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妍望著夜空出神。深沉的暮藍色滲透了整個天際，那樣透徹，仿佛太陽不曾升起過。
    姐姐離開後，她理所當然的成為了領主的繼承者。沒有過多久，她便正式成為安風雪域的領主，在一片咒罵與仰視中。
    咒罵是怨念的外泄。
    離開就意味著背叛，背叛者便不再是同類。
    憤怒的才臣民把對人類的怨念轉移到雪姬身上，然而同時又把希望寄托在新的領主身上。
    他們仰望著領主，他們頂禮膜拜的神，他們希望的唯一寄托者。
    雪妍此刻卻無視這一切。
    姐姐，你終於離開了，你快樂嗎？
    姐姐，你後悔嗎？
    在黑暗裏無數次擴散的聲音，像是無數不斷伸長的觸角，前往未知的深處，未知的路途，永無止盡。
    然而所有的疑問都是沒有回音的。
    因為她知道姐姐已經不在了。
    直到此時，我終於明白族人的怨念。
    人類，可恨的人類。
    其實我比你更想知道答案，這麼多年，後悔嗎？
    如果我沒有讓你走，如果你沒有那樣渴望自由，如果一切從頭，如果自由隻是走向深淵，如果……
    所有的如果都因為你的離去而灰飛煙滅。或者，從來就沒有如果，時間從來都是一直向前的。
    一直一直，從不回頭。
    “安風哀，你想好了嗎？”
    此刻，安風哀和采兒站在雪妍的身後，都沉默著不願開口。
    “對不起……”隻是這三個字說出來，就覺得如鯁在喉。
    “你還是堅持最初的決定？”
    空氣驟然變冷，化為支離破碎的冰。
    雪一片片降下來。
    “算了，如果你要離開就走吧。”雪妍明顯抑製住的感傷像是銀色的海水，在安風哀心裏掀起滔天的波瀾。
    “最後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雪妍點點頭。
    “我的父親，是一個怎樣的人？”
    “那是雪域的傷痛，沒有人想再提起，”噴薄的霧氣包圍了安風哀和采兒，隨著她聲音的擴散而越來越重。“不過，他確實曾經來雪域找過你。也是因此，我沒有殺他。”
    “你走吧。不過記住，離開就意味著背叛，背叛者便不再是同類。哪怕是姐姐的兒子。”
    濃密的霧氣遮住了她的臉，淚水滑過她精致的臉龐，悄無聲息。
    姐姐，我想我知道了，即使有一萬次的如果，你也會堅持當初的選擇。
    “這是奧拉，它會帶你們回去。算是我最後的禮物。”隨著這最後的聲音落下，乳白色的霧氣完全隔離了安風哀和采兒。
    等到迷霧散盡，他們又回到了采兒初進雪域的地方。
    大雪紛揚而落，無邊無際。
    身旁站著一隻獨角獸，溫順地低著頭，等待著新的主人。
    “走吧。”安風哀牽起采兒走向奧拉。
    夜色凝成露水，沿著濕滑的柱子往下落。
    成群的飛鳥掠過天際，一直向北。
    斷狸在天蜃殿的前廳裏來回地踱著步子，清秀的臉上彌漫著恐慌。
    公主已經失蹤三天了，為什麼父親沒有絲毫的緊張，甚至還禁止他出宮去找公主？
    難道這一切真的是他父親做的嗎？
    當他聽說父親突然要找回王族後裔時，就提起從師父那裏趕回來。不料，父親已經找回了公主。
    盡管斷狸從不願意承認父親找回公主是有所企圖的，但不祥的預感卻始終壓在他的心頭。
    難道父親真的是要歸政於王族嗎？
    他明白父親對權利的渴望，他太了解他的父親——天神國的攝政王了。
    “殿下。”窗外響起了聲音。
    他揮了揮手，門開了。
    “殿下，我們搜尋了所有的地方，都沒有公主的蹤跡。據報，前天夜裏安風哀帶公主去往愛爾斯神廟，之後便不知去向了。”
    安風哀，又是他。
    斷狸皺了皺眉。
    腳下的洇珈叢林在拂曉熹微的晨光裏翻滾，如同綠色的海浪。
    奧拉帶著采兒和安風哀緩緩向南飛去。
    對不起，雪妍。我隻是想把所有的事弄清楚。畢竟，信任義父是我多年來的信仰，太久太習慣了。
    安風哀默默地想著。
    怎麼又是雪？還有…熟悉的香味。
    愛爾斯神廟？
    采兒恍惚地低下頭，神廟已經近在眼前。
    “安風哀，是你召喚了雪嗎？”采兒靠在安風哀的背上。
    “雪？哪裏有雪？”他笑著回頭，然後表情瞬間凝固。
    他看到采兒如漂浮的雪花一樣往下墜著。
    “采兒，采兒……”安風哀猛地調轉獨角獸的方向。
    金色的長發在空中飄揚，香氣暗湧。
    銀色的精靈在舞蹈歌唱。
    一根被掐斷的金色長發，一群跳動的銀色精靈，翕動的嘴唇，氤氳的白霧中晃動著的身影……
    采兒又一次進入了這個夢境。
    到底是什麼，如此反複，如此熟悉。
    她覺得自己像是在無底的深淵裏下墜，帶著若有若無的重量。
    耳邊響起了歌聲，像是精靈們在淺吟低唱，伴著漸次濃重的香氣席卷而來。
    終於身體接觸到了柔軟的實體，好像到達了深淵的底部。
    她閉著眼也能感覺到周圍被黑暗吞噬的空氣。
    四溢的香氣濃到要人窒息。
    好像有光刺激著眼皮。
    采兒還來不及睜開眼，光線已經充斥了整個空間。
    瞬間被照得透亮的空間展現在她的眼前。
    這是一座巨大的水晶宮殿，晶瑩剔透。
    光線整齊地排列在空中，像是被某種磁場吸引著，把整個宮殿映襯得空靈透徹。
    所有光線的源頭，一個渾身素衣的身影，長發及地，流光瀉金。
    她慢慢走向采兒，光線微弱些。
    “愛爾斯神？”
    孩子，我們又見麵了。
    她的聲音仍舊空洞。她輕笑著，大片的曇花在身後開放。
    “愛爾斯神，這是怎麼回事？”
    孩子，我說過，有一天你會知道一切的。現在，你也知道斷嬰騙了你，你要怎麼辦？
    “我……我隻想找到爹爹，然後離開天神國。”
    我隻想離開，這個謊言叢生的地帶。
    可是，孩子，也許你完成不了你的願望了。
    “您說什麼？”心裏晃起水波，微微加速的心跳。
    孩子，你的爹爹已經死了。在你進宮的那天，被斷嬰殺死了。
    聲音像是擴大了千萬倍，在耳邊來回遊蕩，然後被耳朵全部吸走，撐滿了整個腦袋。
    所有的神經都被灼燒著，隨時要爆裂。
    采兒捂住耳朵，不讓那些遊離在耳邊的聲音進入腦海。
    “不可能的，怎麼會這樣，爹爹，你怎麼能先走，你怎麼舍得丟下采兒？”她尖叫著跪倒在地上。“我真的很沒用。我什麼也沒有為他做，卻因為一個印記而失去了他。爹爹，你說的沒錯，這確實是不祥的印記。”
    什麼東西在采兒心裏晃過，她突然抬起頭，“你是命運之神，你一定可以救他的。”
    沒有辦法，人死後元神便會化為一縷煙，不可能再複生了。這是命運之神也無法改變的。隻有他的靈魂還在不斷地轉世。隻是，每一世都有每一世的元神，每一世都不再是同一個人。即使複活，那也隻是將他的靈魂注入新的元神，又有什麼意義呢？
    神隻能控製命運的軌跡，卻不能控製人的心。所以很多過程神都是不能操控的，這就是所有意外的緣由。如果神真的能夠控製一切的話，世界早就如同死一般寂靜了。其實每個人的心才是自己的神。
    采兒沒有辦法去明白這些話。她的腦中全部是爹爹的影子。
    微笑的，難過的，咳喘著的，背著她的，還有最後她離開時，爹爹的聲音，“采兒…咳咳…”
    她突然想起安風哀，想起每次她追問斷嬰時他的阻攔，還有他曾經說過的很多個對不起。
    安風哀？他也知道麼？原來那裏不是庇護所，不是家，隻是一個華麗的謊言。
    我說過，有一天我會告訴你全部的。所以你必須等待。
    “什麼全部，難道還有什麼嗎？”
    請你一定要等待，跟著自己的心去選擇，完成你該完成的使命，永遠也不要後悔。
    “跟著自己的心嗎？”她自語著，“我現在，隻想報仇。”
    是嗎？可是你要知道，你的力量根本敵不過斷嬰的一根頭發。
    “就算這樣，我也要報仇，我一定要殺掉他。”
    我是神，我不能不去庇護我的所有的子民。但是如果你真的要報仇的話，我唯一能告訴你的就是，斷嬰的幾乎所有能量都聚集在了王座後麵雕滿神符的牆上，隻要你能找到帶著神力的劍去砍破那麵牆，就能解除斷嬰的能量。
    “真的嗎？”采兒不可置信地看著麵前這個帶著從容與神聖表情的神，她竟然在教她如何殺人。“可是，你不是庇護眾生的命運之神嗎？”
    可是，很多事情不像你看到的表麵那樣，一如斷嬰有著溫暖而完滿的表麵，可是誰也看不到底下流過的冰川般的河水。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所有的事，但是相信我，有一天，你會知道全部的。
    用心去選擇吧。
    愛爾斯神的聲音變得虛無起來，水晶殿裏刮起一陣大風。
    地麵晃動著，采兒眼前的一片飄渺，隻有愛爾斯神的樣子依舊清晰，身後是快要枯萎殆盡的曇花。她的臉像是重新被雕刻，逐漸化成斑駁的石像，然後在瞬間分離成兩個。
    當一切重新落定時，她抬頭看著矗立在神廟門口的兩尊巨型愛爾斯神像，依舊炯炯有神的眼睛眺望著南方的宮殿。
    “原來你一直都在這裏，守望著天神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