~”李笑暗地裏白了她們一眼，突然歪著頭甜甜地叫了一聲。
    麥維一愣，死命忍住了沒笑得趴下，隻是眯著眼臉上無比燦爛：“怎麼了？”那一群女生瞪眼望著門口高大的帥氣男生替眼前那個迷糊的女生把臉頰邊的劉海攏到耳後，突然爆發出一陣怪叫。
    “啊——我不行了。”李笑腿軟，猛地轉過去扶住牆壁。“隔……隔夜飯都要嘔出來了……”
    “注意市容市貌~”強撐住暗笑的男生好心地提醒。
    “是你吧，公共場合還笑到下巴快脫臼。”李笑拉長了臉瞪他。
    鬧過了一陣，又突然安靜下來。
    “怎麼想到要來？”李笑望著牆上的倒計時牌。上麵碩大的“六十二”一閃一爍，晃得人眼花。她早知道他生病在家，卻不知道是什麼病，總之不可能這麼快好。不過這麼背著挎包明目張膽地出現在高三教學樓走廊，還真是欠揍。
    “看看。”麥維靠著牆撐著膝蓋。
    “看看？看美女可找錯人了。”她又調侃，成功逗笑他。
    “下星期……要做手術。”他低著頭，不知該如何告訴她，他是來告別的。
    “小手術？闌尾炎？”
    “啊。嗯。是啊，小手術。”他承認，不過就是個小手術，隻是成功率比失敗率低得多得多罷了。
    “哎！”她猛拍他的肩膀。“祝你別死在手術台上啊。”
    “嗬。這是我聽過得最好的祝福了。”他笑，她的話還是老樣子，直接到令人捏把汗。
    “嘻~加油！”她握握拳，突然又覺得自己很傻。
    他們站在樓梯口的牆邊，撐著膝蓋。來來往往的人都回頭盯著他們。李笑被沉默堵得心悶，歪頭看著身邊的男生。
    “麥維，你沒事兒吧。”他抓著膝蓋，指節發白，臉色頓時像張紙一樣，汗順著額頭向下，一滴一滴。
    他在發抖。她突然心一緊，語氣卻平淡。
    “沒，沒事兒。老毛病了，過一會兒就好。”他疼得發抖。她看他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樓梯對麵的椅子上，於是跟過去，坐在他身邊。
    麥維打開挎包，胡亂地翻。掏出一小瓶藥片，利索地倒出兩粒，又拿水，手抖得差點把水打翻。
    她瞥了一眼他的包。竟然全是藥。她才明白過來為什麼那天見麵他會隨身帶藥，他自己本身就是一個藥罐子吧。
    她看著他的汗順著臉頰一滴一滴，流到領子裏。他把手放在膝蓋上，低著頭。淡褐色的發分外明顯，遮著他棱角明朗的麵孔。
    李笑盯著麥維的手指，突然覺得不認識它們。它不是她認識的那隻手。它們應該修長、溫暖、幹淨、柔和，可是它們現在指節被攥得那麼突兀。它們在發抖。
    李笑抬起胳膊，把手覆在男生蒼白的手背上。手指從他的指縫裏伸進去，扣緊他的掌心。
    “靈壓不夠？分你點吧。”她觸到他滲出汗的掌心。依舊在調侃，笑著，卻害怕眼中的霧氣會越發恣意妄為，一發不可收拾。
    他不說一句話。咬著嘴唇，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她感到他皮膚的顫栗，冰冷在她掌心迅速彌散開來。
    她望著他，就突然有一種無力感。她這麼專注地望著他，目不轉睛，眼一眨不眨。她離他那麼近，甚至此刻她還握著他的手。可是她無法……無法體會到他的疼痛，無法了解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她能做的，隻有怔怔地看著他，蒼白無力地看著他疼得發抖。像從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愛的東西一樣一樣壞掉，明明都那麼小心了，但她無能為力。
    “臭小子，給點麵子行不行？你好了沒？”李笑突然放開麥維的手，用肘抵他的肩，不耐煩地說。
    “嗬……”他笑。感覺指間的暖一下子消失，突然一怔。這些細小的情緒在他自周跳躍，隻是他沒有給它們露麵的機會。
    “能送我到校門口嗎？”他看著她笑著問。
    “你要走了。”李笑轉過頭，語氣淡漠。
    “是，要走了。”
    李笑心裏突然“咯噔”一下，頓時感覺空了半截。她唰地站起來，卻不知道為何此時心裏會有這樣的感覺。
    空了，空了，是空了，感覺晃兩下，就會發出嗡嗡的響聲。
    “走吧，上課還早呐。”李笑垂著手，向前走兩步，收拾好臉上奇怪的表情，轉過頭輕快地催促。
    東大道上青草香味濃鬱。兩邊成行的香樟樹開始落葉。南方的樹像個愛漂亮的小女孩，一年四季都不舍得丟掉她的寶貝葉子，等到開春長新葉的時候枯黃的葉子才開始一片一片直直地落下來，鋪到地上，有種溫暖的厚實感。
    她走在他身後，踩著灑到樹葉上他被陽光拉得很長的影子。她與它們嬉戲。它們可能太寂寞了，她想。
    她不時加快步子，害怕他會拽著挎包，突然拐到哪個異度空間去。為什麼這麼害怕他消失呢？她知道自己不會想得通，於是索性不想。
    “李笑。”麥維在校門口停下。
    “哎。”李笑努力控製著平衡，他猝不及防的止步讓她差點摔倒。
    “謝謝。”
    “嗯？”
    “哈……”他看她一臉驚訝，不禁笑出聲。“勞你大駕，送我到校門口呐。”
    “啊？”她莫名其妙。
    “嗬，回去吧，回去。快，去上課，不早了。”他看看表。
    她又抬頭，像第一次見麵那樣認真而執拗地望著眼前的男生。她感到他很陌生，甚至遙遠，為什麼竟會有一種想要挽留的奇怪願望。
    夕陽很暖。她忽然想再去爬一次那麵牆。她光著腳站在牆上張開手臂，很想告訴一邊的那個笨拙到手忙腳亂的男生其實牆的那邊並沒有河。可是看他緊張得滿頭大汗，她偷笑著忍住了。
    可是她現在想告訴他。還有。
    還有他身上陽光的香味，像木槿花氤氳。還有他每天不折不撓的早安，沒有一次好好回答過。還有蹭在他衣服上的眼淚鼻涕，沒有道歉。還有想說謝謝，滿世界地陪著她瘋。
    還有。或許她隻是不想他離開。
    “我要翹課！”李笑突然大聲宣布。想趁門衛不在偷溜出去。
    “不行！”他突然放下臉，推他回去。“好好上課去，快去！”
    她第一次聽他那麼凶的說話。並沒有被嚇到，心裏卻翻江倒海，洶湧起來。
    “行了行了，那你走吧。”她討饒，隻是害怕又讓不該出現的東西偷溜出來。
    他向她揮手，拽著挎包蒙頭向前走。她立在校門這邊，看他越走越遠。
    是越來越遠，一點點小小的影子，就快消失，再也不見。
    女生李笑漸漸攥緊拳。她忘了說再見。她看著男生麥維被夕陽染紅的背影，感覺他好模糊。她眯起眼，就在他快要消失在視線中的那一瞬，突然抬腿。
    “喂，你幾班的？出門證有沒有？！”傳達室的門衛突然大聲嗬斥。看李笑一副拔腿想跑出去的樣子一臉不滿。
    “沒……”李笑不耐煩。一個轉身，放下腿，大步向回走。
    “搞什麼呀……”她走了幾步，突然忍不住，蹲在地上抱緊膝蓋。
    她聽見潺潺的風聲，像流水一樣，透明地流過。
    原來它們也和淚一樣，是沒有顏色的。那為什麼還害怕被人看見。
    多大的人了，羞不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