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磐雲篇  第1章 誅殺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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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值清晨,氣勢恢宏的玄陽殿傳來一陣斥責辯駁之聲後,又慢慢平息,恢複到往日的肅靜。細碎的陽光從窗欞的罅隙間穿過,帶著閃爍的點點金色流塵投在廳內灰黑色大理石地麵上,泛起一層明晃晃的白色。大殿中央立著一名身著銀朱色描金長袍的年輕男子,兩手背負著攏在寬大的衣袖裏,正翹首盯著由廳內兩側矗立的蟠龍石柱支撐而高高隆起的琉璃穹頂。他的腳邊匐著一位須發半白的老者,罩在深藍色錦帛內稍顯發福的身體微微顫抖。下麵一群身著官服的文武大臣,全都戰戰兢兢地守在自己的位置上,一時整個大殿鴉雀無聲。
    “朕、難道冤枉你了嗎。梁玉林!”半晌安靜,年輕男子忽然生生反問,用的卻是肯定的口吻。隻見他拂了下半垂的右手,英偉的身軀朝前躬了躬,修長好看的雙眉下,略帶邪氣的黑色眸子黯淡深邃,狠狠盯緊眼前這位,曾經戰功累累的大將軍,而今卻被告密有謀反嫌疑的平西王爺。
    “請皇上明察——”伏倒在地上的人不敢抬頭,喊出的話也因中氣不足而顯得嘶啞低沉。
    “哼,押下去。朕、不想再看到他。”年輕男子嘴角泛著怒意,憤憤丟下一句,頭也不回地跨出了大殿。
    背後,兩名侍衛聞聲出列,將一臉鐵青的平西王半拉半拖,丟進了天牢。
    翔天雲,翔天王朝第六代,也即當今的年輕君主。一個驕奢淫逸,惡名在外的男人。
    他本在先王英明統治的蔭庇下,錦衣玉食,夜夜笙歌,過得好不快活。誰料前不久忽然收到一封密報,說當朝平西王梁玉林最近幾年暗中結黨拉私招兵蓄糧,大有謀朝篡位之心。而接著派出的心腹也帶來了可靠證據,梁玉林謀反之罪已然坐實。可剛剛在廟堂之上,刑部侍郎傳達他的旨意,言明種種罪狀後,梁玉林居然抵死不認,差點當場血濺五步。
    證據確鑿,卻偏偏大喊冤枉,如此擾亂殿堂,翔天雲怎能不氣。所以當他怒色衝衝地回到寢宮時,連一向受寵的藍貴妃都被罵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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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玉林入獄的消息一傳出,午後的平西王府,亂作一團。梁王妃曆來沉穩端莊,這時也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而大部分平時“忠心耿耿”的護衛奴仆,早已席卷了府中一些值錢物什,逃命去了。
    與前廳雞飛狗跳相反,僻靜的偏院裏,我裹著一身淡紫素袍,長發輕挽雲鬢微亂,正慵懶閑適地臥在桐木雕花美人榻上,一手拿著水晶托盤,一手揉碎了糕點,有一下沒一下地灑進護欄外側的池子裏。落水處,許多漂亮的金色鯉魚爭相覓食,尾鰭輕泛起粼粼波光。邊上,一株不知生長了幾百年的老槐樹剛好為我遮住晃眼的日頭,偶有微風吹過,讓人心裏涼絲絲的舒服。
    從小到大,除了我娘梁王妃不時過來陪我,其他連個仆人的影子都沒有,更別說那個高高在上的王爺了。偶爾聽王妃說起(畢竟相處的時間很少,我不習慣叫娘,自然更沒有叫過爹),王爺隻有在我出生時看了一眼,後來就一直不聞不問,甚至連我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想,這其中必有什麼原因的,隻是我不知道罷了。既然沒人關注在意,不用做事,好吃好穿的又有人提供,我一個人倒也樂得輕鬆。每天種花,養魚,喂鳥,閑下來就看書,作畫,習字,練琴,小日子過得有聲有色。
    此刻,我並不知道前院發生的事情,還興高采烈地逗弄一條奮力搶食的霸道魚兒。忽然聽到背後有個陌生的聲音:“郡主——”
    我撐手扶了榻身,徐徐坐起,轉頭便看到一個丫環打扮的少女站在拱形花門邊上,半彎著腰,低頭大口大口喘氣。盡管我沒出過這個偏院,但聽王妃說過這個府邸占地很大,想來是這丫頭跑了較遠的路程,累壞了。
    我仔細打量一下,認出她是王妃的貼身丫環,以前有跟主子一起來,隻是每次都守在偏院門口,不曾進來過。
    “嗯?”我輕輕應道,用自認為盡量溫婉的口氣。對於“郡主”這個稱謂,雖然從來沒人叫過我,我也是早已熟悉的,所以並無一絲詫異。王妃說,由於很多原因,在其他人麵前,她不得不把我當女孩子養。
    她聽到聲音,才抬起頭來正眼看我,剛還在拚命喘氣的人兒瞬間倒抽一口冷氣,紅豔豔的小嘴已張到極限,像是活生生被人塞了一大個雞蛋。
    我看著她幾乎不敢置信的表情,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早在鏡中看過自己的樣貌,疏疏淡淡的眉,濃密微翹的長長睫毛,不大不小但還算有神的眼睛,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瓣,稍帶戲謔而輕揚的嘴角,尖尖的下巴,全部組合起來,也就一張線條過於柔和讓人看得比較舒服的臉。這丫頭,居然有這般驚豔的反應,真是——
    見我一笑,她竟更是傻在那裏,待老半天驚醒過來時,又不知所措地窘紅了臉。
    其實她長得挺清秀的,紅著臉俏生生的模樣,實在可愛的緊。
    我一時覺得好玩,故意裝傻逗她:“臉上有花?”我的嗓音微微有些喑啞,輕聲道來竟比一般女子的還好聽。我有時會想,對自己,這是幸,或不幸?
    她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臉又紅了幾分,怯怯道:“不、不是。秀兒隻是覺得、郡主笑起來,好好看…。”聲音輕若蚊蠅,最後幾個字好像就在喉嚨底轉了轉,並沒有吐出來。
    我不知她有沒有看出什麼破綻,卻也不好再調侃而泄露了自己的身份。想到她剛才慌慌張張跑來的模樣,當即正聲道:“找我什麼事?”
    “是了,王妃讓郡主快點收拾一下,她在前廳等您。”她雙手垂放身前,低眉順眼的,看去乖巧至極。
    “沒說什麼事嗎?”讓丫環來傳話,可是破天荒的頭一遭,肯定發生了大事。我心下了然她是不會說的,嘴上卻仍不急不緩地問道。
    果然,她稍一遲疑,搖了搖頭。
    我還不曉事由,心頭有些惴惴地,於是匆匆撿了幾身衣服(跟平時穿的一樣,有點偏女性),跟著秀兒出了偏院。
    第一次來到前院,除去腦中那絲不安,更多的,是興奮。現在正是初夏,海棠跟月季開得異常旺盛,或清新,或淡雅,或華貴,大團大團簇擁枝頭,卻是一場沉甸甸的繁花盛宴。這裏也有槐樹,雖及不上我院中的那株老槐,但也很是繁茂,枝枝葉葉相互重疊著,掩抑著,交錯著,一片綠意盎然,生機勃勃。我踩著片片黃綠的落葉經過,斑駁的樹影在腳下翻躍跳動著,像調皮的光暗精靈。偶爾有蟬蟲的鳴叫隱約傳來,細細微微的,聽著很恬靜,很舒適。
    直到進了前廳,都沒有看到其他仆役,這不是我想象中的王府該有的樣子。
    王妃正坐在的紅木靠椅上發呆,形容失了平日的光鮮,看去有點憔悴。
    我走到跟前,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娘。”
    “離兒,你來啦。”隻見她回過神看著我,從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嗯。”我低聲應道,心裏已經泛起不好的念頭,“出了什麼事?”
    “離兒…”她像是喃喃自語,手向前探了探,想來握我的,但隻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現在府裏出了點事,娘想讓你先出去避一下,等事情過了,就派人接你回來。”
    既然要我避開,想來是很嚴重的事了。於是我也不做細想,脫口道:“那你——也跟我一起走吧?”
    “不行,”她神情黯然地頓了頓,欲言又止,接著又像是下定了決心,緩緩道,“雖然王爺心裏另有所屬,但一直以來總也沒有虧待我,現在他出了事——我會一直陪著他。”
    原來王爺愛的不是她,難道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不要我?我不禁有些同情麵前這個可憐女人,一輩子守著那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卻絲毫沒有在意,這個女人是我娘,那個男人是我爹。
    聽王妃所說的話,我已知道這件事情很不簡單,於是假裝答應了她,卻在送我的馬車剛跑出王府半裏路的時候,又偷偷溜了回來。
    王妃已找不到另外可信的仆役來送我出去,隻好讓我暫時留了下來。
    僅僅半個時辰之後,刑部就帶著皇城的羽林軍包圍了整個梁府,此時府中上下,除了我、王妃,就剩下秀兒跟另外一名年輕俊朗的雜役——傅勇。而且看樣子,這傅勇應該還是秀兒的相好。
    一個文官模樣的人進了前廳,我們四個人跪伏在地上,聽他宣完聖旨。
    ——王爺犯的,竟是謀逆。
    連稍稍懷疑的時間都不給,我們就被五花大綁押了出去。
    半夜,我跟王妃,還有秀兒一起,被丟進了女牢房。
    第二天,平西王府被查封。據獄卒說,在查封過程中,又發現了不少罪證。
    但是,我不相信。
    接著,時不時有人被送進來,有王妃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
    可對我來說,都一樣——不認識。
    因為受梁王牽連才遭的牢獄之災,所以進來的人,沒有一個給王妃好臉色看。
    不過也僅僅沒好臉色而已。
    到了這份上,能不能活著出去都是問題,許是誰都沒有爭吵的心情。
    我獨自窩在角落上,悶聲不吭,隻偶爾抬起頭來,看著從牢房高牆窗外飛過的鳥兒,靜靜發呆。
    幸好是夏天,不會太過陰冷,但聞多了發黴的爛稻草氣息,排泄物的騷臭氣息,還是讓我很不舒服,身體微微有些不適。
    這樣大概過了五六天,正當我絕望得以為要死在這裏的時候,刑部來了人,把我們所有的人都提了出去。本來我想是要去接受審問的,結果剛出天牢,又有人來宣聖旨。
    我想象著自己渾身發臭,要多狼狽有多狼狽,所以隻暈暈乎乎地聽到一部分,大概是梁玉林已經被處決,皇上念及他當年的勞苦功高,不想濫殺無辜,但這裏所有的人,都要被終生流放,即使死了,屍骨也不能運返故土。
    當下,有人哭哭啼啼,要尋死覓活;也有人高呼萬歲,感謝皇恩浩蕩;而我——隻是淡淡地望了望天空,在心底默念:我終於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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