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國之下  因果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2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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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打電話叫來江之水和呂鋰。天色已經漆黑,就像阿都的眼睛。昨晚的斷電是因為電表跳閘,在白天就恢複了,隻是燈光尚顯昏暗。江之水見到燈下的小女孩兒大為驚訝:“你在哪裏找到她的?”
    “她沒有離開,一直在後院的井裏。”我答。
    “井?那口枯井我們裏裏外外翻過好幾遍,沒有發現任何人。”
    “我見到的時候,她確實在那裏。”
    “所以,”久不說話的呂鋰這時候忽然言道,“事發的時候她在家,並且看見了‘凶手’?”
    “可以這麼說。”
    這下,之水來了興致,忙問道:“那麼凶手是誰?”
    相比她眼底的熱切,阿鋰默默地掩去眼中的異樣光芒。
    我看向阿都。她此時換了一身我小時候的粉色連衣裙,穿著紅色的跑鞋,發間還顯得有些淩亂,在吃江之水剛剛帶來的美味糕點。她的麵色還不錯,在井下度過的艱難時間似乎隻是一瞬。她看見我的注視,收斂了神采,道:“是我。”
    “什麼?”江之水怔怔地望向我,“這是什麼意思?”
    阿都咬了咬嘴唇,道:“是我造成的。”
    “在開玩笑嗎,桃?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我歎息並搖頭。阿都放下可可餅,緊張地抓住我衣襟的一角。“這是事實。”我說。
    無可更改的事實。慘絕人寰的事實。我但願從未發生過。
    那天入夜後,發生了口角。一開始極普通的口角,然後阿都推了母親。母親撞到了廚房的大理石板,父親推開阿都,刀子刺入父親的後腰,然後一發不可收拾,最終釀成凶案。
    江之水冷靜了一下,但是感覺整個身體還有點兒顫抖。她問:“為了什麼?”
    “因為嫉妒。”呂鋰道,“就像七君主之一的利維坦大人,所身負的罪孽。”“利維坦”一詞在希伯來語中有著“扭曲”、“漩渦”的含義,而在基督教則是與七宗罪中的“嫉妒”相對應的大惡魔。
    之水還是感覺不可思議:“可是為什麼?他們對你這麼好?”
    阿都抬起頭,直視向我的眼睛,她的眼裏是黑色的寂寞,像馬裏亞納海溝那樣深:“我嫉妒的人是你,桃都。”
    “在這之前我沒有見過你,但我全心喜愛你,並為此嫉妒。”她從井底上來,說。我注意到壁櫥裏她的衣服,所有款式都是我小時候常穿並且喜愛的。“在爸爸媽媽的心中,隻有你是真實,無論你在與不在,而我不過是他們寄托思念的一個影子。”她繼續說,淚流滿麵。我不知道這麼多的眼淚是什麼時候從哪個時空決堤而來。“可如果僅僅是這樣,我也下不去手。你知道嗎?我並沒有失憶。我記得所有的一切。記得自己的父母、記得原本的家在哪裏,可是我,回不去。我的名字叫桃都不是偶然。我會跟著他們回家也是冥冥之中的定律。他們就是我的父母,或者說,曾經是。隻是那個時候他們更加年輕而已。我無法向他們說明,我就是他們的孩子。他們認為那不過是小孩子的囈語,覺得我隻是太思念自己的爸爸媽媽。因為在這個‘世界’,他們的孩子並未走失,而是隨著時光的流逝逐漸長大。那就是你。我因此恨你。我因此恨我。我們原本是同一個人。不是孿生子。我們不應該是兩個。”她哭泣,挽著我的手。我像是看見了自己在痛哭,我的眼淚就是她的眼淚。“我後悔了。真的。我不該這麼做。他們真的死了,是麼?”
    我點頭。我見過的屍體是真實的。我的父母他們沒有溯反了時間活下去的“能力”。很多時候我其實都在懷疑自己不是父母所生,而是某個怪物,占有了他們的寵愛。可我們的基因是相符的,生物科技告訴我,自己是他們血脈的延續。這是“真實”。
    “我恨自己。恨死了。我想到了死。真的。那個時候,我丟掉了手中的水果刀,跳下井。我以為那裏還有水,像我記憶中的樣子。”
    我撫摸她小小的顫抖的腦袋,想象那是母親的撫摸:“不要再做傻事。如果你真的悔罪,就活下去。比起痛快地死去,我要你活著,無論多麼痛苦。這是你乞求我原諒的唯一方式。”
    她露出欣喜的淚滴:“我一直期盼有一個人會對我說我可以活下去。我等待這句話仿佛等了一個世紀。”
    不。我從不原諒人。這樣的事怎麼可能原諒怎麼可以原諒?真相是什麼?某一個“世界”的我,殺害了自己的父母,然後把它當做一場噩夢回到了童年的家?那麼,動手的是誰?是她,還是我自己?無論是誰,這樣的罪是不能洗清的。
    我對江之水說:“叫你來是希望你能幫忙?”
    “幫什麼忙?為她做無罪辯護?過失殺人?”
    “不。我想變更她的撫養人。”
    “哦,她的養父母都死了。這個沒問題。但是,誰來收養?”
    “我。”
    之水的眼神,如果可以形容,那一定是見了鬼的眼神。
    最後,小女孩阿都被判過失殺人,由於年齡不滿十四歲,判居少教所改造,並定期接受心理輔導。是的。沒有人相信她的話。大家都以為她瘋了,我卻知道令她瘋狂的另有他因。在少教所的日子,一個月可以有一天被監護人接出去。我那天領她去街上玩,她問:“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因為你就是我。”
    “你相信我說的?也許那是我騙你的。”
    “我相信。”
    “我殺了人。而且那還是……”
    “你的罪就是我的罪。我們一起來贖罪吧。他們會原諒的。”謊話。
    “嗯。”
    連我都不能原諒。這樣的罪。
    傍晚的時候,我們抄近道走過一條栽有大片洋槐樹的小徑。在那幽深的小徑盡頭,我仿佛看見了父母,隻是較之前要年輕些。他們從我身邊擦肩而過,沒有看我一眼。我說仿佛是因為我流淚了,淚光中我看不清他們的臉,但那令人懷戀的味道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阿都渾身僵硬,緊緊地拽著我的手:“為什麼?他們是誰?什麼是真實?”
    我遮上她的眼睛,感受到指縫間流動的熱和冷的淚水。
    我說:“你的微笑就是真實。其他什麼都不是。”
    我不知道,那是我最後一次在這個“世界”看見父母的身影。
    阿都哭過後展露微笑,那是種惹人憐愛的充滿了淒涼意味的笑容。她說:“我想再吃一次街角的甜筒,可以買給我嗎?”
    等我回去的時候,她已經不在那裏。她不在任何地方。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隻有我手中的甜筒,在慢慢融化。我看向來時的方向,盤旋的風中,有濕潤的鹹腥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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