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名喚小狸的雪狐是去年冬狩的時候在皇家圍場所獵。看見這麼一個可愛的東西，任何人都放不了箭。皇帝下令用網捕回來，把一幹禦林軍忙得人仰馬翻。得了白狐後，他愛之寵之，幾乎每日瓊漿果露的伺候。可是，再喜歡也不過是一隻寵物，轉手就這樣隨便送給了別人。摸著小狸的柔滑的絨毛，向晚不禁在心中暗暗憐惜：你跟了我運氣畢竟差些……
    “霽哥哥，我在你心裏也是這樣一隻寵物嗎？”在林霽替她攏上披風的時候，向晚沒來由地問了這麼一句。
    動作一僵，旋即，那雙修長的手又輕巧地將絲帶係了個漂亮的蝴蝶結：“當然不是，晚兒是世上最珍貴的。”
    “可你不也要將我送給別人麼？那個人會把我關起來的，到時候我們就很難再見麵了。霽哥哥可以不想我，可我……我會一直很想你，可能吃不好，睡不好，也許很快就會死掉……”
    “別說了，別說了……”那遊離如魂魄般的聲調早將林霽的一顆心宰了又割，他深深感覺到一切似乎都太遲了，向晚已經是他的弱點，他的軟肋。而偏偏那是他要不起的東西！他身上背負著如此沉重的使命，他不能連累了向晚，也不能……讓向晚連累了他。
    向晚苦澀一笑，他心疼是真，然她也知道，他並沒有改變主意。既然在他這兒硬的不行軟的也不行，她唯有另謀計策了。無論如何，不能明知是墳墓還把自己送進去。
    但是，她一個弱女子，又該如何逃脫權力支使下的命運呢？
    沉默了片刻，向晚終覺無謂，轉頭望向窗外：“今日和風清朗，我想出去走走，不知霽哥哥能否相陪？”
    林霽執手微笑：“樂意之至。”
    向晚臉龐一亮，似是暫時忘卻了近日的不快。她急急喚來秋湖，將手裏的小狸塞過去：“姐姐，你幫我照顧一下它。”
    “你這是……”
    向晚看了林霽一眼，甜甜笑道：“我要跟霽哥哥出去。”
    “可是你身子還沒全好，怎麼能沒人照顧著呢？”秋湖望著眼前的一對璧人，雖然心中免不了黯然，但她還是徒勞無功地想抓住每一次機會。
    向晚還沒說話，林霽卻已幫著她：“秋湖姑娘，晚兒已經躺了好一陣子，肯定悶壞了，她說怎樣便是怎樣吧。況且，我也不會讓她有事。”
    “是。”
    秋湖低下頭，再也無話。等她再抬眼，兩道幸福的身影已經相攜而去。每當這個時候，她就覺得，其實她對向晚還是有那麼一點嫉妒和埋怨的。縱然她們是真正的表姐妹，可秋湖明白，自己在這兩人麵前仍是奴婢。每一次，總教她領會，何謂遙不可及……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碧山寺是晏京第一大佛寺，處在京郊碧山，常年香火鼎勝，引來善男信女無數。
    林霽和向晚卻專程為看花而來。不知是不是因為身在深山，向晚覺得這兒桃花也開得冰冷，在枝頭孤傲地綻放著。
    “霽哥哥，你希望我參加選秀麼？”
    向晚這話問得直接，倒真教林霽意外。
    “若我說此事輪不到你我作主，晚兒相信嗎？”
    向晚笑了笑：“我自然相信，是皇上跟你開口了吧？”
    “後位虛懸，皇上不想讓高家和孫家的勢力再膨脹下去。可是後宮選秀從來都與朝中局勢緊緊相依……”
    “我明白，朝中能與這兩家力量抗衡的唯有霽哥哥一人，皇上選了你做同盟，向晚便無可避免地成為你們博弈的籌碼。”
    林霽眼中閃過一抹不忍之色：“別這樣說你自己……”忽地，他似是想起了什麼，又補了一句，“我保證，一切都隻是暫時的。”
    向晚沒有發現他的異樣，隻是迷惑著：“宮門一入深似海，哪裏還有走出來的機會？我若是進宮，我們的緣份也就跟著去了。霽哥哥……”她忽地抬眼深深望著心愛的人，明眸中閃爍著美麗的星光，“礙於女兒矜持，有些事我一直未能與你明說，但是你一定可以感覺到的。我想嫁的人隻有你，沒有旁人……就算是九五之尊的皇上，他在我眼裏也比不上你一根頭發。”
    “晚兒，住口！”他低聲喝住向晚，喉結滾動，好一會兒才啞聲說出另一句話，“不得對君王無禮……你可知道，說這樣的話是要誅九族的。”
    向晚臉色一變，再無半分柔情：“反正早晚也是個死。你不要我，我不會怨你半分。可是，那不代表我會聽從你的安排進宮選秀。今日約你出來就是為了告訴你八個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話到此處，林霽隻覺眼前刀光一閃，再看時，一綹青絲已經翩然落地。而向晚手裏狠狠握著一柄匕首，玉顏如雪，襯著刀鋒雪亮的寒光……林霽第一次體味了什麼叫做不寒而栗。
    他愛她嗎？也許是的，然而，兒女之情比之東淩江山，比之滅族之恨，畢竟都還太輕太輕……
    可不知為什麼，此刻在她麵前他有自慚形穢之感。與他相比，向晚仍是幸運的，她畢竟還有替自己爭取的勇氣。
    “你倒說說，你準備如何玉碎？”他握住她握刀的手，沉聲問道。驀的，他手勁一重，那把匕首便從向晚手裏鬆落，而他仍步步緊逼：“自殺？毀容？還是把刀刺向君王，落個謀刺的罪名？無論哪一樣，牽連的都不止你一條命。隻怕皇上借題發揮，趁機滅了你雲氏一族。”
    向晚終於失控，再一次因為他的殘忍而失控：“我根本就不會在乎別人怎樣！”雲家於她，除了血脈，她想不出還有別的什麼聯係。
    “那我呢？你也不在乎嗎？”
    她僵住了身子，閉眼歎道：“霽哥哥，你簡直就是魔鬼！”說完，她猛地抽開手，頭也不回地奔出那片燦爛的桃花林。
    他們並不知道，與此同時，禮部雲天珩接到破格擢升的聖旨，晉封四品少卿。進宮選秀，似乎成為向晚無法擺脫的命運。
    向晚留了林霽一人在桃林，她自己並未走遠。本來是相攜看花的約會，如今心各天涯。他獨自在花中靜默如深水，她在佛前思緒縹緲如煙。焚再多的香，也求不來她與他的緣吧？向晚雙手合什，目光悠悠望著莊嚴的鍍金佛像。
    “雲姑娘……”
    身後忽地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向晚回過頭，依舊是陌生的臉孔。喚她的是位年輕女子，一身紅衣非常奪目，可是，衣衫再豔麗也壓不住主人的風采。冰肌如雪，柳眉鳳目，顧盼之間讓人覺得嫵媚異常，所謂風情萬種，大概就是如此吧。
    “我不認識你。”
    美人彎了彎唇角：“可我認得你，半個月前，海棠閣樓下……錦心可是非常佩服姑娘的勇氣呢。”
    “錦心？”她是海棠閣的姑娘，向晚記得，那個花魁好像就叫玉錦心。這麼說，霽哥哥是她的恩客？妒火上心，也沒了好聲氣，“抱歉，失陪了。”
    玉錦心臉色微變：“姑娘莫非瞧不起錦心？”
    “姑娘想太多了，我根本就不認識你。”向晚說的是真心話，她的確不喜歡玉錦心，但是也不至於看不起她。起碼，她身上那股屬於女人的嫵媚風流是她沒有的。這刺痛了她的心，她想起了林霽曾經去過海棠閣。也許，他們還有過肌膚之親……在她心裏，是忍不得霽哥哥跟別人親熱的。
    想到這裏，向晚不禁搖了搖頭，頓覺自己癡傻。他都要將自己送給別人了……
    “你的錦帕掉了。”
    玉錦心的提醒打斷向晚的思緒，她這才發現自己竟無端在陌生人麵前失了神，連忙蹲下身去拾錦帕。誰知，同時玉錦心也彎下腰去拿帕子，兩人的手就這麼撞在一塊兒了。
    向晚隻覺手背傳來一陣火辣的疼痛，好像有什麼尖銳的東西劃過了皮膚，然後又有什麼東西鑽進了血肉中。可是她縮回手，隻看見一道淺淺的血痕。
    “對不起，都怪我不小心，今天戴的指環上有些鏤花……這一下就傷到雲姑娘了。”
    向晚看了一眼套在纖纖玉指上的指環，是銀的，中間還鑲了顆翡翠，應該是上好的貨色，怎麼做工如此粗糙？
    不過她也沒往心裏去，拿了錦帕便要離開：“不礙事，我還有事，真的失陪了。”
    玉錦心眼中閃過一抹微光，她正想再說什麼，偏巧林霽從殿後出來了。他來回看了眼殿中的兩個女子，語氣淡淡的：“晚兒，我們該回去了。”
    向晚不想讓他靠近玉錦心，連忙上前拉住林霽的手臂：“霽哥哥，我們這就走。”
    林霽的腳步有些遲疑，那深諳的眼神估計隻有玉錦心才看得懂是“不許輕舉妄動”的意思吧。可惜，她已經做了。既然那麼難決定，她隻有幫他一把。
    “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向晚以為他是擔心自己大病初愈的身體，微微搖頭：“我還好。”
    然而，事實證明她很不好。
    轎子在雲府門口停下，轎夫請了好幾遍，向晚卻是一句回答也沒有。待林霽一掀開轎簾，裏麵的人兒便軟著身子歪出來。半眯的星眸，緋紅的臉頰，再加上懷中嬌軀傳來的嚇人的熱度……一股不祥的預感把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嚨裏。
    “晚兒？”
    向晚似是完全沒有意識，一臉的狂亂，她好像在深淵中掙紮一般，銀牙死死咬著下唇，那圈泛著血色的牙印看起來觸目驚心。
    林霽迅速翻開她的掌心，那裏有一個粉色的印記，形狀如桃花，豔麗如詭魅。是桃夭……該死的玉錦心！他深深吸了口氣，回頭急急吩咐：“先回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