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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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之後,山外小鎮,一間客棧。
公子站在樓頂,望著綿綿群山,眼中幽幽暗暗。
背後傳來腳步,師兄端著藥碗,也上了這樓頂。
良久,公子臉色莫測,眸似深淵說,看到那些鎮子?
身後不聞回答,師兄靜靜站著。
公子定定瞅著,毫無感情說,若我回宮,必定夷平!
少頃,又了無生趣說,何必呢?死一人而救萬人,大俠不都是如此嗎?
看著公子背影,師兄平靜說,殿下並未做錯,又為何當死?若以多少來定取舍,那是功利而非正義。若為利益出賣良知,明知殿下是被脅迫,仍然施暴助紂為虐,殺之正法合法合禮,更可警示為惡之徒,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半晌,公子忽然一笑,話中有話說,在龍鑄的眼中,不管我做什麼,都符合禮法吧?
師兄說,殿下懷疑?
公子轉過身來,看著他的眼睛,眼神卻空濛濛,一語雙關說,那日龍鑄不也說了,世間本無女媧之石。
師兄看著他,目光堅定說,有!
公子又是一笑,避開對方眼神,轉望遠方山色,眼神空洞說,即便真有靈石,對世間也乏了!
師兄不再說話,藥已經涼透了,也不逼他強飲,靜靜陪在身後。
良久,公子淡淡說,待回京再處理,明日陪我過鎮子,讓那些人都看到,潁王又回來了。為虎作倀者,將惶惶不可終日;不甘赴死者,便會慌張逃跑;來日一查戶籍便知,就以脫籍之罪處斬,倒省了辨認功夫!
平淡得似說別人的事,臉上看不到一絲憤怒,卻聽得師兄眉峰深鎖,眼中似有隱隱不忍,公子被傷得太深了!
隔日經過鎮子,打出皇子旗號,十裏八鄉皆驚。
師兄妹護送公子,離開這片地域,往北直奔揚州。皇帝得報甚喜,皇弟曆劫歸來,傳旨給揚州府,要官船在此接應。
一路上,公子寡言少語,白日獨坐馬車,晚上用膳之後,便獨自一人進房,夜夜燭火燃至通宵,也不知他眠或未眠,隻見一日一日清減,唯獨精神還在支撐,似有什麼未靖之願。
連師妹都皺眉,不方便敲門探問,又聽不得響動,靜得好似墳墓。
快到揚州,分別在即。
當夜,又貼門偷聽的師妹,被師兄強行拖走後,轉動烏漆漆眼珠說,為何我有不詳預感,你的靈石硬得要命,硬得會要鑄師之命!
師兄平靜說,還沒到這一步。
師妹覷著說,還沒到,這一步。
師兄轉過視線,竟沒再反駁她。
師妹再次歎氣,晃晃手中書卷,仍是問那一句,痛吧?書上說了,陰陽調和萬物皆寧,兩陽相衝必有一損!
師兄皺眉說,你又看什麼歪書?
師妹說,鸞同鳴!
師兄:……
翌日,原本五輛馬車,一輛車輪壞了,一輛無故變慢,到第二日清晨,都未見其趕至。
當日,渡過天險長江之後,又甩掉兩輛馬車,也隻剩公子一輛車,師兄趕車師妹看書,繞過揚州取道金陵。
夜晚,隻剩三人用膳,公子竟也不問,默默吃完回房。
瞅著公子背影,師妹擠眉弄眼,說,成仙了!
又見師兄皺眉,引動先前傷勢,師妹幸災樂禍,說,痛吧?自從師傅過世,很少見你受傷。但自從遇到他,外傷內傷心傷,這一刻都爆發了!
說完誇張一抖,抱著胳膊說,想想都痛!
屋內亮起燈光,窗戶映出人影,孤寂似有千年。師兄看著看著,眼神湧起惆悵,忽然說,沒那麼多,隻有一處!
平日都見師兄鑄劍,火光映出沉毅臉龐,此刻見他柔腸幾許,頓時冷得師妹哆嗦,默默回房裹緊被子。
第二日,師兄掀開車簾,公子彎腰上車,依舊端坐車內。見是師兄趕車,公子依然不問,看得師妹咋舌。
中午時分換過馬車,抄鄉道又兜回江邊,三路追兵早跑前頭,往金陵、京口、北徐方向追去,皇子運氣實在不好,剛剛歸來又被劫持。
坐艄公的船過江,雇馬車沿著太湖,穿過幾個村子,停在石橋邊上。
掀開簾子,師兄說,到了!
公子下車,似有默契,說這便是寒家莊?
百年老槐,石橋小溪,村落人家。正值花開,香氣四野,野蜂圍繞。阡陌農田,白鵝黃狗,農人墾作,安居樂業。
說話間,一青年跑到跟前,推開公子車內探去,隨即繞車跑一圈,上上下下找了一番,焦急眼神盯著師兄。
拿出鎖牌,師兄說,小木……
青年搶過辨認,又聽師兄說,老木不會回來了!
青年嚎哭起來,傷心得倒地上,腦殼咚咚撞地,磕得頭破血流,直至被師妹按住,又被趕來的村民抬走。
一個院落三間瓦房,小木便被抬進去,時不時發出哀嚎,早把嗓子喊啞了,這會子仍在抽噎。
院中,公子四處環視,似帶譏誚說,這便是老木窩藏罪犯的地方?按律此子應該發配充軍。
人都有兩張臉,老木也是同樣,一麵奉公守法,一麵包庇窩藏。當初的動機,又耐人尋味,究竟是同情心,還是另有目的?!
靜默片刻,師兄緩緩說,不管初衷為何,小木得到照顧,沒人逼他回憶那晚,在村中生活也算無憂,村民們都很照顧他。除了老木之外,他還有兩位叔長;一個總是教他識字,帶饅頭給他吃;一個總陪他玩遊戲,木頭人不許動。
半晌,公子嗤笑說,若真是傻子,又怎記得霧城?
師兄說,小木對字跡似有印象,總哭說夢裏的壞人來了。但隻有想起藏身之地,我們才能幫他救回老木!
公子麻木眼神,定落在柴堆上,空濛濛說,最終呢?老木沒能回來,恐懼深埋記憶,痛苦又多一重!
師兄說,至少,他不用再等了,該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
公子一笑,漫無目的掃視,眸中映出一切,卻又失落一切,說也對,不管有多沉痛,最終都會忘記,一年、兩年、三年……寒家莊日升月落,誰還記得有個鎖匠,為他們的安寧被人千刀萬剮!
師兄一愣,捏緊拳頭,半晌才說,殿下記住眼前的安寧便好,任何人都有想守護的東西,老木如此,十二銀騎也是如此!
公子抬起眼眸,目光落他臉上,戲謔說不管我做什麼,鑄師總能為我找到理由……但鑄師帶我來此,不僅是看寒家莊吧?
師兄沉默片刻,走幾步才又回頭,衝著公子說,殿下,走吧!
碧水環繞,一間瓦舍,幾窪良田。
門楣刻著寒家莊,似是劍氣落成,筆畫端正渾厚,公子仰頭看著,說原來如此!
師兄望著他,眼神狐疑。
公子淡淡說,與這樣的高手比鄰,小木也能藏得安穩,梁上不是藏著五吊錢,而是藏著一把劍!
師兄沉默。
公子勾起嘴角,淡淡一抹笑,眼神戲謔說,怎麼?
師兄說,殿下當真走不出霧城嗎?
公子:……
一間普通的鑄件鋪子,火爐冰冷鐵台落灰,架上倒是有一把劍,但更多的是馬掌門環,還有一些農耕之具。
劍也不甚起眼,公子握在手裏,目光來回逡巡,說鑄師的傑作?
師兄應聲,說為友打造,尚未開鋒。
公子舉起寶劍,看著鋒刃說,三百年前,那位鑄師舍身祭爐,傳達善念感動靈石,打造出一朵護世之蓮,多麼令人感動的故事!
師兄說,這不是故事!
公子目光波動,似有所指說,一口劍要經曆什麼,才能成為神兵利器?
師兄定定看他,半晌才皺眉說,烈焰焚燒,千錘百煉,萬般打磨,方能成器。
劍刃映出側顏,公子眼神凝視,似窺視陌生人,緩緩說,對鑄師而言,那是一種成就;但對靈石而言,卻是無盡痛苦!
師兄沉默,眉頭緊鎖。
公子似陷魔障,眼神融入情緒,起初聲音低沉,後來越拔越高,橫眉冷對說,鐵錘下粉身碎骨,烈焰中重新融合,一次次切割消磨,無休止絕望煎熬,隻為成就護世之願;
說著,舉劍過頭,眼神癲狂,幾難遏製瘋狂叱罵,但這可笑的人間,肮髒醜陋腐朽,處處險惡人心,還有什麼值得護衛?!
一劍落下火光四濺,厚實鐵台砍去一角,公子也因用力過猛,臉色煞白胸膛起伏,險些就要嘔出血來,卻又咬牙硬吞回去。
握劍雙手在顫抖,涼得沒人世溫度,任三月花開都無用,似墜入萬丈深淵!
少頃,被一隻手穩穩握住,師兄拿開公子的劍,又將其放回架子上,說殿下,世間有殺不盡的敖鬼,世間也有燃不盡的老木。殿下若是不棄嫌,以後我亦是老木。待我出關之後,便為殿下鑄劍,為世道添一根柴!
公子勾起譏笑,一語雙關說,鑄師真偉大,但我非靈石,沒什麼感觸。
門外響起聲音,村民們都尋來,院中喊著龍鑄。
師兄看著公子,眼中流露擔心,一時沒有應聲。
公子轉過身去,很快又複平靜,戲謔說,鑄師和老木所護衛的村眾都來了,喊得這般親切,還不快去看看?
師兄:……
一番寒暄之後,丟下瓜菜和器具,村人便又離開了。
南瓜、紅薯、蜂蜜、豆角……公子目光掃過,又落到農具之上,冷汀汀說,不過是有所圖,何必假裝熱情?本就是相互利用,又何必用交情掩蓋?!
南瓜抱到井台,師兄打水清洗,說,殿下不知市價,才會這樣認為,修鋤不過三十文,但南瓜不止這個價,多出的部分就是善意,就是殿下口中的交情!
公子:……
稍晚,南瓜羹擱野蜂蜜,師兄從灶上端來,以此來款待貴客。
待公子放下碗,師兄才問他甜嗎?
公子也不看人,淡淡回一個字,膩!