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在畫什麼？”修燁坐在神壇上問。
    季舒頭也不抬，手中畫筆不停，“畫畫。”
    修燁：“……”
    神廟裏，這樣的對話每天都要重複上演數遍。
    自從這個凡人幫自己把神廟修複好之後，修燁終於又有了個簡陋的神壇了，神廟雖小，但整潔幹淨。
    原本坍塌了，灰土到處是，大雨過後，更是泥濘不堪，那時候，不像是神住得地方，倒像是什麼乞丐的地盤，修燁一度自嘲不已。
    想不到來了個書生，原以為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薄弱男子，畢竟走路都會無緣無故摔跤的人，實在難以相信他後來的行為。
    心心念念要幫他修廟。
    巨大的木頭，拖、拽、扛、抱、滾……無所不用其極，明明身軀並不算健碩。
    清掃灰塵，被嗆得灰頭土臉，實在太熱，居然還脫了衣裳，光膀子……完全顛覆了他以前對書生的印象。
    書生難道不是謙謙如玉？柔弱文靜又注重外表？
    眼前這個書生卻說：神廟一定不能那麼寒磣，要用滑石板鋪才好。
    所以他自己又花了好幾個日夜去搬運光滑石板，石板大小不一，光滑程度不一樣，還得一點一點磨平，看著這個凡人一身狼狽，隻為了幫自己重建神廟，修燁原本想要笑話他的心思，忽然摻雜了許多其他的情緒。
    這一整個過程，他這尊所謂的神，一點忙都幫不上，因為他握不住實物，且神形日漸透明，神廟的庇護並不能讓他繼續存在，因為沒有人來祭拜許願，他的神力之源已然枯竭。
    曾幾何時，他像個影子一樣圍繞在季舒身邊，勸他不要再徒勞。
    而季舒壓根不理會，還請他讓開一些不要吵著他幹活。
    直至一座嶄新的廟宇一點一點呈現在眼前，修燁承認，那一刻他是無比快樂的，快樂又夾雜著莫名的感動和激動，這世間沒有哪一個神明不喜歡屬於自己的廟宇。
    哪怕是一個即將消失的神明。
    神廟完全修複好那一晚，季舒終於舍得睡個好覺了，渾身髒兮兮就躺靠在祭壇下麵呼呼大睡。
    修燁靜靜地站在他身旁，然後慢慢地彎腰俯身，仔細將這個猶如神來之筆的凡人打量了好久。
    漂亮的桃花眼此刻緊閉，白淨的臉沾滿了灰塵，手上的疤痕新舊交錯，這些，讓修燁覺得氣悶，那魔頭輕輕一揮衣袖，便要讓這個凡人如此辛苦的勞作數日，而自己無能為力。
    也不知道神明有沒有來生，如果有……
    如果有，如果沒有。
    次日醒來，季舒問修燁：“我能不能再朝你磕個頭，你再給我變出一身幹淨衣裳來？”
    修燁無奈的搖了搖頭，“你已經無緣無故朝拜了一次了，第二次不管用了。”
    季舒翻了個白眼，第一次抱怨道：“神明有什麼好當的啊……”大概是怕修燁難過，後一句隻是極小聲的咕噥“還不如一個凡人厲害哩。”
    之後，季舒終於恢複了書生該有的樣子了，要麼展開書卷奮筆疾書，要麼沒日沒夜的作畫，要不是修燁在一旁提醒他該睡覺，該進食，他可能會把自己折騰暈過去。
    這樣連續幾日，某一天趁修燁打坐休憩之時，季舒去了一趟集市。
    修燁清醒過來之後，遍尋不見他的書生，心裏居然生出幾分慌亂，直到他看見那些字畫還留著一些，心神才逐漸安定下來。
    到底誰才是誰的神明。
    季舒來到集市，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原本以為會很熱鬧，可是看著大街上行人稀少，小販麵帶苦色，各類攤子麵前少有人駐足，一派蕭瑟。
    他很疑惑，剛要向從身旁走過的路人詢問一番，那路人抬頭看看他，卻是慌忙的走開了，麵色還帶著一股嫌棄厭惡。
    季舒剛要張開的嘴巴隻得緊閉，他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確合該被嫌棄了，衣衫襤褸，蓬頭垢麵，除了自己緊緊護在懷裏的字畫還幹淨如初。
    季舒心想：得想個辦法換身行頭，要不然誰會買一個乞丐的字畫。
    他便一直走，看到集市盡頭有條河，河水清澈，又沒有人家，他心生喜悅，尋了個人看不見的位置，將字畫小心翼翼的放好，然後除盡衣物清洗起來。
    正洗到一半，身後忽然傳來嬉鬧聲，季舒不由得皺眉，最擔心的事還是來了……
    四五個小孩正在岸邊圍著他的字畫看，一邊看一邊嘻嘻哈哈放聲大笑。
    他隻得轉過身來，急忙往岸邊去。
    小孩見他來了，又指著他大笑：“哈哈哈，你不害臊嗎？！竟在這裏洗澡？”
    其中有個稍大一點的女娃兒，看見季舒轉過身，墨色長發濕漉漉耷在清瘦白皙的身上，唇紅齒白煞是好看，臉刷拉一下熟透，連忙捂上眼睛，不由得叫喚一聲“呀！登徒子！”
    另外幾個男孩子又哄笑起來。
    季舒這下為難了，想上岸又不能上岸，隻得道：“你們快些散了。”
    那個女孩轉過身去，一言不發，另外幾個男孩子拿起那些字畫，“這寫的是什麼呀？”“畫的是什麼呐？”
    季舒心裏焦急，生怕他們把字畫弄壞了。
    “你們先把它放下，容我上岸穿好衣服，再與你們說道，如何？”
    小孩調皮的說：“不依！哈哈哈哈，誰叫你在這裏洗澡！”
    一邊說一邊拿著字畫就要走，季舒計上心頭，趕緊說：“你們知不知道那座山裏住著一個神仙？我認識他，可以帶你們去看。”
    小孩子果然停住腳步轉回身來。
    他又接著說：“他能幫你們實現願望。隻要你們拿著香火紅燭去拜一拜他，許下願望就能實現。”
    這回，連女孩子都轉過身來看著他了。
    “可是，爺爺說過，山裏住著妖怪，會吃人！”
    “就是就是，吃了好多人呢！你騙人！”
    隻有那個女孩子問：“是……是真的會實現願望嗎？”
    季舒點點頭，“岸上這套衣服，就是他給我的，因為我見到他許下的第一個願望就是想要一身新衣裳。”
    孩子都轉身去看，“……髒兮兮的，還爛了。”
    季舒頓覺腦仁疼，“因為我從山裏來，路途難走，弄壞了。”
    “那你不能再許個願，再讓他給你一套新的嗎？”
    漸漸地，孩子們放下了字畫，都想聽關於這個神仙能實現願望的故事。
    季舒緩了口氣，到了岸邊，卻不能上岸，泡在水裏繼續給他們講故事。
    修燁離不開神廟太遠，無聊的在廟宇周圍亂竄亂飄，還莫名打了幾個噴嚏，仰頭看到樹梢上的鳥兒，出聲詢問：“那書生為何還不回來？”
    小鳥嘰嘰喳喳應答著。
    修燁過一會兒便來問一次，小鳥起先還嘰嘰喳喳回應他，到了後來，估計覺得乏了，鳥頭都不願意抬起來，插著翅膀裏呼呼大睡，不理睬這尊聒噪的野神。
    季舒講得口幹舌燥，孩子們聽得津津有味。
    最後達成協議，他們去幫季舒賣字畫，幫季舒弄一套新衣服來，讓季舒在水裏等著他們，之後季舒要帶他們去見那個神。
    季舒泡到身上發白，皮膚發皺，都沒見那群猴兒回來，正打算上岸重新穿那套髒衣服，他自言自語：季舒啊季舒，你還是一如既往的天真愚蠢，誰都敢信，從前輕信了錯的人導致家破人亡，現如今又輕信了一群乳臭未幹的娃兒，活該呐……
    看來今天是白跑一趟了，字畫沒了，香火也沒尋到。
    正當他剛要抬腳上岸的時候，嘻嘻哈哈的聲音又出現了，這次聽起來卻是無比悅耳動聽，季舒險些忍不住眼眶發熱，終於……
    當小孩把新衣服遞給他的時候，季舒是真的眼眶發熱了，因為崩潰之感陣陣翻湧，那明顯是套……女裝。
    男孩兒一本正經的說：“我們問了好多人呀，沒人願意買，說不識字兒！”
    “然後我們就拿字畫跟賣衣服的店家換，隻有這家店主大姐姐願意換！”
    “她說畫很漂亮！”
    季舒滿臉崩潰，那套新衣裳實在燙手……
    女孩兒一直沒說話，這會怯生生開口：“大哥哥……你長這麼好看，穿……這個衣裳也會很好看的。”
    季舒歎了口氣道：“這會不是登徒子了？”
    女孩子臉紅沒停過，小聲說：“那也是……最好看的登徒子。”
    季舒：“……”
    頓覺跟修燁在那深山老林裏待久了，已經不習慣人類集市了。
    身子洗的幹幹淨淨，看了看那又髒又破的衣服，再看看幹幹淨淨的新衣服，季舒認命了，不就是套衣服麼？有什麼不敢的？
    修燁靜靠在當初害季舒摔倒的那棵大樹上，等著季舒回來。
    從日落到月上枝頭，再到旭日東升，他終於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
    他不由得站直了身子，書生終於回來了。
    可當那一抹粉映入眼簾，修燁險些摔倒……

    作者閑話：

    我又活回來了~！
    今天母親節，祝各位小主的母親母親節快樂~身體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