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濕盡簷花,花底人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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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幅重芙惱煙圖,濃烈而妖豔,鋪天蓋地的暮紫嵐霧,半籠了滿池極盡妖媚的菡萏,深鎖了落落盈池的凝碧靜波。
那樣霸道的嫵媚,那樣不近世俗的溫暖,不是因為他深沉地記得,而是他從未遺失忘記,便像一顆不易覺察的種子,默然靜臥在穆疏泉的心間,兩情相悅時不曾生根,糾纏癡戀時亦未萌芽,偏生待得一晌貪歡之後,醉生夢死之前,方才破土而出,是猝不及防的藤蔓,一瞬間,漫延成海。
不是鳥語花香的溫潤,不是草藏鶯歌的欣喜,隻是大片大片的,無依無靠的濃綠,蒼冷得不似人間,一枝枝,一葉葉,覆蓋了所有悲歡澄緔的流年,覆蓋了所有清稚爛漫的歡愉,而那執子之手的未成約定,唇齒相依的難盡承諾,所有的展顏過情動過癡纏過甜蜜過的歲月,亦被一同覆蓋,不見天光。
“疏泉哥哥,”清亮嬌柔的語調便似初夏阡陌間依嫋垂柳,青絲飛煙,輕絮碎玉,穆疏泉驀然抬首,卻隻是半垂英目,拿流輝濺瓊的眼波閑淡地凝住秋惜寒。
秋惜寒圓睜一雙水剪秋眸,瑩白澤潤的紅酥秀手細托著渾白瑩潤的扳指,不染瑕疵的玉指環在逶迤天光地輕拂下,騰生著淺淡朦朧的輝芒,清淡綴染的白梅似已淩霜,那幽林傲雪的冷豔得出逸世塵,卻因和田美玉與生俱來的溫潤平添了幾分清和,“疏泉哥,它”秋惜寒半探玲瓏的柳腰,唇角影映著綽約的闌珊笑意,不曾直達黝黑沉寂的眸底,秋惜寒水意汪然的玖瞳愈發深幽得若千年羅刹間遺世寒潭,除了一望無底的青碧,什麼也不包括,“我想,它終究還是屬於你,從始至終傾嵐哥的愛人隻有你,不是嘛?”
穆疏泉鳳眸斜挑,默不作聲地接過尚存餘溫的玉環,夾在修長清美的指節處細細把玩,流溢清朗的天光透過玉環疏密不一的紋理,溫和地吻在他寂冷的眉梢,似是柔和至淡漠的溫存,又恍若酸楚至悲涼的甜蜜。
良久,穆疏泉長擰著濃秀的斜飛劍眉,“他——”,遊移地啟齒,銳利的薄唇微泛著清蒼,“傾嵐他,是,是如何離去的?”半吞半吐的尾音,略凝著細冷的傷感,輕柔得宛如清明時節的紛紛暮雨,點滴淒清,直聽得人,愁欲斷魂。
“疏泉哥?”這樣溫潤染玉的音質,使秋惜寒恍惚不定地憶起了很久之前之前那些清明朗潤的光陰,那時在畫室潛心習作的她還是不諳塵俗的甜美少女,疏泉亦是這般溫和勝玖,低眉俯首間皆是暖陽洋溢的笑意,滄海桑田麼,不過是世人對物是人非的借口罷了,怎見浮生不若夢?
她眼波幽怨地別首,殤然猶醉地凝望亭外萬種風姿的重蓮,碧清流轉的一雙妙目也若即若離地點染了,長亭池畔那斑斑駁駁的胭脂紅淚。“那是一個清明晗香的午後,我本想邀傾嵐哥同飲午茶,薄夏暮春時節的新茶總是最好的,你知道嗎?”她忽而破空一笑,暗紡濃密的重睫拖移出悠長的影印,遮掩了她漾澤明滅的水剪雙瞳。
“喝茶時,傾嵐哥,總愛含笑不語地在茶盞內投放一枚果糖,他說,倘若這樣,縱使再枯澀尖酸,他也能安然幸福地下咽,因為那裏有你的甘怡味道,擁有你的愛戀,他永遠不會自覺孤單。可是,我隻能日複一日地輾轉在他的身畔,看他愈來愈落寞沉默,愈來愈形瘦骨銷,那種無能為力的悲涼,好像一點一點地沉淪,被無休無止地波濤顛覆,卻再也無法救贖。”
穆疏泉側顏依舊清寂英挺,他隻是安靜無言地傾聽,英儒犀利的玉麵是古井無波的平和,除卻那茫然空餘的眼眸,濃重的迷霧在他的眸底升騰翻湧,不見痛徹心扉的憂鬱,不見生輝清朗的流光,隻是一片眾鳥高飛盡的白茫幹淨的,虛無的空白。
“當我看見傾嵐哥時,他隻是溫婉清和地莞爾,在我的記憶中,他從來沒有那樣溫和清淺的表情,或是淡然,或是閑漠,或是睥睨眾生地冷豔,然而,那一天他隻是一言不發地靜睡,彎和淡描的眉顰蹙地——帶了一團濃濃的孩子氣,微微地笑著,美得像是誤入凡塵的天使。”她垂首,微別了水波瀲灩的眸。
池外有一晃而過的湖風,不拘地席卷湘簾,帶出叮當清脆的風鈴碎響,靈動閃爍的蕭瀟呻吟,漫不在意地切斷了時間的存在,空間的依賴,隻聞得無束香羅的水蓉芬芳乘風而來,一霎而,便流溢滿亭。
“然後呢?”艱澀沙啞的聲調,仿佛來自朔北以北,拖移出風沙狂漠的荒蕪味道。秋惜寒聽聞此言,水眸清潤,語意不明地凝住了暮疏泉,不由一駭。他依舊是俊朗沉寂的模樣,卻不見了往日邪妄隨意的孤高,還有也是迥乎不同,什麼呢?
秋惜寒長眉不展,略微握緊了濕膩蒼冷的柔荑,紅酥玉掌不複往日輕軟的細膩,咋握去隻是滿手滿心的空蕩,難以填補的缺落。
是了,她喟自輕歎,流波浮影的籠霜清目暗轉,有異的是穆疏泉的眼眸,斜生俊逸的鳳眸。不甚分明的瞳眸似乎混淆了黑白,他的眼底倒映的是顛倒的,顛倒的瓊亭芙池,顛倒的欲頹夕日,顛倒的菱花帶雨的她自己,一整個顛倒覆滅的世界,便這麼映澈在他冷漠空洞的瞳眸,不帶一絲眷戀,一痕情感。
“那時,深鎖逸流的天光從疏舒卷卷的簾幕中微微探照在他清俊的臉上,傾嵐哥明麗的眉眼清柔地款款舒展,清淡得仿若——仿若仲春三月時,臨江阡陌間的依依垂柳,似乎是觸手可及的依戀,但卻是天涯之遠,就是這樣矛盾而完美的存在。臥房間的地毯上,有星星點點的藥片,素白若雪的色調襯著深濃的暮紫,蒼素,謝紫,是一種脫塵的妖麗。可是,難道不奇怪嗎?傾嵐哥他最憎惡陽光,因為過於偏執燦爛的陽光會不顧一切地把他灼傷,可那時那地的他隻是熟睡,那樣安然含笑,仿佛把這熱烈狂放的遺夏蜜陽盈移為,一室清淨微涼的流霜。”她垂肩的烏瀅鬈發若一條幽穀棠蘭間的溪澗,湯湯不絕地順著她豐盈白皙的肩,濤淘細致地流下去,流向全部的未知。
“傾嵐哥隻是在熟睡,隻不過這一次沉睡的時間會很久,久得離我們遙遙相隔了一光年,並且,他已經沒有體溫了。”秋惜寒幽然娓道,軟語吳噥的音質放得輕柔緩慢,略帶清稚的尾語沈著不易覺察的鼻音,若暮鼓晨鍾間,續然模糊地淡念禱詞,溫婉而平和。
隻是,她清潤的杏眸似頑劣的幼童偏執地圓睜,水波微漾的瞳眸筆直地望過滿池朱芙,仿若,那一池的花容春綠不過是,平地忽起的海市蜃樓,那樣一覽無餘的,荒漠的神情。
穆疏泉眉目低垂,英挺蒼茫的鳳眸輕閉,疏離而濃麗的睫羽不動聲色地微顫,綽影了他山長水遠的目光,氤氳不清,他隻是緊握著那枚扳指,那樣竭盡全力地緊握,又嬰孩驕傲的執拗,又有老者淒涼的堅守。
許是握得太緊了,他棱角分明的指甲些微地刺入了掌心,冷凝鮮豔的液體一點一滴濡濕他綿長的指尖,逐漸的,逐漸的,漫延至那枚生煙暖玉上,那樣濃烈慘淡的色彩,是彼岸煙火在流年碎裂的倨傲色調,是忘川渡船時那風燭殘年的老婦遞與你的那杯薄酒的色調,亦是那一夜醉生夢死的抵死糾纏,直把浴雪白梅悉數點染成錯落的紅梅,豔麗得動魄驚心,襯著他清俊柔蜜的肌理,不是女子軟玉溫金的嬌軟,不是處子深居簡出的盈白,是男子風吹日曬的剛直堅挺,是曆盡風霜的猶遺細膩,愈發顯出一種難以言明的,蠱惑邪魅的美。
長亭江畔,柳鶯深處,綽約輾轉著空靈清冷的笛聲,漢宮秋月,咽嗚悠長的音調無休無止地蕩波和散,撲麵而來的是,迷離淒楚的江南煙水氣息。秋惜寒美目清動,秀美微蹙地憑眸亭外,不輕不重地含怨歎息,“不恨天涯行役苦,隻恨西風,吹夢成今古。”
枕函香,花徑漏。依約相逢,絮語黃昏後。時節薄寒人病酒,鏟地梨花,徹夜東風瘦。
掩銀屏,垂翠袖。何處吹簫,脈脈情微逗。腸斷月明紅豆蔻,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