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晃過一陣銀光，淩亂刺眼，采兒還沒有反應過來，眼前就被被一片銀色籠罩。
    安風哀躺在地上，銀色的血液不斷地從他身體裏湧出，迅速鋪滿整個地麵。
    咣當……
    神劍從采兒手裏滑出。周圍忽然刮起大風，灌進她的長袍裏，吹得她瑟瑟發抖。她跪下來，捧起安風哀的臉，看到他眼裏彌漫的蘆花變成了銀色。他對她微笑，很溫暖的微笑。采兒發現原來他好久都沒有這麼笑過了。
    “為什麼要救他？你知道他為什麼對你這麼好嗎？”她輕輕地說著，不想讓他知道，卻也不能不讓他知道。
    “我知道，剛才我一直都在，我什麼都知道了。”他依舊微笑，采兒卻在那些銀色的蘆花中看到了哀傷，深深的哀傷。“不過我不怪他。畢竟是他給了我家，這百年來，我一直把這裏當做家。他給了我很多很多我原以為我得不到的東西。所以，我不怪他。”
    “對不起，我不該代你選擇。我害了小狸，又害了你。他說得沒錯，這些都是我造成的，都是我的錯。”
    看著采兒淚如雨下，安風哀覺得心裏一陣陣疼。他顫抖著舉起手替她拂去那些淚水，每動一下，他都覺得自己的靈魂在一點點流逝。“這不是你的錯。”
    采兒感覺他的手比起往常更加冰冷，她試著抱起安風哀，發現他已輕得如同天上的飄雪。這個似曾相識的場景讓她懼怕起來。
    “不會的，不會的，你是雪魅，你不會死的。我帶你去安風雪域，我帶你去找雪妍。她會重塑你的靈魂的，她會救你的。”
    “不用了，”他掙紮著要她把自己放下來，“太晚了，沒有用的。”
    采兒抱著他快要結冰的身體，渾身顫抖著。那天夜裏，她也是用同樣的姿勢抱著小狸，最後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閉上眼睛。現在，一切又要重複一遍嗎？
    “采兒，謝謝你讓我記起要怎麼笑，謝謝你給過我的所有溫暖。我知道讓你忘掉仇恨是自私的想法。你那麼痛苦，我卻無法讓你笑。真的對不起。”
    他回過頭，對著一臉默然的斷嬰，聲音急促起來，“義父，謝謝您給了我家，我不怪您。”
    天窗上鋪滿了一層又一層泛著銀光的雪，連升起的太陽無法照破。
    “帶我去看看外麵的雪好嗎？”
    這會是最後一次了。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他最後一次看雪一定是在他死的時候。那時他很坦然，因為雪魅有著漫長的生命，所以他從不去想那一天的到來。就算是真的來到，那時他也一定厭倦了生命吧。可是現在，在他的生命搖搖欲墜之時，他真的希望這場雪能夠停下來，讓他再多活些時。因為他真的舍不得，舍不得采兒，父親，還有義父。
    采兒看了一眼斷嬰，然後抱著安風哀走向那扇已是純金一片的大門。她聽到斷嬰用魔杖點地的聲音，大門隨即緩緩開啟。
    采兒抱著他走到那個月夜他們聊天的草叢裏。那些當時偷聽過他們談話的野草經過幾季的枯榮，此刻已被深深埋在雪裏，等待重新見到陽光。
    大朵大朵的雪花泛著銀色的光，輕柔地飄下，像是鵝毛一般掃過采兒的臉。
    安風哀靠著她，一直保持著咧嘴笑開的姿勢，好似從來沒有見過雪。
    那些銀色的雪打著轉兒輕拂過他的睫毛，他的鼻翼，他的臉頰。采兒伸出手幫他擦掉那些雪花，卻聽見他用玩笑的調子說著：“不用了，反正我最後都要與它們融為一體的。就讓我提起感受一下吧。”
    她的手一抖，眼淚就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滑過他棱角分明的臉，沾濕了他的銀色長袍。
    她感到了他顫抖的身體，好像要被狂風吹散。於是她用雙臂抱緊了安風哀。
    這樣你就不會走的那麼快了吧，這樣你就不會再這麼冰冷了吧，就讓我永遠這樣抱著你吧。
    “真的……很溫暖。”他從來感受不到冷熱的身體，此刻卻有一種奇特的感受，像是陽光撒到身上散發的舒服的味道。
    “安風哀……”采兒低頭看著他，他的眼裏溺滿了笑。
    “以後……請你記得要微笑，像你告訴我的那樣。”
    時空交錯開來，製造了詭異的遇見。現在的相遇在千年萬年之後還會被記住麼？還是，隻能在輪回裏無休止地被記住然後忘卻，直到靈魂再也承受不住的時候，化為一縷青煙。
    然而靈魂即將消亡的時候，我也不願意離棄你。因為你，是我無邊黑暗的輪回裏，唯一的光亮。
    可是，我不得不離開了，飛往雲那端的國度。
    所以，請你一定要微笑下去。因為你的微笑，曾經點燃我所有的希望。
    她感覺抱著他的手臂裏越來越空。最後，當她還保持著這個姿勢時，手臂裏已一片空曠，隻是飄下的飛雪還在不停往裏鑽，想要填平那片空曠。
    他已經和雪融為一體了。
    她伸手撫著身旁越積越厚的雪，感覺到了從裏麵散發的溫度。
    真的……很溫暖。
    終於這一次，是你讓我覺得溫暖。
    泛著銀光的雪還在不停地飄舞，留戀地繞在她周圍。她能感覺他的氣息混在風雪裏，一直不曾遠離。
    采兒輕捧起一抹雪，然後往海嵐殿走。
    “公主……”嬖孌看著滿身風雪的采兒站在門廳前，驚訝不已。
    “找個盒子來吧。”
    她把那抹雪放進小樟木盒子裏，種下一個咒語，讓它不會融化，然後把盒子用繩子穿起來，戴在脖子上。
    這樣，我們永遠不離不棄。
    紮下深根的黑色曼陀羅被連根拔起，徹底地離開了肥沃的土壤。
    心裏豁然騰出一片空地，光芒大盛。
    她想離開這裏。
    她曾經以為自己是帶著強大的愛去複仇，可是那些愛就像是支離破碎的玻璃，一片一片地把她和她愛的人劃得傷痕累累。
    她累了。
    或許現在是離開的時候了。
    她沒有立刻騎著奧拉飛走，而是讓奧拉載著她一步步走向王宮的大門。她看著這個讓她愛恨交加的地方，每走過一處，都有著她的記憶。
    她曾在這裏和安風哀隔著五步的距離，看他造出一場場漫天飛舞如同蘆絮的飄雪，翩然美麗。她看他溫暖的微笑，絕美斑斕，一如太陽帶出的朦朧光暈。他的聲音帶著冰的氣息，眼裏彌漫的蘆花散開又聚攏，沉靜得如同清夜安靜的湖水。
    她曾在屋脊上聽小狸講那些國王的故事，星光交織在他身上像是翩躚的精靈，泛著白光的長袍被風吹得翻飛起來。他輕拍她的頭，然後哈哈大笑。她仿佛聽到他的聲音，要做天神國最偉大的王。
    還有布玢，那個虔誠到慘烈的孩子，她那樣單純天真地相信著卻又害怕著這個世界，最後卻被她所深信的一切所顛覆。
    整個天空一片清朗，藍得絢爛無比。再也沒有半邊天的火燒雲了。
    奧拉載著她踏過滿地銀白的雪花，踏過她所有的回憶，留下一串長長的軌跡。
    強烈的金色陽光投射到大地上，融化了所有的雪，和那串軌跡。
    議政廳已經不再是一片暗黑色，在炫目的陽光下，蕩漾出比其他宮殿都要刺眼，都要奪目的金色光圈。
    采兒最後看了一眼脫胎換骨的議政廳。
    轟——
    背後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巨響。
    采兒回過頭去，看見從大殿裏傳出一圈接一圈的光波，金燦燦的議政廳被撼動得搖晃起來。
    熟悉的聲音飄進耳邊，從混沌不清到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如山吼如巨浪，排山倒海般傾軋過來。
    這聲音……是……
    死咒！
    采兒倒抽了一口冷氣。絕對不會有錯的，這是她求莘氐告訴她的死咒，她記得清清楚楚。當時她想過，如果用愛爾斯神的辦法不能殺死斷嬰的話，她就要用這個最後的辦法。
    但是莘氐卻告訴她，如果她用這個咒語去對付斷嬰的話，很可能會因為自己能量不夠而被斷嬰反噬。因為這個終極死咒要消耗施咒者巨大的能量，如果沒有足夠的能量去駕馭咒語的話，它很可能被對手反射回來。
    “就是那樣，我也一定要去。”那時她看到了在她的眼裏開滿的黑色曼陀羅，帶著不可預知的黑暗。
    “千萬年之後，又是一個太古，如果那時靈魂還存在的話，相信也不會記得這些仇恨吧。”
    現在，她突然想起了索尼歸的話。
    可是，她現在才明白，犧牲了小狸，犧牲了安風哀之後，她才明白過來。
    采兒一下子從奧拉身上跳下來，衝向議政廳緊閉的大門。
    她試著念動咒語，向前推了推。門仍舊紋絲不動。
    到底是門上種下了什麼咒語？她的額頭上出現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突然間，她停了下來。
    自己在做什麼？竟然在擔心斷嬰的死活？剛才她還那樣拚命地要殺死他。
    可是，她沒有多想，又不停地念動咒語，試著打開大門。
    有的事情，一旦明白過來，就什麼也牽絆不了了。
    陣陣強烈的光波伴隨著怒吼聲傳來，采兒覺得門裏的能量正積聚著等待爆發。
    轟轟轟——
    又是幾聲巨響，然後，金色大門呈碎片狀坍塌下來。
    像是斷線的金珠鏈子，劈劈啪啪散落一地。
    莘氐正對著大門，雙眼通紅。而他的白色手杖，正對準了跌坐在地上的斷嬰。
    斷嬰像是失去了所有的防禦，潰不成軍地坐在地上，連黑色長袍也不再泛光。采兒無法判斷斷嬰的表情，隻能看到他不斷顫抖的背影。
    “不可能的，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是在你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