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華萊士有種深陷漆黑的深海的荒謬感。
    裘安妮。
    他在腦海中回憶。是的，那女孩天真、憂鬱而富有反叛精神。她是學校的問題少女、老師眼中的差生、班級的邊緣人物。在他的每節英文課上她總是懨懨地昏睡，或者幹脆不來。“反正她不需要考試，畢業後就要去美國。”教導主任說，“考太差反而會拉低班級的平均分。”所以，事實上，他也沒有怎麼注意過這個“學生”，直到那天，他在學生放學後經過空無一人的音樂教室，一時心血來潮進去彈起了那架鋼琴。
    那天彈了什麼曲子，他已經有些遺忘了。隻記得一曲終了，一個少女的聲音突兀響起：“原來老師你還會彈鋼琴呐。”
    那就是安妮。她沒有穿校服，像往常一樣，跟這間學校跟其他同學格格不入。
    “彈得不錯呢。再來一首？”她揶揄道。
    “你也懂……不，我是說，會彈鋼琴？”
    “這個啊……小時候學過一些……”
    “哦。”
    “不過很久不彈都生疏了。”
    “為什麼？你一定彈得不錯，生疏可惜了。”
    威廉當時隻是禮貌性質的發問，並不指望她會回答。然而安妮卻露齒一笑回答道：“因為爸媽讓我彈，所以我就偏不幹了！”
    威廉後來才逐漸知道，家境富裕而工作繁忙應酬不斷的父母隻給了她數不盡的錢，卻沒有給她足夠的“愛”。對別人來說鑽戒、寶石是生活的奢侈品，而對十八歲的她來說“愛”才是奢侈品。所以她反叛、不務正業，想要獲得父母的關心，卻隻是一次次的失望。就像一開始的老師們也不是什麼都不管，像是學業下降啊什麼的會去找家長。然而父親接到電話隻會說：“我很忙！”母親則一邊打扮一邊對家訪的老師說：“反正以後又不待在這裏，學習成績不好有什麼要緊？”
    所以不管是選擇放逐還是被放逐，裘安妮隻有一個人。她不知道怎麼“愛”人，也不知道怎麼被“愛”。
    威廉始終不了解她。
    他跟她距離最近的一次是在自己的歡送會上。那時他即將卸任離開香港，班級的學生們自發組織了一場歡送會，那一次，她也來了。而第二天醒來，他們在一張床上。
    老實說，威廉一點都沒有想和自己學生發生點什麼的心思。隻是當時兩人都喝高了，離別和酒精迅速發酵點燃了火焰。
    威廉沒有說要負責的話。他不愛她。隻是有些心疼有些憐惜。而且怎麼負責？讓她跟他一起逃亡？陷入絕境？對於永生不死的華萊士來說，他寧願死亡來憐惜他。
    “不用在意。”她對他說，“反正我也不喜歡你。不過是一場意外。”
    “可是……聽說……你要結婚？”
    “什麼呀！那個人，長得賊難看，除了錢什麼都沒有。誰稀罕他！”
    那是他最後一次看見她。那位少女，那個平凡的夢，那場無始無終的羅曼蒂克。
    後來，威廉離開了。安妮沒有聽從家裏的安排去結婚。她發現自己懷孕後，拿上自己的一點錢離家出走了。她想要實實在在的“愛”，即便是愛一個孩子，她的孩子。一個少女，和一點點錢，她要怎麼過？而且她還懷著身孕，胎像不穩，躲避著家人的尋捕。是的。尋捕。父親知道這事後大發雷霆發誓要跟她斷絕關係，母親想找到她再一次為了家族的利益嫁出去而不顧本人意願。
    走投無路的時候，安妮遇到了顏遲。
    她認識她。她在威廉的身邊見過她。她是他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所以她向她發出了請求。
    “我勸你還是把孩子拿掉吧。”顏說。
    “不。”安妮搖頭，那個時候，她已經有些浮腫，“我要生下他。”
    “你的狀況很不好。這樣很可能母子都不保。”
    “他是我的孩子。隻是我的。”
    “你不知道威廉的基因有多特殊。他的……每一個孩子都會胎死腹中。”
    “不。不會的。我會把他生下來。即便是用我的命。”
    這是開始，也是結局。
    裘安妮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她虛弱的手指抓著桃都的手。
    “孩子還活著。”桃說。
    她聽著，露出了明麗的笑容。桃知道，那是回光返照，但還是覺得格外地，美麗。
    桃湊在她耳邊低聲輕語，像是怕驚起一隻翩飛的蝴蝶：
    “我會讓他活下來。”
    她的世界，安妮的世界停止了，一個新的世界正在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